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親愛的火腿子：

距離你離開已經有七個年頭了，你在汪星過得怎麼樣呢，是否，已經把我忘記了。

從我出生起你就一直陪在我身邊了，一開始，你就是我的姐姐。小時候媽媽上班，一整天都不在家，大門被鎖的嚴實實的，我踮腳也夠不著門鎖。還好有你，至少，能陪我在院子裏坐上一天又一天。

那天夜幕還未降臨，我的情緒卻已變得不對勁，在院子裏大聲哭了起來，你抬了抬爪子，輕輕拍了拍我。也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四周圍有什麼動靜，我哭着跟你講，「果腿，我害怕。」你像是安撫我那樣，在周圍走動了幾步，又叫了幾聲，就又圍坐在我跟前了。

你還記不記得你有過幾個名字啦？我小時候總是一個勁兒的給你瞎起名字，第一天你叫大黃，第二天你成了豆豆，第三天第四天……總之是沒個準頭的。後來我還叫你火腿，我過生日那天啊媽媽送了一整袋火腿腸，我總覺得吃也吃不完，你也喜歡得很，我驚喜的不得了，我說，「媽媽，它吃果腿！它叫果腿！」媽媽笑着講，那它還喜歡吃肘子呢，你怎麼不叫它肘子？那時候我還沒上幼兒園，還有好長好長時間可以陪你，可是我怎麼也叫不清楚你的名字，老叫你「果腿，果腿」。

我第一天上幼兒園時你也沒有缺席，那時候村裏家家戶戶都有狗，誰家的也不用拴繩子，你跟着我出了門也沒有亂跑，只是默默地陪着我走了那段路。幼兒園裏有好多小朋友，還有好多叔叔阿姨，我害怕死了，媽媽為了哄我上學，還給我買了雪糕，正當我欣喜時，學校的大門卻關上了，門外是你和媽媽。我一下子慌了神，嚎啕大哭起來，有個好看的姐姐來拉我，可我什麼也聽不進去，把雪糕往她衣服上一通亂抹。其實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真的害怕。她有些生氣了，把你們叫了回來，於是我們之間，又多了半年時間相處。

小時候爸爸媽媽去了蘇州打工，把我留在了奶奶家，我有很長很長時間，都沒再見過你了。媽媽和奶奶家關係並不好，因此那段時間我過得很苦，總是挨打挨罵的，眼淚好像怎麼也流不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你們終於來接我了。那天我燒的厲害，躺在奶奶床上什麼也動不了，又給她吐了一地。她惱怒道：「凈會給我找事，你媽來了，在外面，快跟他們走吧！」她拎着我下床，我腳底飄飄走到村口。你和爸爸媽媽在路對面等着我呢，我一看見你就笑了，火腿，你來看我啦！可是那條馬路那麼寬，我彷彿怎麼也過不去啊。奶奶在後面推了我一把，催促着我趕快離開，你從對面跑來，撲在我身上。來接我的不是爸爸媽媽，其實是你。我跟着你往前走着，身後是叔叔拿着磚頭胡亂揮舞的聲音：「你們走不走！再不走信不信我拿磚砸你們！」我眼裏已經聽不見爸爸媽媽是如何回應的了，身後也再也聽不見那是個什麼樣的場景，這些都已經與我無關了，我知道，你正在帶我回家，我知道，危險已經遠離了我，我知道，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的——這就夠了，這就足夠了。

你生下過許多寶寶，可是卻沒能留下來一個。我還沒見過小寶寶，爸爸說你生了小狗，叫我不要離你太近，怕你會咬我。我心裏什麼都知道，誰咬我你都不會咬我，於是我嘴裏應着「知道了知道了」，趁他們不在還是會去偷偷看你。你本來在窩裏面躺着，聽到我來還是探了探頭。我看着你的孩子們，高興的不得了，我問：「我想看看那個小黃狗，它看起來好乖好乖啊。」你回頭看了看那個孩子，在它耳邊說了什麼，我便見它顛著小腿顫顫巍巍的過來。我伸手抱了抱它。它們是你第一窩孩子，以後會有好多好多個你陪着我了，我真的是很開心。我輕輕抱了抱它，又親了親你，你真棒。可是一場冬雪后什麼都變了。我不知道你的孩子們都去了哪，只記得爸爸跟我講，都凍死了。我不知道你會有多難受，可是我的痛苦一定不會比你少。你是我的小狗，你的孩子都是我家的孩子，我替你難過，其實，我也替自己難過。

