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話

第27章 夜話

喝了一下午茶,大家手腳都放不開,更別說進行什麼有意義的交流了。夢姈也不灰心,決定跟這幾個後生好好說道說道。她有意將添翠支開,叫司機小田將其送回井崗。儘管添翠心不甘情不願,但礙於夢姈姐的面子,也就只好依了。

時間已是傍晚六點,馬為君正待張羅伙食,夢姈趕忙制止,表示自己要做這個東。讓大家始料未及的是,這樣一位有身份地位的人,一不想去餐廳,二不想去時下流行的大排擋,而要去那人多眼雜的河邊夜啤酒攤攤。「我看挺好的。在那裏,大家看着景緻,酒兒喝起,龍門陣擺起,並隨時能呼吸自由的空氣。」聽夢姈這一解釋,所有人似乎已身臨其境,紛紛用腿肚子盪開身下的座椅,齊齊站了起來。

因為對縣城熟悉,馬為君自告奮勇地帶起了路。然而,這帶路也是蠻有講究的。他讓夢姈在前面走,自己則讓出小半個身位,緊緊尾隨其後,只在道路的轉角處,提前伸出手去,由內向外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做一個「請」的手勢。夢姈很是受用,愉悅的表情始終掛在臉上;還偶爾側過頭來,給這位鞍前馬後伺候人的小青年一點暗示。

「小馬呀!你這人啥都好,就是愛挑刺。這樣做是會碰釘子的。」夢姈笑說着。馬為君愣怔片刻,便不明就裏地答著話:「哪裏哪裏,我這人向來有口無心,隨便一句話也不曉得人家計較不計較。該不是把誰給得罪了?」

「你猜?」夢姈面露神秘,直叫馬為君兩眼抓瞎。許是自己也把不準對方的意圖,他直接就認起了錯:「領導批評得好,我今後一定得注意,保證將這個缺點連骨帶肉地割個乾淨。」

這樣的表態惹得夢姈「噗嗤」笑出了聲,她拿食指在馬為君額頭上輕點了一下,說:「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感覺你娃說話不愛經過大腦。大概是平時給養成的吧?那樣就得注意了哦!」看了看馬為君的反應,她撇了撇嘴,「你看出得財娃的反應沒有?」見對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又娓娓道來,「你說他是來基層鍛煉的,對吧?真是這樣的嗎?如果來基層鍛煉可以理解為『領導重用』,『人家』那些娃為啥就不來呢?透過現象看本質,我就要問:他有背景嗎?或者他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嗎?假如兩樣都不佔,我就只有呵呵了。」聽這一說,馬為君如大夢初醒,時不時地回過頭來,小心打量起王家兄弟的表情。

王家兄弟倆自是談得很熱絡,卻也不忘腳下的工夫,始終與前面的人保持幾步的距離。他們的話題似乎有點不對路,但兄弟在一處,胡亂神侃一陣也是開心的。得發關心的是,哪裏好耍,哪裏好吃,哪裏姑娘長得水靈……說的都是一些砸錢的地方,表現出一種財大氣粗的樣子。得財在意的是添翠的個人問題,他發自內心不喜歡前面走着的小馬,很想在他們的事情上橫插一杠子。

見哥哥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得財便藉著對方的話題,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我們都是工人家庭出來的,還是得把錢當錢。你們的工資應該也不會比我們高到哪裏去,你這樣的用度我是不敢想的。」

對於弟娃的質疑,得發立即嗤之以鼻:「兄弟,你這就不懂了吧?」小心地看了看周圍環境,他壓低聲音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們總不能揣著肥肉餓肚子吧?」他好好打量一眼自家兄弟,「也不怕你出去亂說,我是把原油變現,才有現在的好日子。有油就有錢,誰願做那個老實巴交的倒霉蛋?」

聽這一說,

得財停住身形,嘴張得老大,半天回不過神來。見此情形,得發只是笑笑,一把將弟娃摟住,催促道:「不要大驚小怪的,又不是我一個人在干這事。趕緊點,要不然就把人給跟丟了。」

大家慢慢地走着,中途又去一家新開張的大型商場逛了一趟,這一耽擱便就將夜啤酒的時間直接捱進了夜裏。逛商場本不是得發的主意,但一到這裏,他就如魚得水一般活躍了起來。本打算給大家人手買一套秋裝,卻又感覺心裏欠踏實,他便借故要帶兄弟去四處看看,於是,趁這機會為得財精心添置了幾樣東西。

