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語

低語

我那時還不了解人性多麼矛盾,我不知道真摯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蘊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惡中也找得着美德。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惡魔,那年,我20歲。

它什麼樣子?記不清了,大概和童話故事中一樣,遍體都是黑色的煙霧匯聚的人形,或是一隻羊面人身的經典惡魔形象?大概是吧。

第一次見它的時候,它說能幫助我,做很多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去很多地方看不同的風景,我是恐懼的,因為它必定會讓我走上一條滿是黑暗的不歸路,至少在我所有看過的故事中,惡魔都是這麼做的。我用盡全身力氣把它趕走,讓它不要再來害我。

之後,我便十年沒有再見過它,這十年間,我大學畢業,找工作,談戀愛,換工作,結婚。和其他人的人生軌跡一樣,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也沒有一鳴驚人的壯舉,有的只是平淡,乏味,枯燥。

大概我人生中最興奮的,便是妻子告訴我她懷孕的那一天。那一天,天空中飄着濛濛的細雨,彷彿在為我祝福,為我降下甘霖,我興奮的睡不着,整晚整晚在網絡上查詢育兒經,看了兩遍詩經,想找一個好聽的名字,只可惜,直到天亮,我也沒能挑出那個名字。

第二天,我拖着疲憊的身軀來到公司,妻勸我,讓我請一天假好好休息休息,我沒答應,請一天假,三百塊的全勤獎就沒有了,更何況,這段時間有個很重要的項目,可不能隨便請假。結婚前,偶爾也會熬夜通宵連轉一天,這並不會怎麼樣。同事們也向我表達了他們的祝賀,他們表情真摯,臉上洋溢着祝福的喜悅。

可我又看到了它,惡魔。

它也向我祝賀。

真好,這一天,我大概就是這個世界中最幸福的人吧。

至少這個上午是。

中午在辦公桌上,我沉沉的睡了過去。醒來邊看到領導正站在我面前,表情凝重地看着手裏的報告,應該是我寫的,因為那時我睡眼惺忪,看不清楚。

見我醒來,領導立刻換了副笑臉向我祝賀,還說了些好好乾年終獎教育福利等鼓舞人心卻毫無意義的廢話。

隨後,他告訴我要去村上談這次鄉村旅遊業的項目,讓我準備好材料。

我告訴了領導我的情況,領導是個老好人,好說話,這次,便由領導開車,驅車前往三十裏外的西村莊。

村子很漂亮,保護的也很好,還有池塘,採摘園甚至有一個歷史悠久的寺廟,很適合這次的鄉村旅遊項目開發。所謂談生意,自然免不了喝酒,由於談完生意天都比較黑了,公車的遠視鏡又不太靈光,所以領導只喝了一小杯,以表誠意便帶着我提前離開。

領導緩緩發動車輛,臉上洋溢着喜悅,這次項目談成,公司將會有一筆非常可觀、長期穩定的資金收入。一路上,領導談著自己的故事,問問我的故事,又像其他中老年人一樣,說教、勸導、灌雞湯。他也只是個打工人,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兒子今年大二,提起兒子,他雖然都是不滿的話,但其實他一直在笑。

大概,他很愛自己的家人吧,或許,再過二十年,我也會像他一樣,跟自己的下屬談論子女,給下屬灌雞湯,想到這,我不知不覺的便睡著了。

當我被吵醒時,我看到領導手握著方向盤,雙手不停的顫抖,雙眼佈滿血絲,直直的目視前方,我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到了黯淡的遠視光線和倒地的一位中年男子。

我連忙解開安全帶,跑了過去,去看看他的情況。

領導顫抖著走了下來,掏出手機胡亂的按著號碼。

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惡魔!他在向我搖頭,我條件反射般的衝過去,將他的手機拍掉。

他也懵了,看着我。

我沖他搖搖頭,人已經死了。

領導嚇得癱坐在地上。

要不,我們走吧。領導的一句話,打斷了我的沉默,我一臉驚恐的看着他,平日裏的他,平易近人,老實本分,可這話,實在不想他能說出來的。

這是郊區,沒有監控,這是莊稼地,也不會有目擊者,更何況,沒有他,就沒有這個項目,你也會因此離開公司,去再找工作,可如果現在跑了,沒人知道這一切。

我愣住了,這話是我領導說的還是那個惡魔說的,我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錢啊!錢!有了這筆項目獎金,和運營的長期費用,可以讓妻子辭職,安心在家養胎,也可以給孩子更好的教育和未來。

恍惚間我想到了我大學剛剛畢業時,我與在政府工作的表哥的一句話我不想因為錢,更好的未來去卑躬屈膝,做一些違背良心的事,哪怕真有那麼一天,我想讓那一天越晚來越好。

也不知領導和惡魔說了多久,我一直在發愣。

算了,這麼做終究是不對。

突然,我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上車,掉頭。

別做太多的事,留下太多的線索。我告訴領導。

隨後,我們繞了一圈,找了一家洗車店,把車洗乾淨。直到十一點半,我才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了家。睡前,我拉開窗帘,雨還沒停。

大概三天後,我們被帶到了警局,只是配合調查,我們用惡魔告訴我的答案對警察說,警察沒有懷疑,便讓我們回去了,臨走前,我看到了一個染著黃頭髮的年輕人,大概是受害者的孩子吧。

幾天後,我們又來到了那個村子,只是這次,這個項目接近了尾聲,政府和公司很多人都來慶祝這個村子,這個漂亮的村子馬上就會變的不一樣,不光漂亮,也會有錢。

當我找到領導時,他躲在寺廟裏虔誠的膜拜。

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兩個男人便這麼無聲的沉默著,直到一個黃頭髮的男孩和一個中年男人走進來。

我一眼便認出了他們,死去的人的家屬,和那天晚上洗車店的老闆。

他們也看到了我們。

瓜娃子,就是他們兩個!來洗車!

