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129章

江湖傳聞一瓢飲只對非富即貴的客人開放,夏陽為慶祝自己裸辭,斗膽邀請幾個同事去參觀吞金獸的名品店。幾個人在門口鬼鬼祟祟你推我搡時,剛好被見完客戶回來的徐清看見。

夏陽看她拿着車鑰匙從大G上跳下來,忙諂媚上前:「老大,你也在呀。」

徐清瞥見他身後幾人,神色困惑:「不是來找我?」

「啊,也是,就是來碰碰運氣。」

徐清看他眼神躲閃,猜到他們的意圖,招招手:「那一起進來看看。」

「真的可以參觀?」

「你要想清楚,吞金獸可能會吃人,還敢進來嗎?」

「啊?老大你不會跟我開玩笑吧?」

「不然呢?」

徐清一笑,夏陽旋即鬆了口氣,拍拍胸脯道:「老大你別逗我了,我們就是閑的,亂逛,正好挺久沒見你了,就……」

「順道來看看我對吧?」

「哪能呀!」

徐清招呼他們進門,走在夏陽後面的是梁梅,也小聲叫她老大,徐清點點頭,後面是江意。

江意經過她身邊時停了停腳步,說:「我調回設計組了。」

徐清一怔。

「不是廖亦凡的組。」

「那恭喜你脫離苦海。」

江意瞪她一眼,一扭屁股往裏走。

落在最後的是鍾沅,鍾沅沒進門。名人堂的事鬧得轟轟烈烈,自殺餘熱還沒徹底消散,他自覺身份尷尬,恐怕不便,略想了想就要掉頭。

徐清叫住他:「你那天沒聽到他的答案吧?」

「嗯?」

「他在家裏,你不想聽他親口告訴你答案?」

鍾沅聽說了追責會上發生的事,確實對程逾白接下來的打算感到好奇,只猶豫了一會兒,便朝里走去。

小七在打掃茶室,讓他們自便,徐清燒了壺熱水,將茶拿到花廳桌子上,一轉頭三個小孩正在博古架前大眼瞪小眼,徐清遂上前去。

「要買餐盤?」

夏陽積極解釋:「不是我,是江大公主,她有錢,消費得起,老大你千萬別跟她客氣。」

江意沒好氣地說:「別想宰我,我可不是好糊弄的。」

梁梅問:「這些盤子怎麼沒有標價?」

「就是,不會看人下菜碟吧?」

徐清笑道:「那你看中了哪件?」

江意隨手一指。

徐清說:「如果你是用來當餐盤的話,我建議你選釉下彩。」

傳統工藝的釉上彩顏料中富含鉛砷,有毒,以及富含鉛元素的釉,鉛釉燒制低溫陶器,也是有毒的,食用類器具需謹慎,所以,如果想買內部有紋飾的餐具,選擇釉下彩;如果只是外部有紋飾的話,釉上彩、釉下彩都可以。

其次挑選餐具時還有幾個技巧,可以敲擊聽聲音,聲音清脆,則無暗傷。再從側面看釉,要均勻,不能缺釉。如果是貼花器皿,就要檢查圖案有沒有缺色和重疊。還要看變形情況,從水平和垂直角度觀察器皿,要左右對稱,橫平豎直。盤和大碗,可以扣在水平面上,如果不能晃動,就說明口沿沒有變形。

