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喊娘去散步
人到中年萬事皆懶,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肚皮像氣球,爬個樓梯氣喘吁吁。
妻子說:吃了晚飯別老是窩在沙發里,散步去。
華燈初上,攜著妻子,帶着孩子,在城市裏亂竄。每天走半個城市,人挨人,腳擠腳,車子吃我們的空氣,我們吃車子的尾氣。
終於找到了一個好去處,城外有一座小山,小山有一座小廟,廟前廟后,有樹環,有水繞;樹上有鳥;水中有魚,偶爾能聽到一兩聲狗吠。山氣與水氣醞釀的空氣,比腳氣與尾氣勾兌的空氣,養命多了,養心多了。
散了幾天步,忽然想起了娘來。我老弟跟人合夥買了塊地皮,砌了一棟小居。遠在別地上班,這房子就叫我娘帶着侄子,給他看守,老娘於是背井離鄉,棄鄉下老屋於不顧,做了一個城裏的寓太。
老娘一口方言,除了在我家呆半個下午,有點家鄉的感覺之外,其他都是異鄉。
我打發孩子,去喊了她奶奶,然後我們一起穿過花花綠綠的布幔,穿過嘈嘈切切的市聲,穿過堅硬而呆板的水泥鋼筋,去帶了點鄉氣的小山頭散步。
到哪裏去?我娘走了晌,看到我們漫不經心地走,就問道:去做么子?
沒做么子。散步。
散步是做么子?
散步就是走路。
走路做么子?
我懷疑我娘也許不知道什麼叫做散步。走來走去,游來游去,又沒做什麼事,是癲子啊。
我懂了我娘的意思了。我娘走路,是必須擔一擔事情在身上的:走親戚要走路,是擔着親情在心頭;趕集市要走路,是擔着家計在肩頭;往屋背後的山溝里走,往村前面的稻穀田裏走,是要去鋤麥子、種洋芋、扯豬草、打穀子……這個散步走路是幹嗎呢?
我娘說:沒事,走來走去,講出去好醜。
我娘把這看成是遊手好閒的二流子,或者是腦子不對勁的神經癲子了。
我跟我娘說:我胖起來了,要減點肥;一年到頭沒出什麼汗,得來走一走。
我娘說:這個是理。胖了要不得,不出汗也要不得。
第二天,我娘給打電話來,叫我去她那裏。
我一到那裏,我娘就塞給我一把鋤頭,一擔水桶,說:出汗去。
我才發現,我娘在屋頂上種了蔬菜,茄子一個挨一個,像小羅漢;辣椒一隻只垂掛,像吊瓔珞,老大的南瓜如一隻大臉盤倒扣在樓板上……
我硬著頭皮,勞動了半晌午,吃不消了。剛好有人打電話來,我就撒了個謊說:有人找我,有個事去。
我娘精明得很:不出汗了?散步出汗,白出了,到這裏出汗,會長出辣椒來,長出茄子來,長出南瓜絲瓜線瓜來。
幸好,我沒帶我娘去過健身廳,沒有帶她去看過跑步機。在那裏出汗的人,不但長不出一隻茄子辣子出來,而且花了很多錢買汗出的呢。
如果在健身房或者舞廳里,我娘這麼笑話城裏人是活寶,那城裏人不把我娘笑話當活寶嗎?如果在鄉下,肯定是我娘佔地利占人和,但這是在城裏,是百人萬人笑我娘一人的。
很久很久,我都不敢喊我娘去散步。
過了半個月吧,我娘喊起我來了:我跟你去散步吧。
我都驚訝了。
我娘說:你到底是城裏人了,天天坐辦公室,不下地不下田,沒出汗要不得。
我娘對於白出汗的問題其實並沒怎麼想清楚,但有一點她弄明白了:她的崽不能在城裏憋出病來,得活動活動。
她還覺得,一家人這樣這樣聚在一起,是多年沒有的了,像過去那樣圍着爐子烤火,有一種她能夠感受卻難以說出味道的溫暖。
那以後,如果我忘了喊我娘去散步,我娘必定喊我去散步,我,我妻子,我孩子,我娘,還有我侄子,每到華燈初上,先從城裏往郊外走,再從郊外往城裏走,在城與鄉之間,相約著,相攜著一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