後來啊我有了個弟弟——你見過的，可是你應該不怎麼記得了。家中出了許多變故，媽媽帶着弟弟去了縣城裏，那是一段只有我和爸爸和你的單獨的時光。我從來沒問過媽媽去了哪，也沒想起來過媽媽怎麼沒回來。我的個子稍微高了一點，已經可以自己開門了。白天爸爸去上班，我就把門開開，放你出去。你跑的太快了，我追不上你，我就只在家門口等你。你跑得遠遠的，我看也看不見，可是我一點也不擔心，我沖着遠處喊一聲：「火腿——」你便從我也看不清楚的方向「噠噠」跑來。

我們家外面有好幾棵大樹——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個叫楊樹，統稱為大樹。春天的時候有好多小麻雀——當然，那時候我也不知道它們叫麻雀，只說是小鳥。每天每天我都喊你跟我捉鳥，只可惜，我們一次也沒捉到過。也許，你一直都知道我們是不可能捉到的，可是還是那麼配合我，希望我會開心吧。我因此，也遺忘了許多不開心。

很快，我要上一年級了。我站在爸爸的電動車踏板上，問他我們要去哪裏，他說要帶我去找媽媽。我跟着爸爸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個屋子看起來那麼陌生，可是牆上都是媽媽的照片。也許，我當時是很驚慌的，但是更多的，我覺得是新奇。媽媽說那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人是弟弟。弟弟？真新奇，他本來就叫弟弟嗎？他怎麼這麼小……久而久之，我便忘了你，再也想不起來你了。

我在縣城裏上了一年級，學校里有好多小朋友，全是我沒有見過的，我不知道怎麼跟他們說話，可是也在試圖跟他們說話。其實從我離開你的那一刻，便開始對不起你了，因為我忘了你——在好長好長一段時間裏，我都迷失在周圍的世界裏，再也沒能想起你來了。

家裏的關係不知道什麼時候緩和了，於是每隔一個月，我總是要跟着家裏人回家一次——那時候我們才會再次見面。我們從前住的房子是爺爺親手蓋起來的，那邊已經沒了人，只有你還一直守在那裏。爺爺說他從前也帶你去過爺爺家，可是趁人不注意你就偷偷跑了回來。後來，爺爺就每天過去給你送飯。我每次回家見你，你都興奮的往我身上撲。我會抱抱你，然後像我們當初一樣，打開門，還你片刻自由。起初爸爸還會訓斥我：「等會兒我們該走了就找不着它了。」我沒解釋什麼，因為我知道，無論多遠，你都會回來。日暮將近，我帶着難過像遠處喊一聲：「火腿——」你沒讓我等太久，像從前一樣，從我不知道哪個方向沖了回來。

我去看你的次數並不多，可是越來越多次之後，我越發覺得自己讓你失望了。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你開心的撲上來之後，我變成了慌張的推開你，你並沒有就此放棄，繼續往我身上撲，媽媽在一旁講：「不要讓它一直撲你啊，它可髒了，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洗過澡了。」那之後，我就再沒能與你親近過了。每次去完爺爺家后，我還是習慣性的提出：想去東邊看看狗。我還是一如既往的來，可是我的熱情早就沒有了。

