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禍兮福兮

第24章 禍兮福兮

夜闌人靜,路燈零落。如同冰冷的空氣一樣,昏暗的光線正無聲無息地瀰漫在蒼茫大地,即或是物類龐雜的異世界,此時也頓生出凄清冷落之感。

假面舞會場地的出口已有零星的人流在出走,歇斯底里的歌聲仍舊在場館內撕扯著人們的嗓子。是的,總有那麼一部分人失去節制,他們就像酒鬼一樣,正如痴如醉地貪念著那片刻的美麗。

對於眼前的這一切,手術刀已見慣不怪,他現在最關心的是翠花到底在幹啥子。剛剛他收到一條短訊提示,要求在五個工作日內結清他在半個小時前的停機費,地點是牧業集團機場。由此,對於翠花的行蹤,他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深藍的天篷上繁星閃爍。騰空而起的飛碟噴吐著光圈,迅即加入到那閃光的陣列里。他們帶走了歡樂和對美麗的滿足。手術刀則像是被遺棄,一個人獨自徘徊在這寂寥空闊的大地上。沒有離開的想法,沒有責怪的意思,他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耐心地等待着翠花的信息。

電話鈴聲響起。接通之後,電話那頭傳來專家X的關切:「手術刀嗎?我是X。翠花的電話沒人接聽,把人都給急死了。簡短說,上面在查她私發養料包的事,這主要還是因她擅自佩戴粉戒牽扯出來的。叫她當心一點……」

「完了。」吐出這兩個字,手術刀跌坐在地,焦慮和不安霎時控制住他整個身子,使他好半天都動彈不得。當一隻手掌抓住他的膀子,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吹着氣,他這才回過神來,神經質地跳起,吼道:「翠花,你在搞啥子?這副打頭居然還敢跑回牧業集團,你吃熊心豹子膽了哇?」

「吼個啥子?你吃錯藥了哇?不就是用了你的飛碟嘛,我還你!」翠花滿臉的不服氣,把鑰匙往地上一扔,扭頭便走,口中則念念有詞,「有什麼了不起的?居然還對我進行跟蹤?哼,從今往後,我們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這種人我招惹不起。」

見翠花這般不講理,手術刀也有些光火,但仍是耐住性子,緊趕上前,作解釋:「哪個在跟蹤你嘛!我到處找你,最後卻得到你停機的收費提示。真沒想到,你會到那裏去。」聽這一說,翠花立刻反唇相譏:「這種收費本就不合理。城市的收費是為着規範管理和緩解擁堵,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憑什麼要收費?沒有人敢對上面的規定提出質疑,他們的貪慾都是讓你這些人給慣壞的。不就是錢嗎?我給。反正也不指望有下一次。」

始終沒說到正題,手術刀急得眼神一愣一愣的。見翠花仍舊不管不顧地往前走,他來不及多想,緊跑幾步,按住翠花的肩膀,聲色俱厲道:「我不跟你扯閑談。你那邊出事了。剛剛X打電話告訴我,上面在查你。」

假面舞會場的大門近在咫尺,樂奏如海潮般湧來,歌聲似遊走在波濤之上的海鷗的啼叫。儘管如此,翠花還是聽清了手術刀的話。驚疑之間,她收住了腳步,因為,她最清楚自己所做的事,更明白自己現實的處境。俄頃,她怯生生地問道:「如此說來,你是來幫我的?」

「我是想幫你,但卻有心無力。」手術刀雙手一攤,現出一臉的無奈。苦思冥想一陣之後,他又多了一個主意,「不過,聽X說,人家正在查那『彗星』的事。我倒是有一個法子。」接着,他講了一個典故。

在很久以前,在另一個世界,蛛族還處在原始社會。某一天,雞族入侵。它們不斷地繁殖,不斷地鯨吞那裏的食物,

不斷地壓縮蛛族的生存空間。終於,蛛族奮起反擊。無奈,蛛族沒有貼身的防護,雞族卻有羽毛的遮蔽。幾場戰役之後,高下立判。雞族用它們鋒利的喙,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打得蛛軍節節敗退,屍體堆積如山,且沒有一具是完整的。平日裏目空一切的蛛軍,在雞的衝殺下竟然變得如此地不堪一擊。自此,蛛族便有一個禁忌:但凡捕捉到雞的信息,一律遠離。

