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此時的劉根喜,剛剛從緊挨着他四間大瓦房的爹娘的院子裏吃完飯,他和清荷雖然有自家的廚房,但常常會跟在爹娘鍋里吃。

劉根喜吃完飯,回到自己家院子裏來。看到院子裏收拾整齊的物件,嘰嘰咕咕各自歡騰的動物們,他的心裏,也湧起一種亮堂堂的感覺,宛如這亮堂堂的院子一樣。

院子裏收拾的妥妥噹噹,但劉根喜沒有看見自己媳婦,他習慣性的吼了一嗓子:「清荷!」

「幹啥哩?喊得屋子都跟着搖晃了嘞!」婁清荷帶着怒氣,清脆脆的聲音從廚房那邊傳過來。

「在那忙啥哩?不是剛吃飽飯嗎?」劉根喜邊說邊往廚房走。

只見清荷正谷堆在灶台前,往火灶里塞著一把柴火。這兩個人,自從結婚後雖然跟在爹娘鍋里吃飯,但這廚房裏的鍋碗瓢盆可是一個不少,東西置辦的齊齊全全。這會兒,清荷就正在忙着燒火,鍋灶上的鐵鍋里似乎放着什麼,熱氣已經蔓延開來,鍋蓋四周的水蒸氣也在往外滋滋的升騰著。

劉根喜使勁吸了吸鼻子,想從這瀰漫的水蒸氣中聞出什麼香味來,但他吸了一會兒,也沒聞出到底是什麼食物的香氣。

「到底是啥好吃的?饞人哩!」說着,劉根喜伸手就要去掀鍋蓋。

正谷堆在地上燒火的清荷,站了起來,用手佯裝打了一下丈夫,嗔怒著說道:「猴急的很哩,等等!」說着,她伸手將瀰漫在水霧中的鍋蓋掀開了。

鍋里,白亮亮的躺着五個柴雞蛋!清荷拿來一隻碗,碗裏放了半碗的涼水,她也不用其它東西,直接用手將煮熟的柴雞蛋撈了起來,順勢放到了盛着涼水的碗裏。五個柴雞蛋又大又圓,躺在碗底,就像五大朵剝開的棉桃中的白棉絮。

「這樣才好剝呢!」說着,清荷撿出一顆雞蛋,輕輕的在碗沿上磕了磕,只聽見清脆的蛋皮破碎裂開的聲音,她用手一塊塊的將蛋皮剝下來,一顆白亮亮的煮雞蛋就躺在她手心裏。

「給,吃吧!」婁清荷將雞蛋送到丈夫的嘴邊,劉根喜絲毫不客氣的張開大嘴就咬去大半個雞蛋,咬去的雞蛋在他嘴裏囫圇著,似乎並沒有完全嚼碎就全部咽了下去,喉嚨里含糊不清的發出兩個字:「好吃!」

「給,全吃了!」婁清荷又將劉根喜咬剩下的半個雞蛋遞到他嘴邊。這一次,劉根喜知道客氣了,他抬起右手輕輕一推媳婦的手,粗粗的說了倆字:「你吃!」

「我不吃,我吃的飽飽的,這是專門為你煮的!」清荷說着,又將雞蛋往前遞了遞,順手又撿出碗裏的第二隻雞蛋來。看來,她今天要讓他把這五個雞蛋全給吃了。

「為啥光讓俺吃哩?」劉根喜說這話的時候,憨憨的眼神直視着清荷,眼光雖憨,但從眼神看卻讓人相信他是真誠的內心存在着疑問。在愛的問題上,男人似乎永遠沒有女人成熟。男人喜歡開門見山的直接乾脆,女人偏偏喜歡各種鋪墊、伏筆的拐彎抹角,曲徑通幽。這種不同思維方式的碰撞結果,難免會引發不解、誤解、曲解,進而引發出矛盾來。

為啥光給劉根喜吃哩?因為媳婦清荷此時全身心都裝着他,全身心都為着他。一個女人全身心裝着一個男人,她能有什麼表達呢?農村女人不會說撩人的情話,也不會刻意營造浪漫氛圍,只會有什麼好吃的都拿給男人吃,有好穿的先給男人穿,替男人分擔壓力,家裏、地里處處是一把好手,盡女人最大的能力去愛一個男人,生兒育女,大抵,這也是一個女人愛男人的方式吧。

婁清荷雖然看的都是一些舊書,但她經常去翻翻看看。多讀書多看字的好處天長日久在她身上還是有所體現。這些男女之間的道理,她都懂。但她又不知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表達給丈夫聽。她看着劉根喜憨憨獃獃的發問的樣子,突然就覺得好笑。婁清荷嘴一咧,低低的就笑出聲來。笑聲脆生生的,絲毫不想去遮掩什麼。