不得不說,得財的眼鏡實在太配不上他的學識。深棕色塑料鏡框內鑲嵌兩片厚厚的玻璃,倒像是用木棍夾着的兩個玻璃瓶底兒。一出汗,眼鏡就順着鼻樑往下滑。只一眼,你便能感覺出那承載的重力。看得出,這一副眼鏡承擔了其全部洞悉世界的工作,接榫處、鼻樑支架以及那掛扣耳朵的兩腳都早已積滿了蠟黃的汗漬。他可是家裏唯一的大學生,將這一樣不堪入目的東西架在那張清秀的臉上,難不成還打算演猴戲?這樣想着,得發就覺得心裏堵得慌。

「哥給你整一副眼鏡。」說着,得發便停在一個比較上檔次的眼鏡店門口,順勢把得財推進了門。「那哪裏成?我也在掙錢。」得財不依,眼光卻落進店內琳琅滿目的玻璃櫃里了。按照「長哥當父」的家族傳統,得發也不多言,只自顧自地與那漂亮售貨員交涉起來。

「您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售貨員一身得體的職業裝,臉上帶着兩個淺淺的酒窩,笑盈盈問道。如此文明的用語,得發免不了有些自慚形穢,一把將得財推了過來,大聲道:「他要配一副眼鏡,揀好的介紹介紹。」

作為一名工人,月薪也就幾百元,而眼前的商品動輒就得除脫一個月工資,的確讓人消受不起。愛不釋手地試過幾副鏡框,一問那價格,得財便推說不喜歡,惹得那售貨員一臉的不悅。

「就要那副金絲秀琅架和那對超薄樹脂鏡片。」得發不由分說地作了決定。只見,售貨員眼睛一亮,定睛望了一眼得發,應了一聲:「好呢!」接着,拿起那兩樣物件,在手裏一比劃;得到確認后,迅速轉身邁步。紅色高跟鞋在白亮的地板磚上一掠而過,嗒嗒的敲擊聲卻也掩飾不住激動,轉進一個門簾,消失在裏屋去了。

見此情形,得財覺得吃了一個暗虧,老大不高興地嘟起了嘴。得發不以為然地拿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叮囑道:「這就是城裏人的生活,哪像我們石油人?你難得來一趟,不要給哥省錢。」

同樣一幕在三個售賣點上演,得發總算心滿意足地為得財購得一副眼鏡、一雙皮鞋和一套西裝,將這個大學生全面武裝了起來,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金錢的魔力。

夜色是迷人的。涪江之畔,縣城之側,對岸是迷濛的山影,背後是城市的燈火,燦爛的星空在頭頂上展開,粼粼波光順着河堤奔跑出宏大的聲音……

行進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得財先是有一點小緊張,但走着走着也就泰然處之了,因為,就他那一身漂亮得體的衣着,一點也不輸給城裏人。

夢姈則像是換了一個人。一件深紫色弔帶背心配上一條淺綠色直筒裙,身體的輪廓該凸的凸該翹的翹,盡情展示出爆裂的青春,惹得一眾小青年看得眼睛疼。大概是為了防備咸豬手,馬為君與王家兩兄弟很有默契,自願當起了護花使者。

不得不說,這裏的夜市最是熱鬧,商販也最是勤快。幾乎是河堤有多長攤點就擺好遠。它們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又像是與夜一道降臨到這個世界上。它們來得是那樣的自然,自然到幾乎是渾然天成的地步,如同河邊瘋長的野草,又好似雨後泛起的浪潮,讓人只需要去接受,不用去思考。

條桌沿着過道「一」字兒排開,叫賣聲不絕於耳。不時有人三三兩兩地從人流中鑽出,加入到桌椅的陣列里。早到的人們則就著酒食,侃起了龍門陣。還是要數男性最不講文明,當着路人,當着身邊的女性,一個人打光胴胴,其他人便群起響應。然而,就是這種粗野的作派點染出夜的愜意,讓人禁不住噏動起鼻翼,去品評那被河風捲來的夾帶泥腥味的涼絲絲的空氣。

也許是刻意的安排,時間算得剛剛好,司機小田已在一張條桌旁坐起。那地方是河堤向著江邊的突出部位,是相對獨立的半圓形場地。一來好欣賞夜景,二來可避免打擾。想是早已將添翠安全送達了井崗,大家都圍着一張拼接起的大桌子,依次落了座,不再過問此事。

