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出頭鳥

第11章 出頭鳥

從大義場轉來,王開火的心情是沉重而複雜的。他並不立馬奔向西昌的新家,而是直接歸了隊。上級也沒對他作別的什麼處理,只是再不見談及提乾的事。同一批參加工作的有好幾個人都提了干,就連自己一向瞧不上眼的「殺豬匠」都跑到副隊長位置上指手畫腳的,這讓王開火實在坐不住,心裏慌得像攆急了的兔子。但事已至此,他也不便多想,只是始終無法排遣心中的怨氣。怨氣歸怨氣,至少看在單位不錯的效益的份上,他還是能盡心竭力地履職。

這對於王開火來說,是有深切感受的。不說別的,單是從「錢」上就看得出個大概來。老家自然是最大的開銷,送禮要錢,老爹喝酒要錢,孩子們則是處處要錢……放在往日,王開火想也不敢去想,也就只好眼睜睜地看到老爹從家頭偷米去換酒了。而眼下,王開火眼也懶得睜一下,就朝家頭打個千兒八百的。然而,問題就出在了錢上面。

世界上的東西林林總總,物類寵雜,不可勝數,而你就找不着一樣完美的東西來。造物主之所以偉大而常受人稱頌,是因為它製造了偉大的生命;然而,他又無一例外地生產出許多的不足,讓一切的事物盡皆具有缺陷,使你對其功過是非終究不好定論。人都是好人嗎?不用爭辯。那麼,錢是不是好東西?這對於當時那些剛剛嘗到錢的甜滋味的人來說,他們會態度堅決地回答——是。然而,錢就是魔鬼。大家不都把錢看着萬能的聖物嗎?但就僅憑其無所不能這一點,就足以干出驚天動地的壞事來。這種壞事在王開火的單位里得到了印證。

這年冬天,王開火所在小隊的勘探任務提前完成,大家敲鑼打鼓地回到了大隊部。大隊分為兩個小隊,總共也就兩百零幾號人,人均不就是兩千來元嗎?大夥心裏熱著吶!於是,也沒人過問放假的事,大家就一門心思在大隊部等起。然而,這種等待卻是痛苦而漫長的。眼看到了年底,全大隊的人都已收工,人們等來的只是一個比一個上火,一個比一個焦急。

要是在往年,按說該是看電影、逛舞廳、下象棋、摸牌九、打籃球等諸項娛樂的時節。要知道,對於石油物探工人來說這是多麼難得的空閑呀!大半年來,他們遠離人間煙火,在深山老林里鑽營,在大江大河中激流爭渡,在戈壁沙漠中奔命……他們有充分的理由享受這生活的回報呢!可如今卻怎麼了?大家對這類有益身心健康的事再提不起興緻,卻老愛擠扎到一堆,七嘴八舌地說個沒完。間或有人說到氣頭處便大聲武氣地罵娘,而錢光棍乾脆就將一酒瓶子「叭」地摔爛在水泥地上,氣咻咻地放出狠話——要弄死誰……

原來,隊里已放出風聲,工人們都憋著一肚子火,他們正群情激憤地表示要弄出一點動靜來。終於,打了就打了,大家只好等著。這時,領導們的態度便出奇地好,對這件事處理得相當低調,只再三強調「下不為例」,而動手的竟然沒受到任何的處理。

這時節,上面的工作組又一個接一個地趕下來,其名是到基層調研,而實際上卻是來大吃海喝一氣;臨走,還要提一些「心意」之類的東西回去,就不曉得錢算不算在其內了。工人們的憤懣情緒在積聚著,他們發泄的方式大多不外乎東一撥西一撥地喝悶酒。而這些「大爺」則只把工人們的舉動當作是「跳蚤頂鋪蓋」——翻不起什麼大浪來。

大隊部緊臨羅漢寺。寺院旁邊一陳姓麻臉老婆子開的燒臘店在這遠近小有名氣。

也有人講,其名氣是這幫油哥們吃出來的,但沒人對這一說法進行考證。只是得承認一個事實——不管大隊部里的食堂伙食搞得怎麼樣,這幫油哥們總是一大早就趕來這裏,弄得里裏外外熱火朝天。

