第2章 珠生浮夢

第2章 珠生浮夢

舒寧打小就是個四肢不調、五音不全的孩子,藝術面前好像一塊榆木疙瘩,冥頑不靈。但現在,她覺得自己似乎沉浸在藝術的海洋中了,不然這些流光溢彩的顏色從何而來,不然這旋轉跳躍的身形怎麼做到?不過,哎,能不能先停上一停,她有點暈車想吐。

車輛倒翻,舒寧被安全帶倒掛在座位上,胳膊腿兒受重力牽扯垂掉下來,在眼前晃晃蕩盪,渾身動彈不得。勉強撐開眼瞼,只覺得周圍的世界在一片血紅中模糊不清,遠處不少輪廓晃動,想來應該是圍觀群眾吧。

她如今周身麻木,雖然沒什麼知覺,但憑想象也知道自己情況不妙。想電視劇里白衣天使們救死扶傷,總免不了喊上兩句保持清醒,似乎但凡病患一閉眼,就會駕鶴西遊一般,於是她也想要儘力的保持清醒,只是強烈的暈眩襲來,一歪頭就又暈了過去。

等下,又……為什麼是又?

舒寧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她意識模糊,輕飄飄如同雲朵一般飛起,穿過破敗的車禍現場,穿過冰雪覆蓋的街道,飛出城市,飛出對流層,一直飛到宇宙的盡頭,看日月盈昃,看辰宿列張。

慢慢的,她忘記了自己從何而來,忘記了自己是誰,孤獨的遊盪在這片空間中,時而高空萬里與世隔絕,時而沉淪俗世游弋城郭,如同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

索性她並沒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也就不懂的什麼是孤寂,否則如此長久的日月,該是怎樣的煎熬。也不知過了多久,這一次,她漂泊到了一處荒野,懸空的地方,遠山之上,有古堡恢弘磅礴,近處一汪碧湖,翡翠通透,七七八八個大小人兒,圍湖而坐,嬉笑打鬧好不熱鬧。

它隨風而動,飄落湖畔,看到一行人中,有名女子容姿端莊,最是氣度不凡,手裡拿了顆珠子,正一下一下的逗弄著身前的一雙小兒女。那一對小娃娃,看起來不過三四歲的模樣,服飾雖有不同,但面容如出一轍,爭先恐後的搶著珠子,嬰兒肥的臉龐十分討喜,任誰來了都要誇讚一聲可愛。

它也有些孩子氣,看孩子們爭的熱鬧,自己也好奇的望向那珠子,只見那是顆嬰兒拳頭大小的剔透水晶珠,外有鏤空銀飾包裹,墜以繩結流蘇,陽光自珠中穿折而過,在草地上投下朦朧的光影。

好漂亮,它不由得感慨道,可惜被拿來逗弄孩提,可惜了。還想湊近觀察一二,忽而一陣微風拂過,它身不由己,隨風而動,漸漸飄的遠去。

此時,那女子似乎逗弄的也有些疲倦,便把胳膊略微放低了些,倒讓男娃娃得了機會,肉呼呼的小身體努力向上一竄,就把珠子握在了手中。

女子輕笑,由著他將珠子奪走,雀躍不已的捧著向妹妹炫耀。

沒有人注意到,在男娃娃抓住珠子的剎那,珠子忽然一亮,緊著一股莫名的吸引力隔空傳來,讓原本虛空懸浮的它眼前一花,憑空消失在原地。

額,什麼情況?它本就不多的自我意識為之蒙圈,誰能告訴它,為什麼自己面前會有隻蔥嫩的肉爪?為什麼那一般無二的男娃女娃近在眼前!為什麼它能感覺到軀體的存在而且……還在不斷碰壁!