「上菜。」小田一聲吆喝,老闆就跑起了趟子。於是,風卷蟠龍鱔、爆炒小田螺、麻辣小龍蝦、私房巴骨肉等一應硬菜就擺上了桌子。啤酒是少不了的,人手兩瓶,一凍一常溫,先混合在各自的杯子裏。兩筷子菜下肚,大家禮貌地敬起了酒,夥計則忙不迭地給桌上添加燒烤菜品。

俗話說,話是酒攆出來的,兔子是狗攆出來的。一時間,場面熱鬧起來。不分男女,不論尊卑,男的大聲武氣,女的嬌滴滴,只是在那女的幾聲招呼之後,大家的身子都不用再站起。漸漸地,酒水就淹沒了彼此的豪氣。好多次,老半天將酒杯舉在空氣里,嘴巴像是暫時忘卻了吮吸,只一個勁地往外噴吐著溢美之辭。

不曉得吃了多少菜,但大抵都清楚自己肚裏灌了幾瓶酒。酒水澆透了身子,人們相繼去廁所報過到,但猶自感覺腹脹難耐。想是灌酒也如入廁那般痛快淋漓,他們定會由始至終地感激上天給予的這種恩賜。摸著鼓脹的肚皮,大家就只是小口進食,好給新的話題牽扯出的酒水留些位置。

「改革開放這麼多年,私營企業猶如過江之鯽。好多人花著銀行的錢充大款,卻壓根沒有還錢的意思。正如人們所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馬為君的一席話似乎含有頗深的內力,立時壓住了一切的話題。

大家正驚疑之間,一個「噓」聲響起,卻見夢姈在自己嘴邊豎起了食指,她不無擔心地說:「小聲點,這種話可不能亂講哈!」白了一眼小馬,四下望了望,見周圍已人去桌空,她定了定神,便對照蘇聯的解體,與大家進行了一番分析。

國家要發展,就必須改掉之前僵化的計劃經濟,向充滿活力的市場經濟看齊。對於這樣一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家,不改革開放,經濟也就如同一潭死水,更別提改善民生以及富國強軍了。落後就要挨打,尊嚴來自實力。國家需要脫胎換骨地轉變。然而,改革開放也就意味着得給管理鬆綁,需要時刻防備舊勢力沉碴泛起,否則,必定會走蘇聯的老路,最終將被扼殺在搖籃之中。

中國的情況還是與蘇聯有很大的不同。黨風清正,政風清明,沒有特權階層,沒有人操弄政治,這就是全國人民一條心的根源所在。只要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只要不急於求成,適度加強經濟的彈性和韌性,國家的發展前景可期。

「我們不要妄議國事,一定得對我們的黨有信心。要相信黨的英明,要相信國家的智慧。百年毛熊毀於寡頭,有他們這一面鏡子,我們絕不會重蹈覆轍。」夢姈的政治站位的確很高,言語之間透露出對時局的清醒認識。儘管並不是所有人都接受她的觀點,但現場卻沒有一個人提出質疑。

夢姈又着重談了談自己對石油前景的看法,「我們是以公有製為主體的經濟形式。石油是國家工業的血液,絕不可能掌握在少數人手裏。也許有人拿企業眼下的一些變化在說事,但那都只是信口雌黃,沒有任何說服力。」說到這裏,她心中猛然一動,微微沉吟,便抿了抿嘴,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說白了,你們應該曉得,我說的就是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買斷工齡』。」聽這一說,大家全都來了興緻,紛紛打起了精神。

見大家這強烈的反應,夢姈感覺也甚合情理,狡黠地發出一聲輕笑,道:「發動大家『買斷工齡』,純粹是取於自願,沒有誰來強迫你。而『買斷工齡』也並不是說,企業就要垮,就要被賣給哪個資本家。之所以這樣做,主要原因有三點:一是,人太多了,且大多數是缺乏技術的;二是,我們得騰出關鍵的崗位,為企業輸入新鮮的血液;三是,作為央企,為國家緩解就業壓力是其義不容辭的責任。」