這一排架子上都是餐盤,徐清一一介紹。江意看她營業得很認真,努努嘴:「你真不是故意的?我拿一瓢飲的盤子回去當餐盤,我瘋了嗎?那麼貴……」

徐清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是當裝飾呀。」

「不然呢?」

「那你選吧,什麼樣式的都行,挑個喜歡的,我送你。」

「為什麼餐盤不送,裝飾品就送?」江意睜大眼睛,「誒,不對,你說送就送,能做主嗎?」

小七正好從後面走過去,一聽這話笑了,恭恭敬敬對徐清叫了聲老闆娘。夏陽和梁梅都是一喜,忙問她是什麼時候的事。

徐清被他們幾個小孩鬧得臉紅,一人塞了一件小玩意才堵住他們的嘴,還說如果是想收藏的話,她願意送,是因為他們眼光好。

江意撇撇嘴,不甘被收買,死活要自費,徐清就陪她挑,千挑萬選最後選了一隻青花窄口公道杯,店裏最便宜的。

夏陽對她打腫臉充胖子的傻樣笑個不停,江意臉紅,對着他猛捶。

幾人在花廳坐下喝茶,說起公司的事,難免提到廖亦凡,原先的非議捲土重來,原創作者們聯名給他寄去律師函,目前他一身是非,工作也不大盡心,估計離開洛文文是早晚的事。

江意小心觀察徐清臉色,發現她漠不關心,咬了咬牙,忽而覺得沒勁。離開時她悄悄和徐清道歉,說了句對不起,徐清什麼都沒說,只是朝她笑笑。

幾人離開后,徐稚柳來到她身邊。剛才看她向幾個小孩介紹餐盤,提起釉上彩、釉下彩,高溫瓷和釉料成分時,語態自然,手法嫻熟,頗有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寬慰感,想到又覺好笑,明明她比他年長。

「一個人傻笑什麼?」

「有沒有時間陪我出去走走?」

徐清看天色,午後轉陰,烏雲掛在天邊,不知要不要下雨。

「現在?」

「你有事?」

「沒事。」徐清彎腰收拾桌上的殘局,動作略頓,「不如等天晴?」

徐稚柳淡淡一笑。

她並不看他,轉而想了想:「等我進去拿把傘。」

「好。」

程逾白還在和鍾沅說話,徐清沒有跟他打招呼,匆匆跑進作坊,從房間出來時經過工作枱,瞥了眼角落裏的春夏碗。

她腳步一頓,才要過去,就見門前出現一道身影。

「等急了?」她收回視線,「你想去哪裏走走?」

「老街吧。」

梁佩秋目光一錯,隨她轉身。兩人離開一瓢飲,沿着老街往古渡頭走去,沿路可以看到舊時的戲台、茶樓,碼頭和長長的煙囪。

這條路他們走過許多次,每每他心情不好或是想家時就會來這裏,腳下的每一塊磚,每一片土地,彷彿都在幫他追憶往昔,思念故友。

曾經炮火連天的歷史已經過去了,遺跡上部分可見彈殼的印跡,於是得以保存下來的舊物就更有故事。那種味道難以描述,尤其是當少年人穿着長衫行走其間時,就好像回到了那個古老的朝代。

徐清想起小胖生病那一晚,也是個雨夜,他奔走在昌江邊上,不停尋找曾經的痕迹,他和小梁聽過的戲,喝過的茶,吃過的美食,走過的渡口,回望過的月色……他不停地奔走,聲音嘶啞,喊道母親,阿南,為什麼他回不去了?

那是個雨夜。

斑駁舊影一幕幕從眼前掠過,徐清撫著胸口,隨他往前走,爾後停在一塊殘碑前。殘碑還是當初的樣子,只露出一角,又被泥水沖埋,無人問津。

徐清看着上面的記載,梁佩秋,字青芽,浮梁瑤里人氏,能詩善書,畢生從事陶瓷工藝,諸器皆佳,人稱「活火神」。深受乾隆皇帝賞識,被破格擢升為九江窯務副官,協同主事監理窯務……一生功績,無以比擬。

若徐稚柳不死,這塊殘碑可會易主?

