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寫的6封信

小時候，他夢想做一名騎士，行俠仗義，受人尊敬；長大后，他夢想做一名水手，搏擊大海風浪，叱吒風雲；他覺得他天生就應該是個冒險家，刺激的探險能讓他躁動的荷爾蒙安靜下來。可他後來發現，他人生中最大的冒險，不過是得到她的認可。

對於父親，莫西沒什麼好印象。

記憶中的父親，從來都不喜歡自己。莫西是小鎮里遠近聞名的做題家，老實乖巧，聰明伶俐。可父親更喜歡鄰居家那個上房揭瓦，周末約架的孩子，他覺得那是一個孩子應該做的事，而不是像莫西一樣，裝作老實穩重，少年老成的樣子。

莫西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依稀記得那天，莫西哭的傷痛欲絕，父親沉默不語。後來啊，父親就變了，許是母親不在，父親開始放縱自己，抽煙、酗酒，甚至迷戀上了大麻，不過幸好父親有着不菲的積蓄，讓莫西成功念完了大學。

畢業后的莫西，去了很遠的城市工作。壓抑的家庭氛圍讓莫西逃走，除了偶爾打幾次電話，兩人像是陌生人一樣。莫西不了解他的父親，甚至不如父親養的那隻貓了解他的脾氣。

有一天，他接到了來自家鄉的電話。是鎮子上的探長打來的，探長滿含遺憾地告訴他，自己的父親去世了。

莫西愣了一下，也顧不得什麼了，連忙收拾行禮，連夜回到了鎮上。

看着父親與他心愛的海軍服，棒球帽，朗姆酒埋葬下去的那一刻，莫西露出了一絲苦笑。

推開近五年未曾謀面的房門，莫西突然有一種釋然的感覺。

家裏的設施很簡陋，父親曾經是一位海軍將領，具體的軍銜，莫西並不知道。母親呢，喜歡讀書，學生時代的莫西總是來到母親的書房躲避酗酒的父親。

有一本書，母親不讓他碰，父親也不讓他碰，莫西也從未碰過。

莫西坐在書桌前，緩緩捧起那本書，瑪格麗特的《飄》。

書很厚，中間夾雜着六封信和幾張照片。每封信都是父親寄給母親的。

莫西並不覺得那個張口閉口全是髒話的文化水平能寫什麼樣的信，但巨大的好奇心還是讓莫西打開了信箋。這是他父母這輩子最大的秘密，莫西想看一看。

第一封信，寫在1959年，莫西想了想，這應該是寫在二十年前，應該便是母親去世的第二年。

「親愛的，我想你了。

不知不覺我已經兩年都沒見過你了。我覺得很好笑，我一輩子其實都過得不快樂，我想要的什麼都沒有得到，我最喜歡的東西卻帶給了我太多傷痕。

幾天前我見了皮特，希望你還記得他，他又去服役了，很好笑對吧，他對海浪還有幻想。我們喝了一夜，說了很多，他很想你，很想你做的咖喱，我也很想。

對了，上個月院子突然著了大火，把你最喜歡的那顆夏櫟害苦了，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火熄滅。救活它后，我坐在樹旁想了好久，或許，它也想去找你吧，我是不是不該阻止呢？

莫西也很好，成績，運動，哪方面都很好。可依然是那麼內向，被人欺負了也從不還手，我想讓他硬氣一點，至少讓別人知道，他並不是一個懦弱的孩子，可我不知道怎麼教他，因為在他眼裏，他的父親應該也是一個懦弱的男人吧。

這兩年，我愈發覺得你是對的，每個孩子都有他自己的生活，他不適合做一名水手，他也不應該繼承任何人的夢想。他功課不錯，

也很努力，更像年輕時的你，相信他會得到他想要的生活的，只是希望他不要像你一樣碰到一個不靠譜的另一半了。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隻蝴蝶。我很努力的想要得到它，但總是差那麼一點。醒來后我想，那時我追趕着你，就像夢裏追逐那隻蝴蝶一般。我最終沒有捕捉到那隻蝴蝶，不過幸運的是，我追上了你。追上了你，便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任何美麗的蝴蝶，都不及你。