這只是明面上的說法。其實,作為單位勞資科長,夢姈還知道不少事關企業改革的隱情。不得不肯定上層領導眼光很獨到——居然用這種方式巧妙地消除掉企業的一系列麻煩事。比方說,石油人常以「工人大老粗」自居,工作很賣力,但就不願學文化,這又怎樣才能提高全員的技術素質?比方說,石油開掘現場條件多艱苦,石油人又多樂意照顧女同志,這便給工作安排造成極大的壓力。「你不是說起學習就腦殼大嗎?那就「買斷工齡」,自個兒過你的小日子;你不是嫌工作條件艱苦嗎?那就「買斷工齡」,隨時可感受城市生活的舒心和愜意;還就是,遍地都在長票子,可別在單位耽誤了大好青春,說不定一個老闆的位置正在哪個地方等着你。」這是一位領導的原話,也表達了企業管理層的態度。於是,不求上進的,不願吃苦的,不安心工作的,相繼義無反顧地自願脫離了單位。當然,這也離不開單位的造勢,讓人人都感覺到——石油企業正面臨巨大的危機——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夢姈也為此出了不少力,她勸動了許多人,卻不想讓王家兄妹也步那些人的後塵。常言道,大樹底下好乘涼。她要把他們妥妥地留在企業里。

而到此時,很少開腔的得財卻對時局表達了不滿,藉著酒勁,他一掃之前的矜持,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迭連聲的爆粗口:「現在,啥都得講關係。不要以為,人能幹就會有好日子等你。我們這一代人中毒可不輕。什麼『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全是他媽的屁話。那些上位者穩居高位,頤指氣使,只把工人當僕從,或頂多把工人當棋子。心情好時,聽話的給你一點甜頭;心情差時,他們就渾身是刺。但不管怎樣,他們總也忘不了澤被後世,用自己的榮光蔭庇子嗣。而那些找不着靠山、攀不上關係的,就只得在陽光下面徒勞地甩着腳丫子。這根本沒有可比性。想想,你一刻不停地踢踏着大地,人家卻抱着個噴火器,這步行與火箭的差別不曉得要跨越多少個層級?絕望呀!我該怎樣面對眼前這一個現實?」說罷,便將桌子拍得震山響,接着,就號啕大哭起來。

雖還算不上得財言語中那種身居高位的人,但同樣是企業的管理者,夢姈感覺權威受到了挑戰。愣怔片刻,她「噗」地噴出一大口啤酒,而後就扭過頭去,拚命地咳嗽。馬為君還算機靈,慌忙起身上前,為她拍起了後背,一忽兒又遞上了茶水,顯得極為恭敬。

似乎找到了些許的安慰,夢姈撫了撫起伏的胸口,冷冷地問道:「什麼『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都是舊世界的餘毒。得財,你還真把升學當成舊時代的科舉了?這是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不管是領導幹部還是普通民眾,人人都已經和正在行使自己管理國家的權利。多一點正能量吧,兄弟!」

「嘿,不是說『得財哥只是下基層鍛煉』的嗎?哪來的這麼多負面的情緒?」馬為君又不合時宜地來上這麼一句,氣得夢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縮了縮脖子。夢姈也沒工夫搭理他,迅速換了一個口氣,對着得財倒起苦水來:「得財,我苦命的兄弟。你不說,我對你的遭遇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其實,活人都不容易呀!幾年前,姐還不是跟你一樣,在山上山下甩腳丫子?許多男人家都吃不消的苦,我一個女娃子還不是照樣把它當『主食』?這不?雖苦了生活,換來的可是愜意舒心的日子。俗話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也把這一句話送給你。」

其實,並沒有超出得財的預料,就夢姈這智商怕早就把他來了一個全面的透視。之所以不拆穿,那應該是顧及到他的面子。想到這裏,他平端一杯啤酒,站起身,準備向夢姈表達一份謝意。可夢姈不依,因為,她還有許多的話正卡在嗓子眼裏。於是,夢姈坐着,得財站着,一隻玻璃酒杯則捉在得財指尖,久久懸停於夜空裏。想是,蘇軾當年「一樽還酹江月」的頓悟和虔誠也莫過如此。這讓夢姈很是享受,但見她雲淡風清地娓娓道來:「得財,你說的那種情況也很普遍。其實,這也合符常理。試想,兩個應試的都得一樣的分數,單位要求進行二選一。其中,一個是領導的親戚。難道說,這關係就不能正大光明地講一講嗎?」她對自己的這一番說辭很滿意,暗自點了點頭,接着,便將這個話題進行了延伸,「不得不說,關係是極為重要的社會資源。平時不覺得,但在一些關鍵點上,這些關係卻可以派上大用場。它可以左右事物的發展,主導問題的解決,決定成敗和得失。這對年輕人來說,顯得尤為重要。就業、待遇以及個人前程,只要關係到位,便可平步青雲。可是……」說到這裏,她仰了仰脖子,伸了一個懶腰,目光滑過這幾個後生的面龐,無奈地聳了聳肩,「你們都只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凡事都只得靠自己。沒有條件,可以創造條件;沒有關係,可以建立關係。儘管每個人的情況各異,但任何成功都得付出巨大的努力。有父輩打基礎固然很好,但要知道,其父輩的父輩也許就一無是處,他們的處境不見得能強過你們。」