這家店鋪每日總是早早地干起了營生,而打烊的時間則往往要延宕至午夜時分。早飯時間其生意最為火爆,店家只管將豆漿、油條、饅頭、花捲、發糕、稀飯等一通亂賣,還從來沒有人說不滿意的。中午和晚餐時間雖冷清點,但這兩道正餐過後,人們便一個個魚貫而入,像是有意把兩道正餐節省下來的錢集中在這個時候消費似的。或叫幾扇鹵排骨,或砍半個豬頭……所要菜品雖多有不同,但酒是必須得上的。只是,當這東西一上桌,就難有個結束的時候。人們老是把這家店鋪吵鬧到打烊才肯罷休,直讓陳麻婆子在心裏好生暗笑。

對於年終獎的事,王開火表現得也很低調,只與多數人一樣,靜靜地觀望着,間或自個兒整點兒酒食,以排遣心中的憂煩。

一天晚上,王開火已洗腳上床,在早先喝下的幾兩燒酒的催眠下正待夢見杜康,而杜康竟遣來酒使相請了。幾個剛從外邊回來的徒弟推開房門,掀開鋪蓋,不由分說,一左一右地提起王開火的膀子,三兩下把他的衣褲給套起,就架出了門。

霧不曉得是好久下來的,濃濃的,但有稀稀落落的幾盞路燈照射,也還辨得清路。燈光在霧裏面是射不遠的。據說,霧即是懸浮的水滴組成的。當光線穿過其間時,這些水滴便逐段實施攔截。這其實就是一種打劫。而這種打劫是要講究規矩的——對光線攔截的多少取決於其離光源的近和遠,直至將光線整個地蠶食。是啊,金子散發的可是燦爛的光輝喲!難怪不得這些「雜種」自上而下地搶呀!一路上,王開火環顧周遭,踉蹌著步伐,卻始終不忘最近大家熱衷的話題。

憑感覺,已經經過了好幾幢樓房,但僅有幾個窗戶還亮着燈,且都被霧氣給裹了個嚴嚴實實。爾後,隨着「吱嘎」幾聲關窗的響動,那幾道霧氣形成的光柱像是被封裝進屋子裏,最後,熄滅,留下夜的暗黑的本色。是的,一定得將自己這張臭嘴封嚴實,絕不當那隻出頭鳥。王開火神智還算清醒,他似乎有所感悟,在心裏反覆給自己打着警鐘。鞋底在地面上蹭出清晰的聲響,而更為明顯的是大家壓低的嘻笑聲。一行人架住王開火,左彎右拐穿出樓群暗黑的陰影,上了大路,接着,便朝一個方向摸去。

前面不遠處一幢房屋在夜霧中獨立。它通身散發着金黃,把身邊的霧氣照得透亮,霧氣包裹不嚴,許多光在夜霧裏穿刺著——那是陳麻婆的燒臘店。

九哥、張胖子一干人等早早地聚在陳麻婆的燒臘店裏。大家本是來喝酒找樂子的,而酒攆出的話題似乎顯得更為要緊。所有人都板著面孔,集中對一個相同的事件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在沒輪到自己發言的時候,大家便聚精會神地聽着別人說話,當然也沒忘記照顧那張生氣的嘴巴,只是老半天才抓一樣滷菜來啃。至於那菜是什麼味,卻再沒人提說,但可以肯定的是——各種菜都加了一劑特別的調料——具有了火藥的味。

「搞啥子名堂嘛?一到年底,上面的工作組就下來了。」「味精」第一個說到了正題上。

「鄒扁擔」把到口的一根豬肋骨當教棍使,漫無目的地向大家比劃:「鎚子,」鄒扁擔吐完這兩個字,頓時頭往上面一昂,兩眼便射出凶光來,「還不球是沖咱們那四十萬來的?你想想,現在做啥不講錢?那陣子隊里的大爺們不是也到上面去『攻關』嗎?這『攻關』咋個才攻得動?還不是要找『錢』這萬能的主幫忙呀?要不然,別的隊咋就得不到四十萬?這裏面名堂大著呢!」說完,嘴巴對準手上的豬肋骨就是一陣猛力地撕扯。