牧業集團安全總監C這兩天直忙得腳不沾地。拿他自己的話說,他一輩子也沒幹過這麼多的事。搞安全工作的就是這樣,平日裏閑得蛋疼,出了事就得跑斷氣。自從接到警局的電話之後,他就雙管齊下,一方面查閱員工工作軌跡,另一方面篩查牧場的監控畫面。忙了一個晚上,目標最終鎖定在翠花身上。接下來,就該去現場收集證據,而後,與翠花的供詞進行核實。想到這裏,他心裏總算鬆了一口氣。

當太陽在天空中投放出一抹金光,當員工們陸續着裝整齊地步入各自的工作室,C便裝着若無其事地到各處巡查了一圈。最後,來到翠花面前,噓寒問暖地關心起她的近況。

「這裏的工作還稱心嗎?」C翻閱著工作記錄,一臉的虛情假意。「還好。謝謝領導關心!」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位大人物出現在自己的工作室,翠花心裏自然是忐忑不已。

「你還是個新手,不懂就要問哈!沒有哪個是天生就會的,只要肯學,什麼事都難不倒你。」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滿臉堆笑地問道,「你昨晚的軌跡有一段缺失,該不是上哪裏瘋去了吧?」「哪裏哪裏,只是跟朋友進城去吃了一個夜宵。」這是個敏感的話題,慌亂的情緒一閃,翠花便回答得小心翼翼。

眼睛盯着翠花,C現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道:「小同志,不要緊張。今天過來,一是關心你的生活,二是告訴你——明天我將要到你牧場去看看你的成績。好了,忙你的吧!」

聽這一說,翠花心下一動。這明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竟然裝成人畜無害的樣子。看樣子,得好好費一番思量,這種角色是不好敷衍的。好在已事先得到了消息,好在地球牧場還掌管在自己的手裏,接下來,一切就只好盡人事而聽天命了。

看着窗明幾淨的辦公環境,摸摸用玻璃鏡框封好的三個重量級獎狀,夢姈特別有成就感。四年了啊!這四年的經歷的確不平凡。

之前的景況似乎並不遙遠。打自她起死回生之後,人生便自此重新出發了。當從棺材板上一躍而起,當再一次踩上實實在在的大地,她便告別了痴疾傻傻的生命束縛,整個人如同脫胎換骨一般,將無限精彩展示在世人面前。人們只是惋惜,這樣一個美貌與智慧並存、才情與氣質兼備的女子,竟然放棄升學,而着急忙慌地去當一個走南闖北的石油工人。

老師的挽留、長輩的勸誡時時迴響在耳畔,父親生氣時那難看的嘴臉和無可奈何的痛苦表情則如一幕幕電影每每回放在她的眼前。但夢姈從不後悔。她深信:是金子,不管在哪裏都是會閃光的。是的,她成功了,當上了單位的勞資科長,成為能獨擋一面的女強人。這還不是她最看重的。她已了解過,這家單位下轄有採油八隊和採油十隊。當得知那裏有家鄉那兩個王姓兄妹,一種親切感、責任感和使命感便油然而生。

都知道,夢姈有一個醫學上至今無法解決的毛病,那就是不定時地犯困,且一旦犯困就一覺睡到「自然醒」。之所以叫自然醒,那是因為,只要她一經睡下,任憑你湊近耳朵敲大鑼,她也毫無反應。此情況要是單單出現在夜間倒也罷了,但在一些關鍵的節骨眼上就顯得有些掉鏈子。對此,單位上下倒是看法一致,認為這是操勞過度而致的頑疾。於是,年年評先進不說,還有不少同事自告奮勇地為她分擔工作壓力。殊不知,沉睡之中的她卻是業已作古的李姓翠花的分身,其靈魂此時正在遨遊太虛幻境。