記得我後來去看你，你總在房頂上往外張望，每次看到我們來都會急匆匆地下樓到門口來歡迎我。臨近離開，我們把大門落上鎖，你又飛快的爬上樓，在樓頂送別我們。有一次回家我去看你，也不知道你出了什麼意外，腿變的一瘸一拐的，聽爺爺說不知道怎麼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我再也沒能忍住，抱着你哭了起來。在我的記憶中，你一直是我的姐姐，會把我照顧的很好很好，可是，你怎麼沒能照顧好自己呢。我帶着哭腔拍了拍她，小心的叮囑她：「以後下樓要慢一點，不要那麼慌……你受傷了其實我也很難過，火腿，其實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期間發生了許多事情，爸媽在城裏買了房子，是個小區。之前我也猶豫再三，提出過可不可以把你接回來住，他們總覺得我在開玩笑，隨便敷衍了過去，我自己想想，其實也覺得在痴人說夢，於是也誤以為，也許我真的是在說笑吧。

我最後一次見到你時，你好像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尾巴上的毛也變得稀疏起來，連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從前你總是有掉不完的毛，看起來蓬鬆極了，抱着軟軟的。可是那次，我抱着你都能感受到你身上的骨頭，我心痛的不得了，心裏總在埋怨為什麼爺爺不把你喂好。你舔着我的手，像是在勸我不要再哭了。這次我像從前一樣打開門，你沒有再往外跑。那時候你是不是就有什麼預感了呢。你緩緩的走出門，我就陪在你旁邊，我們有多少年，沒這樣安靜的呆過了呢？只有你我。

得知你的死是在一次遊玩后。那是我第一次跟他們去玩水。也不知道怎麼的，我就想到了你。我下定決心，又提了一次：「媽媽，能不能把火腿帶過來。」爸爸在旁邊接腔道：「去哪帶呀，前幾天你爺爺就打電話說，不行了，找了個地方埋了，老了，年齡大了。」那年我上初一了，聽到這話時我再沒忍住，兩行淚就肆意地流着，媽媽還沒有注意到異常，打趣著：「怎麼，不會還要哭呢吧？」我吸了吸鼻子，連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裝作全然不在乎的樣子說：「沒有，沒有。」此後家裏就再也沒人提過關於你的事情了，也許，你在我們心裏也都被遺忘了吧。我甚至連你是什麼時候死的都不知道啊，你死在什麼時候呢，白天還是晚上，你會疼嗎，你身邊有人嗎，會不會很孤獨，你死後又被埋在了哪兒呢……你這輩子都沒有離開過家，無論有沒有人，你都靜靜地守在了那裏，你只想守着我們的記憶嗎？你在等什麼人嗎？你在等我嗎？你一生中生過好多寶寶，可是到最後，竟然連一隻也沒能留住。我確實是對不住你，如果有來世，千萬別再遇到我了。

得知你死後第二天我就回了學校上學。其實那天我什麼也沒聽進去，腦子裏想的全是，再也沒人等我回家了，再也沒有你在屋頂送我了。痛苦覆蓋了我的全身，那天所有人都問我為什麼哭呀，我說我家狗死了。你知道嗎，沒有一個人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全世界，彷彿只有我在為你難過。

後來我又回去過一次，那扇紅色的大門也老的不行了，油漆掉的哪哪兒都是，有好幾處也都生了銹。我往房頂上望了一眼，再也沒有你等我的身影了。我打開大門，迎面走來了我的十三年：火腿兒，我們去捉小鳥吧！火腿兒，我們出去玩吧！火腿兒……你在我面前跑來跑去的，可是你再也不會跑來跑去了。我蹲下來失聲痛哭，是我對不起你太多，是我沒能讓你過上好日子，是我把你忘了太久，是我沒能照顧好你的孩子……

2015年3月17日我得知了你的死訊，可是，你實際上又死在何時呢，我無從得知。

真快啊，你已經離開了我整整七年了，後來我也又養了小狗，它叫肘子，是你弟弟，它很頑皮，後來……後來我也沒辦法再養了，於是替他尋了新的好人家。也許，此後我都不會再養了吧。也許，幸好是你走得早，可以走的自由一點。可是，你這一生，到底自由嗎？

謝謝你這十三年一直以來的陪伴了，真的真的，再見了。

－－－－－－題外話－－－－－－

幼小時她是姐姐，是朋友，長大后她是妹妹，是寶寶。

一輩子啦，總要留點什麼，來紀念她，來寬慰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