「鎚子(垂直)等於九十度。這哪個不曉得?你娃搞了半天還沒明白個究竟呢!」張胖子煞有介事地拿話壓住了鄒扁擔,「他們起初拿錢去『攻關』,那錢是哪兒的?還不是咱工人的血汗錢?他幾爺子肯自個兒掏腰包?『羊毛出在羊身上』,還不知道他幾爺子吃了老子們好多錢喲!」

人們在熱烈地議論著,少不了一些捕風捉影的成分,但總也可以透過一些反常的現象發現問題的本質——有人動他們的蛋糕。對此,人們深信不疑。

店門「吱嘎」一聲開了,王開火一行人吵著鬧着擁了進來。人們的注意力一下子轉移到了他們身上。

「喲,是王大哥來了。」說着,門口那桌的汪眼鏡忙衝上來,要拉王開火入席。九哥等人不讓,硬是生拉活扯地把王開火拽到他們那一桌坐下。幾個徒弟急了,隨便九哥等人好話說盡,生死就是要提着王開火的膀子往起拖。

兩邊相持不下。九哥粗聲大氣地吼道:「我和老王可是幾十年的老哥們,你們幾個嫩芽子還是給點面子哈!」說完威嚴地審視着對方。楊來武也不甘示弱,拍著胸膛說:「啥?有我們師徒感情深?我們嘴皮子磨破,費了好大勁,好不容易才把師父請出來,你們就來跟我們搶?也太不講理了嘛!」說完,拿嘴巴咬了幾下王開火的耳朵,王開火便不依不饒地起身同他們到另一桌子去圍起。

才一坐下,「瘟豬」就好意地輕聲提醒師父:「看到沒有?碰到那幾個酒仙,不把師父弄出脫才怪呢!謹防被他們灌翻了哈!」「我曉得,楊來武剛才給我講過的。只是面子上下不去。」王開火會意地小聲答著話。

酒繼續地喝着,只是大家都陸續越過了自己的桌子,端著酒水到王開火桌上來走一通。漸漸地,別的桌子也相互地推杯換盞起來,而節律就慢了許多。

楊來武的一包紅梅煙在滿屋子一發就成了空盒子,他把煙盒隨手一扔,趕忙坐到師父跟前湊近說:「他們又在談年終獎的事,你莫喝得昏天黑地地瞎摻和,小心被別人當槍使。」「曉得。」王開火會意地點點頭。

「咚」地一聲,人稱守財奴的錢守財從櫃枱那邊走了過來,把一大玻璃罈子泡酒重重地壓在桌面上,便大聲怨怪起來:「咋個搞的?今晚這酒還喝不下去了?來,把你們杯子清乾淨,老子有話說。」九哥便給張胖子幾個眨兩下眼,接着,一眾人馬也圍了過來。

看似在幫大家殺守財奴的威風,九哥把他按到凳子上坐起,訓斥道:「口氣蠻大的,就不曉得酒量見長了沒得?滿以為你娃娃把婆娘吞到嗓子眼上,不上不下的,再吃不下啥東西了?老子們幾次喊你,都不敢露面,怕掏錢不成?」說着拿杯子連裝三杯白酒,倒在守財奴的碗裏,「以前的『賬』姑且不提,今天怎麼也得罰酒三杯。喝了!」「喝——了!」眾人跟着起鬨。守財奴二話不說,一仰脖頸,「咕嘟嘟」把碗喝了個底朝天,「叭叭」地咂了兩下嘴皮,而後將碗倒了個個兒,傾斜四十五度,在空中懸停大概一分鐘,沒有酒滴出。大家滿意地笑了。

九哥轉過身來,正正地看向了王開火。「酒就不喝了,我到現在都還沒醉醒。」見這陣勢,王開火笑着告饒道。「我聲明在先,今天不準哪個龜兒把王哥灌麻了,誰灌我跟誰急!」九哥帶着笑聲假意向其他人吼。要知道,王開火喝酒還用人灌嗎?他是見得酒的?他逮住酒瓶子便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事情再一次得到了印證。