劉根喜發自內心的疑問還沒有得到解決,轉頭又見清荷笑的毫不掩飾,他更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劉根喜用手撓了撓頭,咧開嘴也笑了起來。

「你說,我為啥光給你吃哩,為啥不給外人吃?」婁清荷像是故意逗丈夫似的,笑盈盈的看着劉根喜問。

「我是你爺們,給外人吃,那才是真傻子呢!」劉根喜粗粗的吼著說。

「不傻,還能分辨出來這個理兒......」清荷笑着,又將半個雞蛋強塞進丈夫嘴裏,「馬上麥收哩,要下力氣呢,先把身子骨養養......」說着,清荷又開始剝下一個雞蛋。

「嘻嘻......你這塊地,才是真正需要下力氣哩......」

劉根喜吃完那半個雞蛋,看着婁清荷又輕輕敲開白亮亮的蛋殼,他用心細細的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這是屬於他的女人。女人一頭烏黑的長發盤成了髮髻,耳邊有幾絲凌亂的頭髮俏皮的搭在臉頰的兩側,她的皮膚並不算白皙,甚至有點泛黃,但如黃土地一樣的皮膚上,卻泛著一種健康的,有活力的光澤,這種洋溢着的光澤使她整個人看起來異常有精氣神,似乎全身上下都涵養著一種生命的張力和活力。婁清荷的臉上,最讓人眼睛一亮的,並不是她健康的膚色,明亮的雙眼皮大眼睛,而是她那俏皮的、獨特的、說話微笑時就張揚的顯露在外的一顆小虎牙,那顆虎牙似乎特別有性格,總是在不經意間展露在外,使婁清荷的形象瞬間就明亮起來,深刻起來,讓人見了就再也忘不了起來。

劉根喜望着婁清荷出神,他想,這個女人,眼前的這個明亮的,光彩照人的女人,就是他的女人,屬於他劉根喜的女人。

「你這塊地,才是真正需要下力氣哩!」

聽完丈夫這句話,再見劉根喜看着自己出神,婁清荷心裏就跟明鏡兒似的,她清楚丈夫此時此刻腦子裏、心裏在想着什麼。想到這裏,一股緋紅竟然悄悄的掛上她的臉頰。

「你說啥嘞,羞死人......」婁清荷眼神迷離,睫毛低垂的樣子,更讓此時的劉根喜心思蕩漾。他不顧尚在給他剝雞蛋的婁清荷同意不同意,將她一把拉到自己的懷中,趁勢在她滾圓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大哩,圓哩!好生娃娃哩!」

婁清荷將整顆雞蛋全部塞進丈夫的嘴裏,她笑了,又露出那顆俏皮的虎牙來。

「根喜......你說,給你生幾個娃娃......你才能消停哩......」

劉根喜似乎想說什麼,但滿嘴的雞蛋將他噎的咽不下去,話也說不出來。

五月末,好天氣的時候,高高的太陽掛在天上,濃烈的陽光照着大地上的一切。而這時鄉村上空的太陽,正猛烈的照射著清荷所在的這個安靜的村莊,還有村莊附近,一望無際的大塊大塊的金色麥田。

風吹麥浪,颯颯作響。有這樣濃烈陽光的照射,麥子熟的更快,這也意味着,庄稼人眼中大過天的一年一度的麥收時節,即將到來。

麥收的到來,意味着一場不分晝夜的忙碌即將到來。麥收前,庄稼人除了收拾準備麥收用的農具和物資之外,也會忙裏偷閒,趁著麥收前的好天氣,好時機,好好的歇息一下,補充體力精力,好為麥收大幹一場。

鄉村最好的歇息地,不是田間地頭,也不是巷子衚衕,而是鄉村特有的風景地—鄉村牆根。

鄉村的牆根,庄稼人圍牆而坐,或曬太陽,或短暫休息,或聊聊家長里短,或吹吹牛,侃侃大山。庄稼人就在這裏釋放着農作的疲乏,就在這裏憧憬著未來的幻想,也在這裏發泄著心中的苦悶憂愁。庄稼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容貌各異,衣着各異,各懷心事,各有悲喜。但大家都不約而同的,一致選擇了在牆根這裏歇息。似乎也只有在這裏,才能找到各自的心安,也只有在這裏,才有一種踏實的歸屬感。