卻說這一次宴飲着實把單位領導嚇得不輕。因接待市裏面的檢查,夢姈在酒桌上便醉得人事不省。在接下來的近兩天時間裏,居然不見有任何的動靜。已換過三撥專家來會診,但均只給出同樣的結論:無異物侵入,無神經壓迫,無顱內出血……生命體征正常,調養數日,當無大礙。對於這樣的情況,單位領導也很緊張。但人沒得事,大家倒是放寬了心。為不驚動她的家人,便將她抬進了她的辦公室,並安排一位採油女工在那裏護理。

「姐,醒了哇?」女工推門進屋,好生歡喜。「芙蓉,你來這裏幹啥?」夢姈放下手裏的鏡框,仔細地打量著來人。

「我姐好記性,居然還記得我這樣的小人物。餓不餓?想吃點啥?我這就弄東西給你吃。」芙蓉嘴甜,這也是領導安排她來照料的原因。

夢姈突地一陣心悸,哆嗦著說出一句無厘頭的話:「我想吃我買的雞。」這可把芙蓉嚇了一跳,以為在埋怨自己,趕忙解釋:「姐莫怪我。我也才出去了一會兒,是去打開水。我這就去給你買雞,就在這辦公室的氣爐子上燉。等著瞧好了,今天請姐嘗嘗妹子的手藝。」說着,轉身就要出門。

夢姈連忙制止,吩咐道:「你找單位要一輛車,我想去三里鄉買雞吃。上次買過,肉質緊緻,口感極好。我想吃。」當時,單位公車私用已不足為奇,更何況是這樣一個重要的病人。車輛很快就派了出來。終於又可以去兜風了,同行的芙蓉好不歡喜。但她也好奇,不禁在心裏犯起了嘀咕:「真是人比人,比死人。買個雞都得開車,那可是好幾十公里路呀!這不把豆腐盤成肉價錢了嗎?」

異世界的這一個夜晚分外靜寂,牧業集團銀河系工作室更是讓人感覺落針可聞。照說,這裏該歸翠花管理,但現在是異世界的午夜,她已前往地球牧場去指導實際生產去了,工作室早設定成自控模式。

一個透明的球體發着幽幽的藍光,懸停於工作室的中央,那是銀河系;十多具格子屋艙門打開,環繞在球體的四周;一隊人馬帶着各式器具,一對一地站立於格子屋的後方;一個領頭的看了看腕錶,與大家一起對好了時間。不經意間,專家Y給專家X遞了一個眼色,X會意地擠出一個旁人無法察覺的痛苦表情。這時,領頭的螯肢一揮,大家齊身走進格子屋,坐進窩窩椅,戴上頭套。「嘀」的一聲響,他們的思想便脫離了身體,迅即進入銀河系,直撲地球而來。

簡直沒有飛行的感覺,只一會兒工夫,十多具模糊的身影旋即靠近一個藍色的美麗星球。眨眼之間,他們來到了雲層。在太陽的照射下,雲層白得刺眼。它們像是無主的棉花,在無邊的虛空中隨意地撒著歡。有的像蘑菇,有的如擎天玉柱,有的似空中樓閣,更多的還是平平地拼接在一起,如一床新彈的碩大無朋的棉絮,嚴嚴實實地橫亘在他們前進的路前。來不及多想,看似穿過雲層,卻更像是從雲層上撕下的一片雲影,十多具身影連成了一體,正張牙舞爪地撲向大地。

牧業集團安全總監C拿出定位儀,吩咐Y準備好探測儀。「頭,感覺好似有危險的空氣。」X恐怖地睜大眼睛提醒著。

C陡然感覺有什麼不對,趕忙嗅了嗅,條件反射地吼起來:「是雞。馬上撤退。」說時遲那時快,祖上留下的記憶使全隊人馬均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殺氣,於是,后隊成前隊,十多具身影裹挾著雲團,倉皇逃離。

「那是三里鄉嗎?是不是定位出了問題?」C極為不甘地向隨從們發着問。看看雲層之上的隊員們,一個個驚魂未定,似乎還沒從先前的驚懼中醒來,他便給大家打起了氣:「雞有啥好怕的?這裏是牧場,雞已成為低賤的人類的主食。看你些狗日的這一群小膽,我們蛛聯邦的勇士們豈有被雞給嚇跑的?沒出息。」