九哥只聊以杯酒略表了心意。九哥的酒能喝,別人的酒里就有毒?就不喝了?大家展開了車輪戰術,在一陣討價還價聲中,一圈敬酒就這樣灌進了王開火的胃,漸漸地在他體內發生了維妙的反應。

「酒嘛——水嘛!」王開火一個高腔把眾人給震住了,「來而不往非禮也!來來來,老子也要回敬你些狗日的。九哥,敬你兩杯,咱們喝個兄弟酒。來來來……」

在持續的吵嚷聲中,店內又有幾桌圍定。人們大嚼特嚼起滷菜來,大喝特喝起酒水來,且還猜拳行令地玩出了不少彩頭。

不知是誰又提到了年終獎的話題,大家很快便進入了專題討論,只是各自以桌為單位,不去介入對方的領地。是時,夜已深沉。

正在大家酒酣耳熱之際,王開火藉著酒勁,「嗖」地從座位上站起,單腿踩在板凳上,將嗓門兒提高了八度:「那些雜種!敢做還怕人說嗦?都是他媽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霸!」這一來,便調動了店內的氣氛。

「王師,我們這群人就數你有文化。」汪眼鏡笑眯眯地恭維著,給王開火遞上一支煙,「叭」地接了火,「你要弄點東西出來,那自然是有板有眼的。不像我們大老粗,只曉得瞎胡鬧,說得再有理,也得不到上面的認同。還不如你亂舞兩筆。」

「那也是,老王的筆桿那是要人趕的。你當年可是文工團里的主筆,還編導過不少劇目呢!」九哥捏了幾下自己的紅鼻彈,一刻也不忘提醒大家自己是王開火的老相知。

「瓶兒底」摘下自己的厚重的眼鏡,拿衣角擦拭著,慢條斯理地說:「要不然,我們來推舉老王,咱做事總該有個承頭的嘛!有咱這占絕大多數的工人紮起,怕誰?指不定哪天還能把老王推到工會主席的位子上呢!」「要——得。」眾人齊聲應和。

這時,像是有意提醒大家似的,陳麻婆大聲招呼著另一批進店的客人:「樊隊長,裏邊請!」大家立時啞了聲。

這可是王開火的救命恩人——曾經的樊指導——而今的樊大隊長了。他帶來三個人,不懷好意地掃視着大家。見此情形,有兩個人便不聲不響地溜出了門。

一個人小聲抱怨道:「領導來了,肯定是剛剛學好了一百零八號文件(意即打麻將)下來的。這狗日又讓我們工人出血了!」聽到這裏,王開火只覺得滿肚子邪火亂竄,也顧不得恩人的情面,扯開嗓門罵開了:「都是他媽的社會的蛀蟲。看老子好久不給這些狗日的敗類奏上一本才怪呢!」

就是跟粗人有分別,他們當什麼也沒聽見,或當時他們患了臨時性耳聾,反正就是不見有任何的反應。大家便擁著王開火出得店門,一哄散去。

照說,酒喝了,鬧一鬧也就算了,但王開火卻不以為然。他心想,人也得罪了,上面也曉得自己在冒頭;而作為工人委實很冤,總得有人站出來申張正義。於是,他一不做二不休,硬是下決心要把隊里的情況往上面反映反映。

他在工人中間展開了調查,收集了許多的材料,並開始着手寫起報告來。沒幾天報告的初樣拿出來了,並在兩個小隊里傳閱,目的是看大家還有啥補充的,等到定了板再往上面交。這動靜弄得蠻大,隊里的領導坐不住了,終於有一天樊隊長獨自一人「禮賢下士」來到王開火的「府」上。

這天傍晚,王開火吃完晚飯從食堂回屋。才一進門,裏面便有個熟悉的聲音:「回來了?」那人在招呼他,「我都等你好久了。」

「吧噠」,王開火趕忙拉亮了燈,發現一個人正坐在自己的床上。「喲,是樊隊長。」他在心裏說,接着,便心神不寧地應了一聲,「哦!」並抬眼打量著來人。樊隊長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昏黃的白熾燈光里顯得焦躁不安。