得發這一圈煙走得及時,小夥子們相繼打火,把煙叼在嘴裏。經這一打岔,夢姈的眼光便遊走在大家吞雲吐霧的動作上,使得得財鬆了一口大氣。司機小田似乎想到了什麼,接着,從兜里摸出一支煙,乖巧地將其遞到夢姈手裏,打燃了火。夢姈老練地奓開蘭花指,接過煙,猛吸一口,道:「常言道,煙酒不分家。我平時不抽煙,但在場合上,也少不得這些應酬。學着點兒。」

這分明是在對得財講,但聽起來,又像是給大家的一種啟示,於是,眾人捉起酒杯,紛紛起身,齊聲允諾,陪着得財將那一杯敬夢姈的酒灌進肚子裏。此時,得財方覺腿腳僵硬,手臂酸疼,一落座,便抖手抖腳地暗自尋找舒展的體態,心裏卻有一種得到醍醐灌頂的感激。

接下來,夢姈又叮囑起得發和馬為君。她認真分析了原油上產的形勢,輕描淡寫地提了提單位對「盜賣原油」的打擊,叫大家不要去做這些傻事,同時,滿含深意地進行了暗示:掙了錢,不要充大款;錢要花在該花的地方,最好是利用它去活動關係。一時間,聽得大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因有司機小田在場,這些話也不便說得太明白,她叫得財要多向得發學習為人處事,並叮囑馬為君時常關心得發的成長,還許諾將把得發作為重點培養的苗子,使其在比賽場上去一展身手……

時間靜靜地消逝,江水嘩嘩地奔流。然而,在這流動的光影里,在奔騰的江水中,又似增加了一些如精靈一般的東西。它們隨風飄飛,它們馭水疾馳,湧入眼下這個矛盾編織的世界,好奇而又忐忑地伸展出觸覺,而後,合著自然的吐納,進入這幾個年青人的精神世界裏,潛滋暗長了起來……

王得財是「來基層鍛煉」的,這消息不徑而走。添翠井崗上和井崗周圍的農民便對這兄妹倆肅然起敬起來。人們整日裏就老愛張口閉口地講王大學如何如何斯文、如何如何知書達理、如何如何前程遠大……且連同王大學同班的職工也一道往高里看。這讓守財奴意見極大,一直想找個機會,將自己的不滿一股腦兒發泄出來。

這不滿應該經歷了完整的成長階段,這不?正當守財奴苦苦尋找突破口的時候,瞌睡就遇到了枕頭。就在今夜,正好王大學不在,幾個村民再次對石油工人發起了一輪胡諞。守財奴決定趁此機會,當作眾人,拿王大學的事好好說道說道。

鄉村生活,不是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就是閑得直想把房子給拆了。匆忙吃罷晚飯,被黑夜排擠得無所事事的人們,像是得着同樣的暗示,從不同的出發地齊齊向添翠的井崗摸來,好在一起沖殼子,順便蹭蹭井崗那一台尚未普及的彩色電視。

「怎麼不見你們王大學?」隔壁農民胡婆婆在人堆里搜尋着。「他跟大鼻子老蔡上街看黃色錄像去了。」守財奴做着鬼臉說。

崗長小劉面露不悅,反駁道:「不能這樣說人家,王大學可是添翠的哥。我曉得他進了城,現在應該還在城裏。」說着,他朝門口看了一眼,「不要亂講,添翠回來了。萬一聽到,就不好說啰!」