有的人心有煩悶,在牆根處說說,可能就撥雲見天,心中豁然開朗。有的人心有喜樂,非得到牆根來,找人分享,這種喜樂便不能充分感染人似的。

牆根就是一個舞台,就是一個視角,就是一處人生。牆根沉默不語,但它永遠有耐心的在聽人們傾訴,牆根也在用它的沉默和包容,讓人們感受到許多亘古不變的道理。

空氣中傳來陣陣香味,夾雜着麥子成熟的甜香,夾雜着田野地頭不知名的野花的香氣,夾雜着黃土地蒸發出來的一陣陣滾燙的熱氣。

有布穀鳥在叫,叫聲一聲高過一聲,永遠不知道疲倦似的。

劉根喜娘此刻也沒有閑着,她將即將要大派上用場的各種農具一樣樣找了出來,放在小院的水泥地上,一樣樣的農具各有它的用處,竟然擺滿了一院子。

根喜娘指著一根叉麥用的木叉說:「你看,這木叉的叉子都快折斷了,這樣的叉子咋能叉得起麥子哩,得趕緊去置買一個新的來......」

站在她旁邊的兒子劉根喜趕緊說:「娘,莫急,這好辦的很,我這就去買!」說着,抬起腿就要往外走。

「等等,你急啥哩,不是娘不信任你,這種事還得你爹去辦,他幹了一輩子的莊稼活,買啥樣的木叉,比你懂,喊你爹去吧......」劉根喜娘轉身沒瞧見劉老漢,又跟着抱怨一句:「這老頭子,撂下飯碗就不見了人,保准又到門口牆根那裏嘞!」

「我去叫!」婁清荷在旁邊聽到了,說着,快步走向大門口。

果不其然,劉根喜他爹就在牆根那裏。

他穿着粗布汗衫,一雙舊布鞋,正谷堆在一排像他一樣的莊稼老漢裏頭。太陽毒辣辣的照的人睜不開眼。按照常人的理解,這個時候防嗮還來不及呢,誰還能坐在日光裏頭曬大太陽呢?但庄稼人可沒有這個概念,他們坐在光里,坐在太陽里是一種享受,這種享受是從身體到精神,都可以感悟到的。習慣了在烈日下勞作的庄稼人,對太陽有一種濃烈的依戀與痴守。農人們習慣與太陽日月相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太陽,再毒辣的太陽,他們不會躲避,他們只有歡喜。

更何況,這麥收之際,有這樣濃烈的陽光,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哩。

婁清荷一眼望見人群中的公公。這位年齡七十多的老漢,依舊精神矍鑠,身子骨硬朗。大半輩子的時光都一寸寸灑在腳下的這片黃土地上。長期的田間勞作生活將吃苦耐勞、艱苦樸素這些質樸的農人的品質,深深的刻印在骨子裏,體現在外最明顯的便是劉老漢大半輩子都是粗茶淡飯,粗布汗衫。

這時,劉老漢正仰躺在身後的牆根上,雙眼眯縫著,似睡非睡,大概在閉目養神,為即將開割的麥收積蓄他身上雖老但仍舊不想言老的不屈力量。和煦的陽光和微風一併光顧,照射着他被日頭晒成紅褐色的臉龐,風吹着他亂亂的,幾乎全部白了的頭髮。

乍眼看去,劉老漢像是依靠在牆根旁的風獨殘年的老人,但這僅僅是外在給人們的錯誤感覺罷了。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劉老漢依然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在地里干起活來絲毫不比年輕人差。用劉根喜娘的話來講,幹了一輩子莊稼活的劉老漢,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土地上收穫的糧食莊稼可比孩子還更親哩!所以家裏的木叉壞了,她不放心自己兒子去買,她交代著要讓老漢去買,他買來的東西,才會讓人放心。

「爹!」婁清荷脆生生的一聲喊,劉老漢頓時睜開了似閉非閉的雙眼,他瞧見兒媳婦正向他走來。

「咋?」

「爹呀,娘喊你去會上買根木叉嘞,老木叉都不能用了!」

劉老漢一聽,立即從谷堆的姿勢中站起來,他也沒多問什麼,就往家的方向急匆匆走去。

看到劉老漢往家的方向走去,婁清荷轉身也要往家走。這時,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清荷,別走呀!」

婁清荷迴轉身,見到牆根不遠處的一顆大槐樹下,站着幾個農村婦女。大家都站立着,站在樹蔭底下。人群中有一個穿着光鮮,打扮也比其他農婦更講究一些的女人,朝着婁清荷擺擺手,清荷這個時候也斷定,剛才朝她喊話的人,就是這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人吧。