女娃娃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指著珠子怯懦的問:「哥哥,珠子怎麼變髒了……」

「怎麼可能。」男娃娃底氣十足的翻了個白眼,低頭一看卻是愣了愣,嘴角一撇就要哭出來:「媽咪,珠子怎麼變髒了……」然後慌張的奔回女子身邊,

將珠子一把推倒她眼前。

女子不明所以,將珠子拿在手中細端,果然發現剔透的明珠內,如今似雲非霧的漂浮了一團雜質,再不復從前的晶瑩剔透。

「這是怎麼回事?」女子納罕,這珠子跟隨自己也有小半生的光景,從沒見過有什麼變化,哪怕是掉進墨汁,撈出來也是嶄新如初,怎麼今天剛到兒子手中就鬧起了新花樣。

「二弟,你來看看這是怎麼回事?」女子揚手招呼遠處縱馬而行的人們。

身著黑色騎士服的英朗男子聞言而歸,見兩個娃娃興奮的向自己奔來,連忙收緊韁繩,翻身下馬,一手一個將調皮鬼們抱在臂彎之間。

「怎麼了?」男子近前蹲下,把妹妹放到地上圈於身前,隨手接過女子手中的珠子仔細端詳。

「剛才還是好好的,這小子一碰,就變成這樣了。」女子好氣又好笑的點了點男娃的腦袋。

「不是我!不是我!就是這樣的。」男娃不服,大聲爭辯道。

「好好,不是你。」男子懷抱男娃的手輕輕拍撫,安慰憤憤不平的小傢伙。

「不會招惹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吧?」女子好奇的問。

男子沉吟半晌,低語道:「氣清澤明,無垢無塵,倒不像個壞的,看起來像是縷天地精氣。」

「天地精氣又怎麼跑到珠子里去了。」女子湊近端詳,頗為不解。

「可能是這小子無意間搞的鬼吧。」男子微微一笑,抬首摸了摸男娃東張西望的腦袋,「這東西到你手裡,少說也有十幾年了,從來沒什麼變化,不是因為這小子,還能是誰。」

「也許是吧。」女子點點頭,有些認同。

「小胖墩,這個以後就由你保管了,可要好好拿著。」男子握住男娃的胖爪,將珠子放在了裡面,隨意的說。

「你這……你這借花獻佛的有點過分呀?」女子瞠目結舌。

「真的?可不能反悔!」男娃眼睛睜得大大,立時叫嚷起來。

「哎,客氣了,你的不就是我的,他的不也是你的。」男子沖女子呵呵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不過小傢伙,你可不能把它弄丟或者摔。」男子把他也放到地上,站起來伸了懶腰繼續囑咐道,「給他吧,出現就是有緣,說不定過兩年真能孕育出個有用的精怪。」

「哇,它還會變妖精?我會像保護妹妹一樣保護它!」男娃娃聽去半句,就已經手舞足蹈,捧著珠子的手也小心翼翼起來。

「額,大概是吧。」男子也沒多做解釋,敷衍的點了點頭。

眾人各自得償所願,有一物卻欲哭無淚。它好端端的雲端漂浮,也不曾礙了誰的事,怎就莫名其妙的被吸進了珠子,怎麼就被剝奪了自由!而且,這群人說的什麼鬼話連篇,它一句也聽不懂!

光陰如箭,歲月如梭。自打它莫名進了這珠子,掐指一算也有數十個晝夜,起初的日子都在兩個胖娃娃的拋來搶去中度過,後來女娃娃有了新玩應,對它漸漸淡了下去,倒是男娃娃仍舊視若珍寶,甚至特意找了個掛繩,把它每日墜在頸間,片刻不離。

它就納了個悶,這娃娃究竟是怎麼忍受如此一顆大珠成天里拍打胸口的,就不怕某日破胸而入嗎?

好吧,是它毒舌了。這些時日來,被囚禁於此不得隨風遨遊,心胸難免狹小,原本無想無念的心境也蒙上塵埃,更不幸生出一種世人稱之為憋屈的情緒,鬱悶不已。

如果給它機會,說不定就要碎了這珠子再打那小娃娃一頓,痛痛快快的舒一舒心中鬱結。

嗯,只輕輕的打,畢竟那孩子待自己還是很好的,總奶聲奶氣給它講好多故事。雖然,每次都會把一蓬蓬口水噴在它臉上,雖然,總是啰里吧嗦絮絮叨叨,雖然,它其實根本聽不懂……算了,不要在意這些細節,重要的是男娃娃很著緊它,讓它有些小滿足和小得意,這感覺其實還不錯啦。