「放心好了。添翠可能是進城把酒整高了。我看見她一回來,就把自己關進了屋,哪有工夫來跟你幾個瞎扯淡啰?」也許在期待談話早點進入正題,崗員小秦趕忙來打消大家的顧慮。

「王大學這人對呀!」山下的農民俊娃子自言自語着,「我幾輩子也沒見過大學生。你還別說,這大學生真就出息呢!」「你娃娃整天就只見過牛耕地,沒球見過牛拉屎。各人默倒嘛!」小秦鄙訓道。

「真的。你看那天,你們石油隊的油罐車把陽三娃的攤子給掀翻了,要不是他,肯定要大打一架呢!」俊娃子爭辯道。

「對,我也看見的。」胡婆婆包着一口暴牙,嘴皮子卻還利索,她說,「你想嘛——那是逢場天。陽三娃大清早起來,好容易才把攤子扯圓,油罐車就對對直直地照他開過來,直弄得盆兒是盆兒碗是碗地撒了一地。這且不提,卻說那油罐車停也不停,轟起油門就望你們這邊跑。那哪跑得動?場上『路路牽牽(熙熙攘攘)』的,到處都是行人。」講到這裏,胡婆婆一下子收了聲,見大夥都在專註地聽,便接着往下講,「嗨,這陽三娃是啥子人嘛!在這一帶惹上了他,可就有罪受了。他只一聲吆喝,七八個男人就攆著車跑。那傢伙真以為這是在大路上?前後都讓人給堵住,哪裏跑得脫喲!你說你闖了禍,你莫球跑嘛!好生跟人家說嘛!那或許就要好辦得多了。」

「好辦啥喲?地方上的人(有別於石油人的稱謂)又不是哪個曉不得——擦他媽個皮,都要漫天要價。不跑?不跑才怪呢!」「跑得脫是運氣,跑不脫該認栽。」「狗日么兒也不想想,你往這山裏跑,那不是鑽進了死胡同?你就是跑進來把個車藏起,總不至於讓車在這兒生兒下蛋,永世不再見人?」……屋裏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這時,小秦就怨怪起來:「吵?吵個鎚子?莫球要打岔,讓胡婆婆把事情講完。」胡婆婆睜著雙昏黃的小眼正不知所措,見有人在維持場面,便咳嗽著進入下一段話題。

那車在人堆裏邊動彈不得,任隨他把喇叭打破也沒得人理。幾個男人跳上了車門邊的腳踏板。拉門——拉不開,便使勁地用手打着窗玻璃。這時,一扇車門被用力地推開,兩個男人凶神惡煞地自裏邊依次擠出來。你以為他們要幹啥?兩人都橫眉怒目的,其中一個還抖著鬍子惡聲惡氣地吼。都啥年代了?哪個還吃那一套?要是再回去個一百年,興許也還算是個綠林好漢。

崗長小劉忍不住發話了:「胡婆婆,你這話好像帶有明顯的偏見,說嚴重點——是帶有敵意的喲!」「地方上的都他媽的貪心鬼。前段時間,他們鑽井隊的在二龍征地。當地人才一聽說,就趕在頭天夜裏,把一塊荒地全都開出來,『種』上青苗,然後,就叫人家『賠產』。最後,居然把價格漲到了每棵十元錢的高價。那簡直就是在搶人!」小秦忿忿不平地說。「莫球扯遠啰!聽胡媽講。」守財奴拿話干涉道。

「這不是哪個對你們石油隊的有啥不滿。」胡婆婆強調著掃視眾人,「你看那兩個人的德行嘛!嘴上沒毛的那個嫩孫子,全身篩著糠,卻還把個明晃晃的匕首在兩手舞來舞去的。而那個長毛『老瘟喪』卻又口出狂言,說啥子——哪個膽敢上前,就找哪個墊背。一時間,在場的四鄉八村的人都舉起了扁擔和鋤頭,連女人也從路邊抓起了石塊。那陣仗,不把他兩個狗日的剁成肉醬才怪呢!」

「啪」地,守財奴的一個同事氣得一巴掌擊在桌上,怒不可遏地罵道:「媽的,還不球是仗着人多欺負外鄉人。算啥本事?有種就給老子單挑。」胡婆婆見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人敢於罵罵咧咧地打斷自己的話,便對他沒得好聲氣:「單挑,你算你媽個什麼東西?你那才幾號人?要換著是你,你屋老娘怕早就前來奔喪啰!」聽胡婆婆這番奚落,那人想站起來,卻被守財奴按在了矮凳上。胡婆婆鄙夷不屑地乜斜著那人,訓斥道:「老娘這歲數了,吃的鹽也比你娃兒吃的米多。人還是要識相才好。」說着,她狠狠地恨了對方几眼,繼續往下面講。