別人發出了熱情的召喚,雖然婁清荷並不太喜歡這種聚眾式的嘮家常,但這個時候她也不能直接走開。對別人的招呼要有回應,那種愛理不理,或裝作沒聽見沒看見無視於人的行為,在庄稼人眼中,是非常惡劣的一種行為,是不能容忍的。他們要麼說你拿大,要麼貶低你憑啥。鄉村人不能理解也不會去理解你認為這些沒意思或你骨子裏的不屑,他們只會憑以上感覺給你做出以上推斷。

婁清荷嫁給劉根喜后,的確很少到家門外的牆根、樹蔭下嘮些家長里短。一來她忙,骨子裏的勤勞品質讓她眼睛裏處處是活,一刻也不想閑着。二來她對這些女人間的評頭論足,家長里短不感興趣。人們常說,三個女人一台戲,村裏的大樹蔭下,常年聚集著的,可是一群女人。所以,這裏常常是二台戲三台戲的排場。鄉村裏每家每戶的風雲變幻,大到生老嫁娶,小到一日三餐,雞毛蒜皮雞零狗碎之類,都逃不過樹蔭下女人們的嘴,都會在這些戲台上一一展示,就像剝了皮的雞蛋,晶瑩剔透,無任何遮掩。

嘮這些除了費口舌以外,女人們能從中獲得什麼好處呢?似乎她們並沒有獲得任何實質的好處,但有一點非常明顯,有這些大樹下愛嘮嗑的女人們,這個鄉村的任何消息,任何動態都會及時的向外傳遞。這種及時的信息流通,好處也有,壞處也有,可以說好壞兼備。

婁清荷對這些不感興趣,她覺得有那個時間,還不如仔細的去干一樣活,不如看一會兒書讀一點文字。她的這種逃離人群,尤其逃離同類人群的選擇,讓婁清荷顯得特別之外,也在農人的眼中,尤其是那些大樹蔭下的鄉村婦女的眼中,是格格不入式的不合群。

「哎,過來說說話,着急回家幹啥嘞!」年輕女人笑着向清荷說。

另外幾個女人在婁清荷向她們走來之前,也全都是用急切的、熱烈的眼神望着她,希冀她還是像以前那樣,不屑於加入她們的陣列。但現在,當她們看到清荷轉身向這裏走來,幾個女人突然不約而同的把頭,把剛才熱切的眼光全部移開了。這個時候,她們幾個突然一致的對某個話題有了高度的興趣和強烈的參與度,幾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三三兩兩發表著對那個話題的意見,全部不再看已經走到大樹蔭下的婁清荷。

女人呀!婁清荷心中嘆息一聲。

婁清荷並沒有理會她們。那個年輕的女人,朝着她喊話的年輕女人,清荷倒是知道她的。她和她年齡大致相仿,有着姣好的容貌。白皙的皮膚和一雙含笑的桃花眼讓她整個人都顯得鶴立雞群。她也是嫁到這裏的女子,大概也還沒有生孩子的緣故,即使穿着寬寬大大的衣服,依然能看出她高挑的婀娜的身段來。

「清荷,整日裏你在忙啥哩?得空還是多出來玩玩吧!」年輕女人說。

「這家裏、地里的活一樁樁一件件,都得去忙哩!」

「有你男人在,還有公婆幫襯著,你該省心就把心省了吧!得空出來跟姐妹們嘮嘮,也能排排悶呢!」年輕女人倒是很真誠的在與清荷說這些話,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個心直口快倒也善良的女人。

清荷正想開口說話,只聽見旁邊有個女人朝着年輕女人喊:「馬山媳婦兒,我看見你男人下地回家了,你還在這瞎白話嘞!」

這個叫馬山媳婦的年輕女人嘴角一撇,佯裝生氣的說道:「瞧見了!餓死鬼托生的,下地回家就要吃飯,這不,我要回家做飯去了......」

「常出來嘮......」年輕女人留下一句話,轉身旋風似的往家走去。幾個女人見馬山媳婦都回家了,也各自動身朝着各家方向回了。眨眼的功夫,剛才還熱鬧的大樹蔭下,只剩下站立着的婁清荷一個人。她抬起頭,望着這樹頂如蓋的大樹,濃烈的陽光透過密密的枝幹,投射到地上形成斑斑點點的光,即使天氣炎熱,陽光直射,來到這裏,也是一個絕佳的避暑的好去處。

站在大樹蔭下遠遠望去,便是田野上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清荷輕輕閉上眼,凝心聚氣的貪婪的聞着空氣中的味道,有麥子的香味,有鄉村的味道,還有內心深處泛上來的不知名的味道。這些味道衝擊著婁清荷的心。現在,至少是現在,她內心中感到了一種踏實的、豐盈的知足感和幸福感,這種感覺來自於眼前的麥浪,來自於她創造並掌控著的生活,來自於她充實而豐盈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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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一半是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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