再說這珠子,倒也是個神奇的物件。想它原本是輕飄飄一朵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下一刻就算煙消雲散、身歸混沌也不稀奇,而如今封在珠中,竟第一次感受到身形的存在,且日日夜夜有精純氣澤孕養,形狀越發凝實強壯,算是萬般無奈中的一點欣慰吧。

它這廂正暗自神傷,胖娃娃的臉就貼了上來,奶香奶氣的噗它一珠,「珠珠,小叔叔說要帶我們去遊樂園,你要不要一起?」

珠珠……昨天不還是珀利嗎?許多天來它跟著娃娃們一處飲食起居,自然也趁機學習語言,好容易趕上了他們的進度,卻發現自己的名字似乎分分秒秒都在變。這不,昨天還是珀利,今天就變成了珠珠,全不給人適應的時間。

它憤憤的在珠中轉了個圈,幽怨的想,我說不要你聽得到嗎?

「珠珠,你轉圈就是答應了!」胖娃娃興奮的捧了它起來,歡呼雀躍著跑了出去。

它在珠中暗自碎成了渣,哪國的土鱉老師告訴你轉圈是答應的?

「魔鏡魔鏡,快告訴我,我是不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公主?」女娃娃放下最後一隻唇彩,高高的揚起頭,一手指著桌上的它,一手拽著粉紅的公主裙,故作『高傲』的詢問。

寶寶,本座是顆珠子,又不是鏡子,哪來這功能。而且,人家繼母皇后好歹有幾分姿色,而你呢,好端端一臉嬰兒肥如今被塗畫成個百花齊放的樣子,哪個能昧著良心的說你漂亮呀。

為免娃娃頂著張妖孽的臉孔出去『作惡』、禍害群眾,它默默的在珠中翻滾,刻意避免轉圈只怕她誤會了意思。

「你也覺得是呀,太好啦,我要去給媽咪看!」女娃娃歡快的蹦了起來,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它無語,你們兄妹是打火星來的嗎?明明約好圈圈對、翻滾錯,怎麼就改了,好不好這麼隨意!

如此糾結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幾年,直到曾經的胖娃娃長成了個少年的模樣,直到城市裡日新月異科技發達起來,它也徹底習慣這不按套路出牌的問答。

「團團,前天那女孩子實在討厭,你說,明天要不要絆她一跤?」少年眯縫著漂亮的眼睛,陰涔涔的道。

它在珠中默默翻了個身,心中十分不屑。人家女娃娃不過誇你長得好看,至於這麼記仇嗎,心眼實在太小,不想回答你的問題!

「團團,你睡著了?」少年用力捅了捅珠子,裡面的雲霧卻似定住了一般,任珠子如何滾動也不見半點波瀾。「還是,覺得我說的不對?」他摸了摸下巴,自我反省,隨即恍然:「明白了,你覺得一跤實在太輕了!」

它滿腹黑線,這理解能力還是人類的嗎!

面前思維跳脫的少年便是當年胖娃娃,如今十五六歲的模樣,眉清目秀正青春。只是叛逆時期遭遇父母離異,讓原本溫暖明朗的他變得有些沉默陰鬱了。

少年的父母原本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分,戀愛、結婚、生子都承了個順其自然,沒半點波瀾,一貫是人們口中的恩愛典型。可等到兩個娃娃長到十歲上下,父親突然沉迷事業不可自拔,對家庭全不放在心上,一年裡也不見回來幾次。

他們的母親本是個獨立的女子,生生帶著倆娃娃過了幾年近乎單親的生活,最後萬般無奈提議離婚。這提議起初只是個警告和試探,誰知父親全不顧昔日情誼,快刀斬亂麻的斷了姻緣,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母親也是憤然,攜一雙子女就要遠走他鄉。只他那會兒年幼無知,天真的以為父親終將回心轉意,就逆了眾人的意願堅持留在原處,想架起父母最後的橋樑。