那陣勢眼看就要打起來。這時,一個人擠了過來,站在車頭上,大聲吼著:「大家靜一靜!靜一靜!老鄉們,他們也只是來這裏工作的,誰也不認得誰。有哪個要這樣天遠地遠地跑過來跟大家結仇嘛!大家都熄熄火氣,弄出事來可就不好收場了。」這人就是王大學。

「那他狗日的跑啥?闖了禍就想一走乾淨?」有人在大聲吼。「弄死他狗日的!還把個『破鐵片兒』舞來弄去的,嚇唬老百姓嗦?」另一人在提勁。王大學把手向眾人一擺,沖這兩個聲音說:「你看這陣勢?那還不是叫你們給嚇的?他現在就是抬挺機關槍,也莫想活着從這裏抽身呀!」說到這裏,王大學轉臉把肇事的那兩人一通訓斥。

一個壯實小伙衝上來,一把奪過匕首,照着近前的菜地,脫手扔出去老遠。這中間,王得財拿眼死死地把持匕首的那人恨住。那人低着頭,木獃獃地像是個樹樁。片刻,王得財振臂一呼:「老鄉們,今天的事就由我來作個了斷。首先,我先在這裏代表他們向大家賠個不是;下來,請遭受損失的那家人,一會兒給我估個價,必須一個子兒也不讓少賠。大家該幹啥幹啥去,不要因為這件不痛快的事影響到你們的正常行程。」說到這裏,王得財拿手往人堆里一指,扯起嗓門笑鬧道:「那位大嬸,謹防你背簍頭的雞跑掉了。」「唰」地,人們一下把目光從這幾個石油人身上移開去,齊齊地望向他手指的方向,接着,就轟笑着散了伙。

講到這裏,也顧不得桌上是哪個的杯子,胡婆婆抓過來就是一口,「咕嚕」著聲,三兩下就喝到「茶媽媽(茶葉)」了。急得守財奴張口結舌地大睜着眼,嘴裏像是吃了一個蒼蠅。

胡婆婆將茶杯往桌上一放,喘著氣吐出片茶葉,滿口的黃牙在嘴皮下刮蹭兩下,左手一抹嘴巴,接着,就握掌成拳,豎起大姆指,並順勢往天上戳了戳,聲調兒也就一路地跟着往高里爬:「你們王大學呀,是這——個!」

俊娃子看看守財奴的表情,以為是胡婆婆的誇獎使其心中不快,便趕忙給胡婆婆擠眼色。見胡婆婆不理會,他就插話說:「其實,錢師傅他們都蠻能幹的。要不然,咋可能跟王大學尿一處去?是吧?」說着,他望守財奴們笑,但這笑容瞬間就苦得難看了。

只見守財奴的臉色一陣兒青一陣兒白,兩個拳頭在胸口抱住——怕是要捏出水來。他的兩個同事的樣子也挺嚇人,眼光射來如火在燎,嘴唇痙攣成一個錐度,像是立馬要念出什麼惡毒的咒語來。俊娃子的媽見情形不對,就一巴掌打在他的背上,吼道:「趕緊些,快回去看你爸收豬轉來沒得?」俊娃子也顧不上看電視,一抬腿便跑得沒了影。

小劉掏出包「紅梅」在屋裏撒,當然胡婆婆也是有份的。胡婆婆把一根焦黃的竹煙筒在布鞋底上磕兩下,再用嘴巴「呼」地一吹,接着紙煙就在那竹筒的一端生了根,那伸在遠端的一頭就生起了火,冒起煙來。屋裏人此刻都默不作聲,只嘴巴「噝噝」地吸著煙,而電視里卻是另一種光景——一群人在裏邊歡聲笑語地蹦跳着,但這似乎與他們毫不相干,大家都面無表情。