「聽說,雞會啄食我們的腦子。」「它們曾把我們當點心來吃。」「對於雞的恐懼已存留在我們的基因里。還沒接觸,就已喪失了戰鬥力。不跑,難不成還都去白白送死?」……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出了自己的理由。終於等到一個有腦子的,他勸道:「頭,是你叫我們撤退的。我們總得執行你的命令不是?沒錯,那裏就是三里鄉。為保你老人家的周全,我們還是回去才好。」

「人家指名道姓說,是我們集團投送的『彗星』。不去一探究竟,怎麼向上級彙報嘛?」C執意要去查個水落石出,說着,向專家Y投來徵求的眼神。Y說出了自己的看法:「照我來看,這彗星也不見得就是養料包泄漏造成的。某些易於氧化的星際碎塊,或者本就是含油星球的碎塊,它們在與地球大氣密切接觸時,也會因摩擦而燃燒。那情形應該與警察同志們掌握的情況相差無幾。這事沒必要小題大做,怎麼解釋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

「關鍵是,不能就這樣放縱我的手下,不能讓人家質疑我們的管理。總不能把話交給人家來說吧?」C似乎在說服自己。舉棋不定之際,專家X寬慰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頭,平日裏你對下屬那麼有肚量,犯不着冒險去計較這芝麻綠豆的事。還是把雞留給牧場去收拾。有牧場的管理符咒,即便是雞族大兵壓境,終也逃脫不了被宰殺的命運。我們還是不去趟這個渾水才好。」

「就這樣收場了?『大螯』那頭該怎麼說呢?」C既不甘心收隊也不想犯險,內心很是掙扎。忽然,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問,「你剛剛說啥來着?管理符咒?對,這東西好哇!有這東西,那貌似洪水猛獸的雞就構不成威脅。」

見C仍不死心,Y冷冰冰地說:「所謂有符咒就是場景佈設和劇情編碼,能完全控制演員們的行動。去嘛!出發時都沒穿防護裝備,對我們也還是一樣的。」的確沒有考慮到這一著,C心裏打起了退堂鼓。

可不能放過這樣的機會,X便趁熱打鐵道:「頭,你就是擔心『大螯』那裏交不了差嘛!其實,你內心深處還是想保護翠花。我們集團處理得重,她擅自佩戴粉戒的事就有可能判得輕一點。對吧?」

C不吱聲,X索性欺身上前,朝他眉眼兒一挑,道:「我倒是有一個主意。假扮人形雖有禁令,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與其聯邦上下盡都偷偷摸摸地去做,倒不如從人類那裏取一些基因片斷來研究,然後,將其置入我們的身體。自己漂亮自然是安逸,看着人家漂亮也是一種享受嘛!我不相信,王公貴胄們甘願一直生活在一個遍佈魑魅魍魎的恐怖環境裏。」

Y感覺X特別有腦子,讚許地補充道:「頭,由此看來,美麗必將會普及。何不將其作為我們的一個科研項目。你去請示,我打報告,具體由翠花擔綱理事。這個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是吔!這樣一來,真要成了的話,壞事就變成了好事。一來可以打消聯邦高層的顧慮,二來可以解除社會的這一個禁忌,要是能為家庭幸福和社會安定出一份力……要是真把自己的老婆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有道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想到這裏,C便不再猶豫,立即帶領一眾人馬打道回府。

地球時間約莫兩個小時以前。一輛沙漠王子「嘎」地停在一個偏遠的村落。兩個農人停下地里的活計,拄鋤而立,眨巴着眼睛,向這輛車投來了好奇。

司機軍哥按下車窗,向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農打聽:「大爺,你們這裏有沒有雞賣?我說的是土雞哦?」「有有有,要好多?」以為是一樁大買賣,大爺來到窗前,接住軍哥的煙,又接上火,好奇地打量起車裏的乘客。

「就一隻,我們要資格的土雞哈!」芙蓉搶話,聲音清脆。「才一隻?」大爺有點犯迷糊,這城裏人開着車,原來就只辦這一點事?這雞也太金貴了嘛!