吻你。」

莫西手握著這封滿是淚痕的信，嘆了口氣，轉身看向窗外的那顆夏櫟，它已經長大了，很高大，很美麗，就像記憶中的母親一般。那場大火沒有把它燒毀，反而給予了它新的生命。

莫西拿出了第二封信，寫在1952年，也就是莫西出生的那一年。

「親愛的，原諒我的離開。為了我們以後的生活，為了我們的孩子。

我想給你更好的生活，至少能讓你過的輕鬆一點，讓孩子能有更好的未來，我還是選擇了離開，做回我的老本行，即便是我厭倦的大海。只是希望這次戰爭能快一點，更能以和平的方式解決。我也能早點回來。

你的身體不好，我託人在中國給你帶了點中草藥，據說有神奇的功效，可以有效緩解你的肺病，你可以試一試。希望我回去之後，你能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你和莫西，都好好的。

有些想莫西了，我一直以為我不是一個戀家的人，我渴望探險，渴望征服。其實只是之前並沒有一個值得我留戀的家。現在有了，我找到了你，我們有了孩子。我想時時刻刻都呆在你們身邊，看着你的笑顏，看看小莫西的眼睛，便是我最大的幸福。挺好的，如果你能聽我的把莫西培養成一名水手就更好了，當然跟我不一樣，是我那時夢想中的水手，你知道的。

你知道我在我的軍艦上發現了誰？是菲爾，你還記得么，就是咱們的大學同學，現在竟然是我的水手，那天我看見他我都被嚇了一跳，我以為我看錯了。他憔悴了不少，現在跟我比，肯定是沒我英俊了，我就說嘛，那時候的你們都沒眼光，他肯定沒我強。

不知道下次給你寄信還會是什麼時候，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可終歸無言。但願下一次回岸上補給，我會給你再寄點東西和我的愛。

吻你。」

「我的軍艦」這四個字給莫西嚇了一跳，莫西記得父親曾是海軍的軍官，但從想過父親曾做過軍艦的艦長。父親從不曾提起他的過去，莫西也從未問過。

第三封信，寫在1946年。

「達琳，你好，我的工作結束了。

嚴格來講，應該是我這段工作結束了，戰爭或許仍然不會結束。我不喜歡戰爭。厭惡海上的工作，我發現我變了。

不知你是否記得我們的約定，我準備回國了，我想去找你，可我不確定你在哪裏。在德州？在首都？我想試着找到你。上次的信寄給了老家，是房子的新主人給我回的信，告訴我你們家搬走了，搬去了哪裏，他不清楚。我想，試着找到你。我很想你。」

這封信很短，莫西甚至在信箋上沒有找到郵寄地址，很有可能，這封信從未寄出過。莫西知道，父母從小便結識，老家卻並不在德州。

父親找了母親多久，怕是沒人知道。茫茫人海，找一個不知去向的人，再次相識、相戀。父親是個執著的人，一直都是。

第四封信，寫在1942年。莫西懷着沉重的心情打開這封信，他知道，在這個年份，國家的海軍發生過什麼…

「達琳，我活了下來。

我不是一個冒險家，我會害怕，會恐懼，那些兒時的夢想，都是假的，在炮火面前。

從未想過會是這般結局，船上近千人，只有我和皮特活了下來，這是個奇迹，也是我一生的罪惡，我把我的戰友親手槍決了。他全身都是火焰，痛苦的大叫，向我們跑過來，我們無能為力，只能一槍結束了他可憐的生命。可那時，我連懊悔的機會也沒有，因為下一刻，炮彈可能就在我的腳下爆炸。

依靠着一塊木板，我和皮特整整在海上飄了三天，才得以獲救。我們被送回島上治療。第二天，我們目送整整十萬人踏上了北邊的小島，卻只回來了不到十分之一，他們臉上滿是淚水，身上遍是傷痕。整整一夜，島上都迴響着哭聲與痛苦的哀嚎，甚至有人因此神志不清，蜷縮在角落裏，任誰也叫不醒。

這與我想像的冒險、戰爭不同，是他們太殘忍，還是這世界的規則讓人厭惡，我已然分不清了。

之後，我和皮特甚至成為了英雄，被元帥親自頒發了勳章，還說讓我們去領導一艘軍艦。可我只想回家，只想去尋你。不願做維護國家世界第一位置的犧牲品，亦或是英雄？隨便吧，我不想再漂浮在海上了。