徐清想到這點,又抬頭看天,烏雲離得近了點,依稀能聽到隆隆雷聲。她收回視線,再看身邊的少年。

少年烏髮不再,一頭銀雪,似冬凜冽。她心下惶惶,忽然開口:「我好像忘了和你說謝。」

「謝什麼?」

少年轉過臉來,她撞見他眉眼間的笑意,猛的一震。

「謝、謝你和我講完剩下的故事,我知道你是在幫我們。」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少年收回目光,蹲下身,從殘碑下捧出一抔土,問她,「我可以帶走嗎?」

「你要帶去哪裏?」

「我不知道,只是想陪着他。」

徐清讓他等一下,朝四處張望了眼,向一個地方跑去。過了一會兒,她拿着一瓶礦泉水瓶回來,喝了一半,剩下倒光,然後幫着徐稚柳將土裝到瓶子裏。

徐稚柳見她抿著嘴,神情嚴肅,禁不住一笑:「我不會害你被抓起來吧?」

「你以為我在擔心這個?」

「那你在擔心什麼?」

徐清搖搖頭:「我沒有擔心。」

徐稚柳掃了眼她緊皺的眉頭,也不追問,裝好土,再看一眼殘碑,說道:「走吧。」

「去哪兒?」

「餓了,可以帶我去飛雲街吃小吃嗎?」

徐清又看天色:「今天說不定要下雨,也不知道那些流動餐點會不會出來。」

「這樣啊……」

他面上露出遺憾的表情。徐清扭過頭去,嗓音微頓:「不管了,去碰碰運氣,要是沒出來,帶你去買漢堡?」

「好,我最喜歡漢堡了。」

於是兩人驅車去飛雲街一帶,那裏經過改造,搭上了露天雨棚,流動餐點得到統一管理,都已早早出攤。

他們轉了一圈,買上一大堆小吃,兩人分手拎着,肩並肩走在江邊,一邊吃一邊閑聊。徐清想了很久,還是沒忍住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教學試驗要停止?」

你是不是猜到這個結果才想要離開?是不是對當代改革失去信心,亦或感到失望才決意要走?剩下的話,徐清沒敢表明。

徐稚柳搖搖頭,不緊不慢吃完最後一根薯條,拿紙巾擦了擦手,叫徐清的名字。

徐清抬頭:「嗯?」

「教學試驗不如預期,那一日程逾白在教學部坐着時,我就猜到它可能要停,其實就算沒有我幫你們,你們也會想到解決的辦法。」

教學試驗或許會停,但他們永遠不會停。

「你知道嗎?原來我以為,你會守不住正義,程逾白也守不住,小梁也守不住,可事實證明,只有我沒能守住。你說,如果有來生的話,我能守住正義嗎?」

這一晚雨終於來了。

徐清撐頭坐在書房,耳朵時刻留意著樓下的動靜,窗戶上砸落雨點時,她馬上坐起,拍拍臉驅散困意,撲到窗邊看了眼,雨說來就來,狂風大作,樹枝都被吹彎了腰,江水滾滾奔騰。

她回到桌邊看時間,已經快凌晨了。

從飛雲街回來后,她就沒再出過門,把沒吃完的小吃重新加熱,拿了汽水和徐稚柳一起在客廳看電影,中途程逾白打來電話,她去陽台匆匆聊了幾句回到客廳,不多久徐稚柳就睡著了。

她獨自一人看完剩下的電影,再三檢查門鎖后悄悄上樓。

這一晚她是不打算睡覺,很多時候預感就是一瞬間,當徐稚柳邀請她出去走走時,她有了那種預感。後來在殘碑前,他問她謝什麼,一剎那的笑容讓她恍惚回到一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又回來了。

可是,他真的還能回來嗎?

徐清晃晃腦袋,把涼透的咖啡喝完,又去窗邊聽了會雨聲。聽着聽着她心頭一緊,整個世界太寂靜了,寂靜地沒有一點雜音。

她來不及開燈,踉蹌著衝到樓下。

沙發毯整整齊齊疊在一旁,遙控器收在收納盒裏,桌上的狼藉都被收拾掉,換上新的垃圾袋。廚房冰箱貼上寫着食物菜譜,哪怕只有一點度數的雞尾酒也消失不見,案板上有一張便簽,提醒她一日三餐,保重身體,並祝她平安喜樂,春夏合宜。

徐清遊魂似的晃了一圈。

家裏空蕩蕩,再沒有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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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七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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