夢姈似乎沒有理會他們的對話,自顧自地跟大爺說:「請您幫我去打聽一下,這附近究竟有好多雞?不管是公的母的,不管是老雞子雞,我們通通都要,有好多買好多。我們就在前面山谷里的那一口水井邊等您們。辛苦您一下哈,大爺!」

「好呢!」大爺滿口應承,只向芙蓉責備地盯上一眼,而後,扔下鋤頭,甩著一雙青筋亂綻的老腿,咿咿呀呀地哼唱着,快步向密林深處走去。

軍哥和芙蓉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他們懷疑自己聽力出現了問題,他們不敢相信夢姈真正會收購這麼多的雞。該不會是腦子出了問題?抑或是早就聯繫了雞販子?二人都在心裏犯嘀咕,但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試圖去探聽夢姈的想法。

的確,山谷口子有一眼水井,名字叫「黃井」。水井四周砌有石欄桿,數丈開外則寸草不生。這無形中就方便了過往上下的路人——只一眼,他們就能將這個位置看個分明。

趁老鄉們沒來,夢姈叫軍哥在水井旁邊等起,自己帶着芙蓉便順着小路轉起了山。

前面谷底出現一座奶白色的小山,與周圍的景緻格格不入。不需要招呼,好奇心驅使兩人向小山快速地接近。

這小山更像是一堆白骨。它高約二十餘米,佔地面積相當於一個籃球場大小。零零碎碎的巨大碎塊胡亂地堆放在一起,儘管拌有大量的沙石,但卻找不到人為踩蹋的痕迹。碎塊表面平滑光潔,破損處還清晰可見網格狀的骨質。「這莫不是遠古時代恐龍的化石?」摩挲出一個小的碎塊,芙蓉大惑不解,「好像不是什麼化石,分明就是骨頭的質地。難道說,恐龍也存活在這個世上?」

對於芙蓉的問題,夢姈卻不作答。她只感覺頭腦跳疼得厲害。似乎耳旁有一個聲音在說:「對,就是這裏就是這裏……」只見她雙手抱着腦袋,東搖西晃地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大叫出聲:「就是這裏。」嚇得芙蓉緊趕過來,扶住她的腰,急切地關心起她的身體。

「沒啥事。剛才應該是一種癔症。可能是體質差了。不打緊。」夢姈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只好用主觀判斷來寬慰芙蓉的心。她指了指黃井的方向,催促道:「趕緊過去,莫要讓老鄉們久等。」

離黃井一百米開外是一塊較為平整的草地。在那裏,十幾個壯勞力,拄著扁擔,喘著粗氣。他們大多光着膀子。太陽底下,合著呼吸的節奏,凸露出他們那兩塊油光放亮的胸大肌。每個人腳面前都擺着兩籮筐雞。他們神情冷峻而又自信,透露出一股不可冒犯的氣勢。這不像是在賣東西,倒像是凱旋的士兵在展示他們的戰利品……

見夢姈兩人回來,軍哥摸了摸自己的平胸,便自慚形穢地鑽進車裏,佯裝成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夢姈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走上前去,把手一招,便發號施令起來:「共和國的勇士們,請挑起您們的擔子,挺直您們的脊樑,向那座白骨山發起最後的衝刺。拿出您們衝鋒陷陣的力量和勇氣,將您們手裏的雞盡數宰殺,然後,照準那堆白骨,將雞血灑個一滴不剩。對於您們的雞,我將給出公道的價格;對於您們的付出,我也會給予優厚的酬勞。勇士們,沖吧!」

「這是不是神經病?」「人家在跟我們開玩笑。只看看那輛車,你就應知道自己該幹啥子了。」「血也可做一道好菜。這樣糟蹋,是不是有點可惜?」「管她呢!叫我們做啥只管去做,還怕她跑了不成?」兩個青年的對話代表了大家的想法。一個個壯勞力旋即挑起籮筐,閃著腰肢,跑將起來,將扁擔扛得一彈一彈的。

「我還是給他們算一算斤兩。」芙蓉招呼著,就要跟上去。夢姈一擺手,道:「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戶,還是不跟他們計較的好。」

