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尾聲

窗外,佇立著一棵枝葉繁密的榕樹,綠意深靜。

有微風輕輕的吹過,帶來陣陣鳥鳴和樹枝「沙沙」作響的聲音,與明亮潔凈的陽光一道,點綴著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寧謐午後。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我的眼中,不知何時已藏滿淚水,看著面前這位頭髮『花』白,卻依舊優雅美麗的『女』士急聲追問。

老人的眉目之間是歲月沉澱下來的寬容平和與皎然氣度,眼中仍帶著些許追憶的微光,似是還沒有從方才那一段塵封的往事中走出來一樣。

「後來啊,」她輕輕的開口,眼角似是有些濕潤,「後來,方軍長明白搶回父親的遺體無望,就命令炮兵營,用所剩無幾的炮彈猛轟天馬山據點,將那地皮都炸得翻了幾翻,為父親和所有留守官兵進行『鐵葬』,也讓攻上據點的敵人悉數陪葬——所以,我母親後來不肯隨叔叔和祖母一道去台灣,也不願意與陸叔叔去香港,後來舅舅也寫信來想要接我們過去,她還是不肯,就這樣一直守在衡陽,守著父親,守了一輩子。」

我心底難受,說不出話來。

而老人看著窗外,語氣當中帶著嘆息與恍惚,「其實那個時候,若不是他們把我接回來,若不是見到我,我母親大概早就隨著父親一塊去了。」

她略頓了頓,一面回憶,一面開口道:「我那時候還小,很多事情已經記不清,我只記得祖母不停的說,『小笙,你看看孩子,靖靖還那麼小』,我記得媽媽後來終於抱著我哭了出來,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眼淚怎麼能有這麼多,又怎麼能哭得讓人的心都跟著揪著,她並不哭出聲來,只是緊緊的抱著我,眼淚一直掉一直掉,從我醒著,到睡著,再醒來——雖然那時我只是個孩子,雖然那是我長大以後第一次見她,可是她哭,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忍不住會跟著哭。」

「我那時心想,我媽媽一定是個很愛哭的人,」她慢慢說著,「可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哭泣,在這之後,不管境遇怎麼艱難,她都再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甚至後來,在家裡的東西都被抄走,所有的照片信件全部被燒毀,在她被人批鬥,被送去改造的時候,她也沒有掉眼淚,我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有沒有後悔,有沒有傷心,可是我從來沒有聽她說過任何一句抱怨的話。」

我越發的難過起來,忍不住問:「那幅畫呢,那幅畫也沒能留下來嗎?」

「沒有,」老人搖了搖頭,眼中又再帶上了些許追憶的痕迹,「我那個時候忍不住哭了,可是我母親緊緊的抱著我,對我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她說,除了我,這世上的任何東西都不能承載她對父親的思念,她不需要留下什麼,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裡,永遠都在。」

我將臉別過去,縱然這只是過去了的,縱然這只是旁人的事情,可我的心底還是沉甸甸的,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為了這樣一位尊貴的夫人,為了她這樣的際遇。

老人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平和的又微笑了下,「還好,我母親並沒有受太多的苦,沒過多久,牟叔叔就聽說了媽媽的事,他大為震動,親自來看媽媽,他們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但是後來,我去上學的時候,同學也不再罵我是小資本家了,老師告訴他們,我是烈士的遺孤。」

同老人告別的時候,我遞上她喜歡的巧克力,她向我道謝,然後起身將那兩盒巧克力一道放進了一個玻璃櫥櫃里,那裡面滿滿的,全是巧克力。

她看見我的眼光,笑了笑,「後來陸續領回了家裡原先的東西,媽媽也只是留下了我們生活必須的,其餘的,大部分都捐給了孤兒院,留下的,這個便是其一了。」

「巧克力?」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老人微笑著點了點頭,「是,每到節日或者她的生日,又或者什麼日子也不是,只是她想念父親的時候,她就會用他留下的錢買來巧克力,就像是,父親送給她的一樣。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她離開,現在又被我繼承下來了——我總是喜歡巧克力的,像我媽媽一樣。」

「等文章刊登出來,我給您送過來。」我最後說。

「不了,我之所以願意對你講這個故事,一來是謝謝你把這個帶給了我。」老人慢慢搖了搖頭,輕輕揚了揚手中泛黃並且有些殘破的雜誌,那上面刊登著一幅照片,一個旗袍『女』子,挽著戎裝的將軍,美人名將,羨煞旁人。

她輕輕的感嘆,「你總說我是大家閨秀,可是你看,真正的大家閨秀應該是這樣的,你看,我的媽媽,多美啊——一直到她老了,我和我『女』兒陪她上街,那麼多的目光卻都還是落在她身上,大家驚嘆贊慕的,全都是她,我小『女』兒的美國男朋友曾經在我母親面前目瞪口呆,後來對我小『女』兒說,你外婆連骨頭裡都透著美麗和優雅。」

我的視線,與她一道落在了那微笑著的旗袍『女』子身上,一點兒也不懷疑她方才所說的,便只是照片,已足以窺見,那樣令人心折的風華與氣韻。

「還有,也是因為我覺得,有些事情不應該被忘記,」她抬起眼睛來看我,重又緩緩的開了口,笑了一笑,又道:「可是我啊,並不需要什麼來刻意記著,永遠也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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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箏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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