可事實證明,成年人的世界他不懂,小孩子終究是太傻太天真。母親走後,父親更是變本加厲,權當世上沒這個兒子,任他孤獨的在偌大城市中自生自滅,墮落也好、發奮也罷,盡皆不聞不問,最後連基本的生活保障都不再提供。那時候他過得相當凄苦,最後還是祖父偶然發現,連忙將他接到身邊撫養,一晃又是幾年。如今祖父年邁,久病卧床再難康復,他每日陪伴身側,心中縱然有再多不舍和苦悶,卻都不敢顯露出來,只時時掛一張笑臉,陪老人家說笑逗樂。

而它這些年來跟隨少年,從頸間到匣中哪哪都待過,名字也換了一籮筐,算見證了他苦情的成長史,也與他一道體會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眼見風華正茂的少年逐漸變成了個沉默寡言的悶葫蘆,它心中焦灼,可又不能言語,也落了個鬱鬱寡歡的境地。

思慮至此,它略有些心疼,輕輕翻滾起來,雲霧般的身軀貼在珠壁之上,努力聚集想要碰他一碰。

一人一物相處的久了,倒生出些許默契。少年見它如此行徑便知想要如何,目光頓時柔和許多,抿著嘴唇伸來根手指抵在珠壁之上,低聲說:「團團,如今就只剩你我了。」

這一年二月,天氣格外寒冷,幾場寒潮過後氣溫劇降,天災人禍接連不斷,老爺子就在這樣的紛亂中與世長辭。

那日早些時候,祖父回光,彌留之際將他喚至近前,說予諸般秘辛,盡皆聳人聽聞。待到最後,還特意把珠子拿在手中握了一握,囑託它好生陪伴少年,莫要忘記這段緣分。

它若有淚,此刻必當潸然淚下。

還記得初到胖娃娃手中之時,除卻他的母親和二舅舅,眾人皆認為它是個邪物,想方設法欲毀之而後快,驚的它再不敢於人前顯露靈智。後來胖娃娃覺得委屈,也奈不住心中好奇,就偷偷拿它給祖父觀看。

老爺子和睦,打量半響后慢慢的道:「孩子,這珠子本無正邪之分,你如果善良,它就也是個善良的。」

胖娃娃傻萌的說:「爺爺,那我以後乖乖的,把它也帶成個好孩子,就不會被別人扔了。」

老爺子摸了摸他的頭,「這樣就對了,回去告訴你父母,就說爺爺說的,珠子的事,以後他們就不要管了。」

胖娃娃點頭如搗,得令而去。

那次臨行前,老爺子也是這樣把它放在手中握了一握,語重心長的說,「我不知你從何而來,卻能感爾赤誠,如今送一段善緣,只盼日後莫要辜負了這孩子。」言畢,將一縷精純氣澤送入珠中,助它凝形。

那次之後,它雖仍是個如雲如霧的摸樣,內里因得了氣澤的滋潤,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慢慢的竟能夠幻化成不同形狀,衝撞之下還可催著珠子移動分毫。

它有感於老爺子恩澤,從此覺得他是這世上最最可愛的人,自然比旁人更多幾分親近。如今生離死別之際,老者又握它一握,幾縷氣澤帶著後繼無力的決絕湧入珠中,令它悲痛欲絕。

不要,我不要,爺爺你好好活。它在珠中絕望的旋轉,然而蚍蜉撼樹皆是無用之功。

氣澤將盡,老爺子似乎力竭,猛地咳嗽起來,少年趕忙拍撫,半響才勉強將息。如此一番折騰,臉色又更暗沉了幾分。

「孩子,爺爺走後,你就去此處尋你師父,以後跟著他吧。」用最後的力氣,老爺子將一副羊皮地圖塞到少年手中,喘著粗氣說。

「爺爺,您糊塗了,師父早就過世了。」少年哽咽道。

少年七八歲的時候,其父已疏於教導,把他扔給了一位大能做弟子,如此朝夕相處數年,為師為父感情倒也深厚,後來聽聞師父遊方之時遭遇不測,魂歸故里,他還著實難過了許久。

「你去了就知道。」該交代的事情都已交代完畢,老者終於松下這最後一口氣,伸出形如枯槁的手拍了拍少年,眼中有著眷戀和不舍,「爺爺只遺憾,不能看著你長大。」

「爺爺……」少年俯身而泣,無法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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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選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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