我和領導嚇傻了。

你們撞死了我爸!黃頭髮男孩大喊道。

惡魔在我耳邊告訴我,應該讓他們小點聲。我衝過去,按住那個男孩,把他的嘴堵上。

錢,我可以給你們錢,不要說出去!領導顫抖著聲音,讓那老闆停住了腳步。

多少?

三十萬。

那男孩繃緊的身軀放鬆了下來。他這是什麼意思?

他是我爸。男孩說道。

我知道。領導突然恢復了理智,冷靜地說道,我可以加錢。

那是你父親。我呢喃著,大腦彷彿被擊打了一般,耳邊傳來惡魔的一絲冷笑。是輕蔑吧,蠱惑人類的惡魔就是這般輕視人性。

我不知道他們的「生意」是怎麼談成的,我根本聽不進去,想來,不會比外面那些開心笑着的企業家談生意容易,畢竟這是人命生意。

你得拿一部分錢。

什麼?

我的錢,拿不出太多。

我也沒錢,畢竟是兩個剛剛結婚一年的夫婦,根本拿不出太多的積蓄,更何況還有壓在身上無比沉重的房貸。

二十萬。

怎麼可能?我站起來,憤怒地說道。

我可以把你交給警察局。

你想清楚。領導淡淡地說道,如今,我們兩個是共犯了,而且回到市裏的時候,是你開的車,現在車已經洗了,你解釋不清了。

好像…是。

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惡魔,在他耳邊低語,而他,正居高臨下的看着我,眼神里,有鄙夷,憐憫,不屑,還有一絲心疼。

大概是心疼他的錢吧。

渾渾噩噩的回到家,妻子早就下班了,準備了飯菜,笑呵呵的看着我。

這次項目談成,估摸賺了不少吧,咱們可要好好存起來,以後啊,可不能大手大腳的花錢了,要為以後考慮了,對了,你爸媽怎麼還不知道這個事啊,今天我們通視頻你爸媽才知道,你咋沒早點告訴…

後面的話,我記不清了,大概都是些家長里短的事。我的妻子很漂亮,也很溫柔,我一直很愛她,我父母也很喜歡她,結婚時,我家甚至拿出了二十萬的彩禮。可這次,我感覺她很陌生,她說的話我感覺很噁心。

別說了。我站起來吼道。

她被嚇到了,連忙問我怎麼了。我一句話都沒說,去了次卧,躺在床上,耳邊妻子敲門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我沉睡過去。

當我起床后,妻子已經去上班了,桌子上留下了兩片烤過的麵包。我沒什麼胃口,開車便去上班了。

領導正在笑呵呵的與同事開玩笑,看到我過來,又調侃了我兩句,便回到辦公室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有幾個與我妻子認識的同事向我問了問我的情況,我報以苦笑,含糊過去。

下午,我看到了那個洗車店的老闆,他走了過來,拽着我讓我趕緊拿錢,我隨手拍了他一下,我才看清,那是惡魔。

我該怎麼拿到錢?我問他。

他給了我一個答案。

不行。

他又給了我一個答案。

我沉默了,或許,只有這兩個選擇。

我選擇了第一個,那個答案,似乎損失最小,即使被人發現,後果也不會太嚴重。

終於,這件事算是過去了。

大概過了一個月,也沒人發現,我開始慶幸,或許,惡魔的答案確實是個好答案。

直到領導再次找上我,那個男孩犯了錯,需要六十萬。我不解,不是剛給了他錢?

他出去耍,喝多了,把一個女孩強姦了,需要錢。

關我屁事。

他會告發你。領導說,這次是最後一次,因為他要進局子,有這些錢,可以上下打點,包括賠給那個女孩,可以少做幾年牢,這次過後,他不會再來煩我們了。

我恨不得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惡魔告訴我,只能用第二個答案了。

我用了,可這次,領導甩了我一巴掌。

你用了公司的錢?

因為我沒有。

領導惡狠狠的看着我,要把我關進局子,讓我完蛋,隨後掏出手機,要打電話。

我去求他,惡魔也幫我去求他,最終,他同意了,讓我回去,好好想想辦法。

怎麼辦?

讓他消失。惡魔告訴我,他可以幫我做。

之後,領導好像請了假,因為我三天沒有看見他了。或許,他真的消失了?

再然後,我便在這了。

「惡魔?你在開什麼玩笑?」對面坐着一個身穿警服的中年人,「就是你,用這把刀,捅傷了盧國富,因為一個多月前,你開車載着盧國富,從西村回來時,撞死了…」

怎麼可能?我領導被惡魔解決掉了。也不是我開車撞死的。

「盧國富,死者的兒子李孝成,洗車店老闆張義作證,你因疲勞駕駛,撞死死者李易,后威脅盧國富並肇事逃逸,被其子及洗車店老闆…」

不是我做的,錢的數目也對不上!明明是領導拿了大頭的錢。

「你挪用了60萬元的公款,和你妻子20萬元的彩禮,數目對的上。」

那60萬,是他強姦…

什麼強姦?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沖着一旁的惡魔大吼。他沒有幫我!他害了我!

惡魔?警察走過來,或許真的有吧。

我轉過身去,看向惡魔,這次,我看清了他的臉,和我的,有些相像。

或許,人的最原始的天性赤裸裸地呈現在你眼前,你看到的時候不由得感到恐懼,因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風帶來了希望的種子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風帶來了希望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