不多一會兒,山谷之中回蕩起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味。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天上一片雲朵掉落下來,飄至山谷的上方,將整個白骨山罩進了陰影里。還沒等人察覺,雲朵迅速爬升,在蔚藍的天空中拉出了一片虛影。

望着雲朵的來去,夢姈詭異地擠出一絲冷笑。當芙蓉察覺到她這不可思議的表情,她竟然壓根不知道這其中的來由。

先前代話的那位大爺樂呵呵地走過來,比出兩根手指,說:「一共兩百隻。」接着,就在手裏裹起了煙葉子。

「吔,還是個吉利數字!不錯。」額頭的青筋跳了一下,夢姈也表現得極為爽快,「大爺,就不論斤算。我照平常成雞的價格,叫我們的人把錢付給您。只是還得麻煩您幫我就近找一輛貨車,另外,把錢給大家分一分。」

「這……」大爺不禁睜大了眼睛,莫名其妙地審視着夢姈。猛地「吧唧」了一口煙葉,喃喃自語道:「還以為你們是雞販子呢!」

不得不說,農民是誠實可信的。在買方沒作要求的情況下,趁著雞的身子還沒有變硬,他們又忙活開了,三下五除二,將雞毛拔了個一乾二淨。

在回去的路上,芙蓉才知道,這麼多的雞肉還是能派上用場的。這不?單位馬上就要搞技術比賽,訓練工作是夢姈姐在組織。一大批選手即將在訓練場上展開「魔鬼式」集訓,這些雞正好可以改善他們的伙食。對於夢姈姐如此地廢寢忘食,她不由得立馬肅然起敬起來。

適逢石油單位大幹快上抓產量的當兒。上面的指標定得奇高,各基層單位只得出奇招。有文件為證,要求員工諫言獻策,拚命干,加勁干,為單位圓滿完成X萬噸油氣當量的年生產任務作貢獻。果真是時勢造英雄,王得發終於扛起一面「反科學」大旗,帶領全隊幹部員工奮力拚搏在找氣拿油的油氣開發一線上。

對於科學,王得發第一個提出了質疑。在他看來,所謂科學就是權威人士為普通群眾使的絆子。他們那些頑固保守的思想,他們那些陳詞濫調的分析,嚴重束縛住人們的手腳。人們不敢想更不敢幹,只在他們的指點下,謹小慎微地按圖索驥。或者可以說,他們所謂的科學主要立足於經驗主義,認知的局限和脫離實際的推斷,讓高高在上的他們一次次被現實打臉。為什麼打了那麼多口井卻大多產不出油來?為什麼油井才一出油就滿世界放衛星,接頭,卻又大多變成了死井?又不是土行孫,難道還鑽到地底下去過?僅憑取出的少有岩石樣本和初期測試的資料,怎麼就能推斷出地下連通狀況的好壞?怎麼就能估算到地下的油氣產能?王得發對此極不服氣,因為,他自己已掌握了使油井高產的法子。事實最有說服力,他不屑與那些所謂的專家嚼舌根子。

但話又說轉來,專家們認識不足,是不是就不搞開發呢?石油可是國家工業的血液。難道非得在若干年後等到專家們鬧明白,再讓子孫們去搞開發嗎?想來,這是等不起的,落後是任何國家都無法忍受的。也許因為落後,不但國家的寶藏保不住,就連國家也可能會國將不國了。想到這裏,王得發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使命感、責任感和緊迫感。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決定把自己撥掉油嘴生產的成功經驗公之於眾,為國家的能源事業盡一份子力。

不出所料,在國家石油戰線的前沿,在最無權談論「科學」的生產一線,「反科學」作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壯舉,使這個並不起眼的小單位迅速躋身於企業的先進行列。一時間,單位頭頭腦腦向王得發這樣的「反科學」代錶行起注目禮。這對於王得發來講,簡直是既掙足了面子,也填夠了裏子。王得發那個高興呀,就只差沒去找三里鄉那個膽大包天的會計顯擺了。

所謂食髓知味,人生的很多事依的就是這麼一個理。

卻說王得發成功實施了第一次賣油,接着就一發而不可收拾。這自然滿足了他的諸多慾望,但同時也給他自身構成了一定的威脅。俗話說,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陡然間出手闊綽,是人都會產生出懷疑。