「好久都沒來關心你了,家裏人還好嗎?」樊隊長打破了僵局。「還行,托你的福!」「還記起我了嗦?」「咋說呢?我又不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記得就好。」樊隊長好像找到了感覺,不知不覺中就又拿自己當恩人當領導自居起來,「我可是早有言在先,叫你龜兒莫一天到晚地瞎胡鬧。你看你娃最近做的好事?還要為工人出頭奏老子的狀本?這成何體統?我看你就是你媽的白眼狼!」

「那是兩碼事。於私,你是我的恩人;但於公,你卻是社會的蛀蟲。」見對方這番說辭,王開火也不留情面,「你對我的恩情一有機會我就立馬報答你。但我絕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坑害咱們工人!」王開火硬是得理不饒人。

聽這話,樊隊長極其為難地在面部作了個笑的表情,語氣也平和了許多。他遞來一支煙說:「你娃不幾天就耍漲了。我也曉得你娃兒是直爽人,但作人總不能綳著一根筋。要知道,我也有一肚子苦水沒處倒呢!」

「咔嚓」,一聲鋼響,樊隊長拿一錚亮的打火機給王開火點煙,並自個兒也接了火,猛地吸了兩口,接着說:「我們也苦哇!還不是讓錢給害的?現在,大家的錢是領得比以往高了許多,但也就是這錢弄得社會風氣越來越壞。上頭一個個的等到你去『打鬼(意即開路)』,且還得陪吃陪耍。難吶!」

攀隊長順着床沿將屁股朝裏邊挪了挪,招呼王開火坐下,然後,直奔主題:「按說,咱們大隊確實領了四十萬元年終獎。剩下的還有幾個子兒?難吶!」樊隊長一臉的無奈。

見這情形,王開火內心牽出些許的憐憫來:「其實,你們也不容易,但總該給大家作個交待呀!」「哈哈……」樊隊長笑出了聲,「這個當然,這個當然,但還需要你娃這張鐵嘴多多美言才好。要知道,你和我比起來,他們寧願聽你說的。我們這些領導是該檢討了,竟然跟工人同志們拉開了距離。是該好好檢討了!」說着,樊隊長拍了拍王開火的後背。這時,王開火倒覺得自己不是人了,他不好意思地埋着頭笑。

「好了,我也不再羅嗦了,響鼓是不用重鎚的。」說完,樊隊長起身,拿手拍拍自己的屁股便要出門。王開火趕忙尾隨相送。任憑樊隊長怎樣推辭,王開火堅持把他送到了樓下。這便招致了許多的眼光。

「走好啊!」王開火興奮地大聲招呼著,也不見樊隊長應聲。他沒在意,返身哼著小調往回走。

「劉吼吼」不曉得要找王開火有啥事,偏就不上不下地堵在樓道里。見王開火轉來,他就不冷不熱地拿話來揶揄道:「你狗日這下可得着好了?看那一臉的得意勁。是不是給你娃背錢過來了?」「沒有的事,」王開火搶白道,「我王開火是那樣的人嗎?」「日媽的,小賣部的羅大姐明明看到樊隊長滿滿當當地拎了一挎包東西上樓。這挎包到哪裏去了?咋沒見着他提回去呢?」

王開火滿以為今天得着領導的看望,定會被大家高看,心裏自有一份得意。可沒想到卻招來這麼個冤鬼,竟敢往自己臉上抹屎。一時間覺得心裏堵得慌,跟着就大亂了章法。

「我日你老娘,看老子今天不弄死你!」王開火大叫一聲,便衝上去,封住劉吼吼的衣領,揚起老拳就要開打。突然,樓道里路燈一下子亮了,幾個人飛快地從樓梯上面衝下來,像是早候在那兒似的。他們七慌八忙地拉開兩人,好說歹說總算把架給勸住。