你說的是對的，我根本沒法對自己負責，也沒法對你負責。曾經，我只在乎自己的臉面，何曾在意過你的感受。我所謂的夢想，不過是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我的冒險，也不過是對人生的不負責。

對不起，達琳。」

父親曾有過這樣的遭遇，莫西從未聽過，甚至後來莫西去詢問鎮上的鄰居，都不曾有人知曉，只有那枚勳章，埋在了那顆夏櫟樹下，靜靜的記錄着父親的過去。

第五封信，寫在1937年。

「嘿！親愛的達琳！

祝賀你能去往那麼好的學校進修，那是我做夢也不敢想像的呀，我可沒有你功課那麼好，甚至老師也討厭我，不對，可能整個學校喜歡我的也就只有你和皮特了！

本來說好的，我這個月和皮特去看你的，只可惜，我要爽約了，因為我們收到了勞爾船長的介紹信，我終於能作為一名水手出航了！你會為我高興的吧。

應該不會，你總是說我沒有責任心，沒心沒肺的，我就是要向你證明，我會成為一名合格的水手，一個出色的冒險家，我們要去更遠的地方尋找埋藏多年的寶藏，去深海區聽海妖唱歌，那是我一輩子的夢想。我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我愛人的鼓勵！

其實，上一次勞爾就發來了介紹信，我聽人說你幫我收取了，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不過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等我們環遊世界回來后，我會親手開着艦船來接你，向你求婚！

愛你的水手。」

最後一封信，寫在1933年，那時的父親，應該只有十七歲，正是步入大學的年紀。

「達琳，記得五歲時，我們就相識了，不知不覺，十二年過去了，一起上學，一起玩鬧，我已經習慣了有你的日子。

我是個不學無術的孩子，對，沒錯，你爸爸也總這麼說我，可他從未有阻止過咱們做朋友，我想，叔叔還是對我有些好感的，至少不討厭我。

這些年，我努力的想跟上你的步伐，雖然我根本讀不下去那些書本，但很幸運，這麼多年我從未落下過，我們來到了一樣的中學，一樣的大學，過着一樣的生活。

對，沒錯，我喜歡你，我想說這個。

我想你應該感受到了。

皮特總是說咱們根本就不搭，你喜歡讀書，我喜歡冒險，你成績很好，可我什麼也不是。你喜歡學校的所有同學，喜歡這個學校，所以來到這裏，可我只喜歡你，才跟着你來到這裏。我不喜歡這裏。我喜歡看着你的背影，喜歡跟在你身後，卻怕你回頭時，我該說些什麼，更怕你不回頭。

你說過，我是個天生的冒險家，我沒法在一個凳子上安靜的坐着超過兩個小時。我喜歡一切刺激的事，我有很多很可笑很不切實際的夢想，做一名騎士，做一個水手，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似乎能刺激我的荷爾蒙。可給你寫這封信，似乎是最激發我荷爾蒙，最刺激我的事。

我還記得有一次，你在樹下讀書，你說我們要做一輩子的朋友，我要保護你一輩子。我不想只做朋友，我想和你更進一步，我想抱着你，一輩子。

如果可以，我想在明天學校的晚會上，邀請你做我的舞伴。

你的朋友。」

只有六封信。

應該也不只有六封，莫西甚至在書架上隨處可見一些信箋，這六封，應該是父親將它們夾在書里的，夾在母親最愛的這本書里。

莫西走進院子，來到了那顆夏櫟樹下。

它又長高了，莫西已經有很多年沒看見過這顆樹了。父親曾說，這是得知懷上莫西的那一刻，父親母親將它種下的。父親對這顆樹的感情比對自己還好，母親去世后，父親總是獨自坐在樹下喝着悶酒哭泣，甚至那把火，也是父親酒醉后失手點燃的。

莫西笑了笑，哪怕母親去世了，父親都沒敢說那顆樹是父親惹的禍，他還怕她怪自己么？

莫西拿了把鏟子，將母親最愛的書與父親的六封信埋在了樹下。

那是母親的最愛。

那是父親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