三里鄉郵電所小陳,看在平日裏王得發照顧業務的份上,對他日漸殷情倍增。終於有一天,小陳像是看出了貓膩,覺得這人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之後,態度極度冷淡,言語也有一些衝撞。

那是初秋的一個早晨,王得發撥通了董哥的電話。董哥似乎酒還沒有醒,含含糊糊地說起了賣油的事。小陳立馬搶過電話,借故說電話可能是串了線,但卻把董哥的言語聽了個分明。當時,王得發的宿酒也還在起作用,只覺得小陳的目光銳利、面色冷峻。之後,每當王得發再來打電話,不僅要耐心等待,且身邊總也少不了小陳那一雙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口,終於有一天,小陳的揣測從這窗口探出了頭。

「你娃在賣油?」小陳問道,臉上現出一副毋庸置疑的表情。「你狗日的在想啥子?哪個去做那些缺德事?再要亂說,謹防老子捶你。」驚詫之餘,王得發緊握雙拳,恨不得將此人打出五里地。

看到王得發的反常,小陳已心中有數,並不拿言詞來急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老子這個人從不當屁眼蟲。但隔山打鳥,見者有份。要是得了好處,也不體恤我們的辛苦,那可就說不過去了哈!」

「去你娘的蛋。誰得了好處?誰打了鳥?老子就是得了好處,也沒得你龜兒的份。少給老子亂扯。」言語之中,王得發已佔了上風。因為沒有證據,小陳只得見好就收,但就此多了一個心眼。

如果說小陳的反應只是一個提醒,那麼接下來的事就該是打警鐘了。

這天,劉扁擔戴着警帽、穿着警服、開着警車來到王得發的井崗上敘舊。來人是與他同批分來單位工作的。據說,一到單位對方就留在了機關。後來,單位成立經警隊。這支隊伍總共就五名員工,直屬上級單位保衛科,分屬當地公安部門管理,主要負責單位機關安全保衛工作,目前,業務已拓展到打擊盜賣原油的專項整治上。自經警隊成立之後,凡是有關係的都削尖腦袋往裏擠,劉扁擔便是其中的一個幸運兒。

這一身警察裝扮把王得發嚇得着實不輕。當發現來人是劉扁擔,他這才鬆了一口氣,慌忙表現出主人家的熱忱,將剛剛從集市上買來的冷盤擺上了餐桌。

席間,劉扁擔單刀直入:「王哥,現在的情形不是很樂觀。時不時地總有一些不安分的人在打原油的主意。」說到這裏,他禁不住抬眼看了看王得發,顯得很小心,「當然,我不是在說你。只是提醒一下,千萬不要做那樣的蠢事……」

其實,劉扁擔是帶着任務來的。在這之前,他已大致掌握到王得發的異動,就只等立案偵察了。陳隊長的一席話則將此事壓了下來。

陳隊長談了個人的看法:「現今,國家和企業正值改革的陣痛期。觀念碰撞激烈,文明演進受阻。這既是機會也是挑戰。擺在我們面前有諸多問題和諸多不確定性。譬如,管理方面,科技方面,企業發展方面,員工待遇方面……不能控制住賣油的勢頭,說明我們管理上還存在嚴重的漏洞……不能改善員工的生產生活條件,員工們就有想法……王得發是一個有想法的員工。要將其變成一名好員工,關鍵得需我們好好地引導。我們應儘可能地激發其潛力,發揮其長項,而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就王得發的成長,我已與指導員交流過意見。我們打算在合適的時候,把他調到地質室,爭取將他培養成單位技術攻關的苗子。」

當得知劉扁擔與王得發的交情之後,陳隊長又給他安排了一件事,叫他到王得發的井崗,旁敲側擊地去做他的工作,免得這人一不小心給單位捅出一個大漏子。

劇情的演繹充分發揮出王開火的水平,翠花給他作了一個滿意的點評,具體如下:問題合理消化,分寸把握適度,體現出如山的父愛,浸潤着愛家愛國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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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禍兮福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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