見事態已經平息,曾大姐便轉着彎子對王開火說:「打個啥子架嘛?你王師的為人大家是清楚的。就是這些嫌舌根子嚼不爛的傢伙,成天東家長西家短地生是非。我就不信咱王師會被人收買了去。」說着,把大腿一拍,「要不然,大家就到王師屋裏去搜搜。要沒找到,不把那隨便污衊人的嘴巴撕爛,就不是娘養的!」「搜就搜,誰怕誰?」王開火很贊同曾大姐的意見,人們便哄鬧着上了樓。

王開火起初沒留意,本是一早掀開的鋪蓋此時卻四角平整地蓋在了床上,最要命的是——中間還鼓起個包塊。這把他嚇得不輕,只在心裏暗暗叫苦,一個勁地乞求上天保佑——不要出現那罪惡的玩藝兒。

人們在滿屋子亂找。王開火心裏發虛,便強作鎮定,滿含委屈地俯身撲倒在那包塊上面,哭爹叫娘起來。

人們搜尋一陣,一無所獲,相視無趣,都爭着往外面趕。這時,曾大姐就走近床邊,挨着王開火坐下,拿手拍拍王開火的後背,說:「都走了。這樣也好。我就說咱王兄弟是清白的。今後,哪個傢伙再敢亂嚼舌頭,老娘非把他嘴巴封了不可!」

王開火騰出一手來推曾大姐,嘶啞著聲音吼道:「出去,出去,我再不想見到你們。」而這推搡的當兒,卻讓曾大姐瞧出個貓膩來。她趕緊住了口,疾步快跑到門外。一隊人跟着就又進了門,並不由分說地把鋪蓋一揭……

「完了,徹底完了。」王開火在心裏暗叫。床上分明是一個鼓鼓囊囊的草綠色帆布軍用挎包。有人將其解開來,倒在床上,竟有幾大捆十元面額的人民幣。屋裏的人頓時傻了眼。

過了片刻工夫,王開火發急地大吼一聲:「這狗日的樊龜兒,硬是要把老子往死路上逼呀!老子今天就死給他看!」話音未落,王開火已奔出了門,眼看一隻腳搭在了樓道欄桿上,門外一個人便上前死死地將其抱住。屋裏的人也跟了出來。

都這種情形了,誰還敢拿話來急喲!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勸開了。最後還是唐管家把王開火說動了心。他說:「老弟,你也別動氣,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也不是個辦法。這『黃泥巴滾到褲襠里』的事你能說服誰?現在,哪個又不在氣頭上?要證明自己清白也不是沒得辦法。明天不是要開大會嗎?還有上級領導到場。你不是整得有他們的黑材料嗎?現在,又得着物證。冤不冤的拿會上去說,那樣大家才高看你。」

冬日的陽光就像戀人那熱辣辣的面龐,直叫人臉紅心跳地想親上一口。難得一見的藍天下,白雲輕盈地飄飛著,恰似藝術家擺動的舞裙。微風只帶一絲絲寒意,卻叫人精神為之一振。如此舒心愜意的一天,委實該讓人好好地拾掇一下心情。

大隊部里裏外外裝扮一新。四處花團錦簇,彩旗飄飄。標語口號在牆上電桿上貼得一塌糊塗,紅底黃字的橫幅標語從大門口一直擺掛到作為當天會場的禮堂。

一通鑼鼓聲響,一隊人便被迎進了會場。人們擠擠扎扎地陸續到裏面落了座。

會上,隊領導作了年度報告,上級領導也給隊上一年來的成績作了點評,並提出了希望。接着,樊隊長就樂喝喝地拿話筒點起了王開火的名,叫他以工人代表身份上台發個言。一時間,會場內掌聲雷動,工人們么喝着齊涮涮地拿眼睛尋找這今日的紅人。

趁這當兒,前來檢查的帶隊領導禁不住即興講起了話:「工人同志們,這一年你們辛苦了!我看今天大家的興緻都很高嘛!會場氣氛蠻熱烈的……在這裏,我希望大家把飽滿的熱情投入到新的一年的工作中去……」見有工人上台,他便說了聲「謝謝大家」。

卻說王開火開始還慢騰騰地一路走來,身邊說什麼話的都有。本就窩著一肚子火的他三步並著兩步竄上了講台。他鐵青著臉,樊隊長以為他緊張,便走過來提醒道:「好生說,講講這一年來的艱難困苦,最後,宣個誓就完了。」