這個時節的夜晚已不再熱。小劉老早就把門窗緊閉着,大家再這樣集中地吐煙,煙霧便滿屋子亂竄。不一會兒,整間住房都成了煙的世界,好幾人都在不住地嗆咳。

添翠似乎已完成了「閉關」,白天收穫的好心情怕是早已得到了「煉化」。「嘰嘎」一聲,她溜進了屋。「好大的煙霧哦!」她皺了皺眉頭,但剛剛感受了獨處的妙處,這當兒正好可與人一起分享。她打定主意,就在今晚,就在此處,她要告訴大家,自己是天底下最快樂的人。

室內的空氣實在污濁難當。人造煙霧是明面上的,她已準備忍受,姑且不提。然而,那一陣陣體臭卻實在令人反胃。二哥的同事怕是好久沒洗澡了吧?她心裏在想。高齡的胡婆婆似乎散發着屍氣,胡亂綰著的白髮上面竟然還頂着一個油膩的布帽,她不敢直視。最噁心的要數崗長小劉。像是在宣誓主權,在這屬於自己的屋子裏,居然還旁若無人地摳起了腳丫子。她試着打開了幾次房門,想透透氣。小劉怨她把蚊蟲放進了屋,最後,「砰」地一聲,重重地把門給關上了。添翠終於忍受不住,抽身奔出了門。

門又被碰上了,一個怪怪的聲調這時就在屋裏扯起來:「本人大號老吳,走哪裏都是他媽的工人『大老粗』一個,不希求啥痞科班出生。莫球把些個粉子往老子臉上抹。」是守財奴的聲音。

「快別說,一說起我倒想『蹲大號』了。你說看,你『老屋』在哪兒?」小劉夾着屁股,捂住小肚奔到床前,兩腿不停地跳着,把一捲紙往手上繞,見守財奴一本正經的樣子,便有意把「老吳」比作「老屋」打諢,說完,一閃眼就轉身奪門而去。屋裏的人盡都嘻嘻哈哈地盯住守財奴笑。

「我是說正經的。既然你們老這樣把王得財往天上吹,那我就給大家露個底。」守財奴表情嚴肅地說,「他日媽還不是『走麥城』……」

先前,在小劉屋裏,雖然煙霧瀰漫,但總還找得着個耍事,至少還可以和小劉他老婆「擺擺調」;而今,添翠一個人仰卧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便只得漫無目的地望着天花板發神。她躺下一會兒,甚覺無趣,便起身從屋裏出來。

天涼了起來,風不知從哪個地方吹來的,撲上面來倒也清爽,而這神清氣爽的當兒就折磨這無事可作的人。

「吱嘎」一聲,小秦從小劉的房間里出來急急地往生產區跑,那屋裏就放出一個人低低的聲調,很有種神秘的感覺。添翠好奇地來到小劉的門外靜靜地站住。儘管屋裏大聲地放着電視,但那神秘的聲音卻聽得真切。

是守財奴的聲音:「我先把招呼打在前頭哈——」他拿手下意識地放在嘴邊作了個遮擋,並不時地抬眼往門口張望,「王大學是好面子的。大家都只拿個耳朵來聽着,哪裏聽哪裏丟,別給老子到處傳。誰給老子不聽招呼,謹防老子捶人!」屋子裏這時就只有電視在放着一個歌手的聲音。

大概隔了不到一分鐘,守財奴又說:「是人都曉得,王大學是個能幹人。但再能幹也總得得着勢。人家同一批分來的大學生不見得比他強,但現在哪個不是在機關混得有鼻子有眼的呢?啥子叫他媽的『鍛煉』?現今的大學生有哪個單位得到不是當個寶?鍛煉?還鍛煉呢?鍛煉他媽個頭!也只有他當領導才會有這樣的發明。這明顯是遭人整了嘛……」

添翠在門外直聽得背心發涼,全身的血液一個勁地朝腦門上涌,臉頰驟然發燒發燙,心臟「砰砰」地捶打胸口,她真恨不得衝進去,把那背地裏說二哥壞話的「私娃子」痛扁一頓,但無論怎樣都鼓不起勇氣。

正打算悄悄地走開,突地,眼前一片紅光,一個聲音在說:「不用去理會他們,你二哥是有出息的人。這些鼠目寸光的傢伙遲早會有苦果子吃。」於是,添翠定了定神,最後,終於忍無可忍,「咣當」一聲,推開房門,斜刺里跨前一步,當門立着,朝屋裏狂怒地暴叫:「狗日的背地裏說人壞話的么兒,老子這就把我哥哥喊來對個質。」說完,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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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牧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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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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