王開火拿過話筒,用力地咳了兩聲,便壯著膽大聲宣講起來……立時,會場大亂。主席台上,樊隊長和幾個隊領導的臉色一陣兒紅一陣兒白,下面則嘰嘰歪歪地大聲喝着彩兒。最後,還是那「帶隊領導」壓住了陣腳:「同志們,請安靜。這裏我要說,這狀本奏得好。我們現在缺的就是這敢於站出來說真話的同志。這才是我們堅強的戰士。有他們保駕護航,我們的事業將無往而不勝……」

事後,王開火被評為生產標兵,樊隊長等幾個領導相繼被拉下了馬。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樊隊長又到上級機關當起了人事科長。想想,真還讓王開火感到后怕。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怕」只在他心裏面過了一下,卻反倒在老家大義場弄出個大動靜來。

大義場有一干補鞋營生的張姓人家,那家人的獨兒恰好就跟王開火在一個單位,人稱「張皮匠」。由於時間緊任務重,單位取消了一年一度的年終探親安排。張皮匠的母親病重,便被單位破例給批了假。在跨年的第一天,他從單位趕了回來。

雖然說,自古都有「初一不出門」的傳統,但他卻顧不了這些,將行李往家裏一放,就又趕忙帶上禮品去看望王開火的父親。因為,他得把單位不放假的規定告訴王家,免得人家擔心;他還對王開火這次的出頭頗為不安,想叫王父去勸勸這個不怕事的人。

那天,夢姈正好到王家與王家三兄妹一起做作業。張皮匠也不分場合,當着孩子們的面,向王老頭子講起了最近發生在王開火身上的事情。

夢姈一言不發地聽清了事情的原委,心裏在翻江倒海,面上卻不動聲色。她不知道,王開火這跟自己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自己對他的反應卻是如此地劇烈。

這出頭鳥可不好當。常言說,槍打出頭鳥。說不定,此時正有數不清的明槍暗箭在向王開火瞄準。她顯得坐立不安起來,幾次想找個理由告辭,卻始終說不出口,因為,她答應在這裏吃午飯。

當王家三兄妹拿著作業來請教的時候,她只是胡亂地搪塞;當添翠倒滿一杯茶,站着遞給她,她卻不搭理人家;到了休息的時候,本是說好——大家一起下跳棋,她卻嚴辭拒絕……大家都感覺她有些反常,但也無人去深究。

人本是沒有善惡之分的,但當你擋了人家陞官發財的路,人就會變得醜陋無比,報復的手段更是異常地殘忍。不是么?這動用的可是國家機器,你王開火算個啥?哥們義氣靠得住嗎?僅憑單打獨鬥?想到這裏,她不覺倒吸一口涼氣,面色通紅,大汗淋漓。

她無意識地自言自語了幾句,便合上了書本,靠在椅子上,一個轉身。「啪啦」一聲,把水杯掃落,摔得一地的玻璃渣。終於,忍不住,她嚎啕大哭起來,爾後,便起身奪門而去。

接下來幾天,夢姈愁容滿面,茶不思飯不想,只把自己一個人關在閨房。王家兄妹像做了錯事一樣,好幾次都小心地上門來賠罪,她卻愛搭不理;吳白嘴夫婦輪番上陣,想做做孩子的工作,也接連吃閉門羹。等到初五那天,夢姈打開了房門,吵著鬧着要父母為她報名參加石油隊的招工,她已打定主意——要當一名石油工人。

這可是已經跳躍式晉階到高三的大學苗子,這可是寄予縣重點高中厚望的准北大生,怎麼會心甘情願去當一名跑山的石油工人?這讓人們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不知道的是,夢姈大腦深處的宿主是翠花,這一系列反常的舉動都是一個為人母為人婦的正常反應。雖然,夢姈渾然不覺,但潛意識裏就自然選擇了站隊。從小處講是為家人,從大處看則為着地球牧場的繁榮,她有義務有責任幫助王開火掃清前進道路上的一切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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