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夕陽

我們都是在不想長大的過程中，又迫不得已地要長大。

長大之前，你的人生是不知道會這麼滑的魚，是不知道會這麼燙的開水，是不知道會這麼疼的媽媽的巴掌；長大之後，你是明知道這麼噁心也要扮演的戲碼，是明知道這麼坑也要吃的虧，是明知道這麼無聊也要做下去的工作。

長大之前，我想的總是得到和爭取；現在，我卻只剩下退縮和拒絕。

門外，還有2家公司等待着要來「pitch」，而就想到現在賣力地高聲介紹的總經理一樣，不用他們開口我就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他們唯一的訴求，就是拿着ppt過來，換一筆錢回去繼續他們離譜的幻想；而我雖然要拍板決定給哪些人錢，但是總覺得像是走個過場而已，只不過是接待了一群又一群懷揣着他們幼稚夢想的人。這種類似接待員的工作，我已經做了整整10年。

10年，2550個工作日。每天3個項目，就是7650個項目。

7650個項目，就是7650份ppt，這些ppt跨越125個二級行業，每個行業又有5、6個細分賽道，他們都說，是千億級別的賽道，而自己是最早進入這個賽道的佼佼者，未來都能成為偉大的公司，他們都能夠將成為弄潮兒，引領者，改變者。

我望着這7600多份ppt之一的、儀桐的ppt，有些出神。看着儀桐總經理賣力的銷售，我突然覺得有些恍惚。

這種不真實的感覺，是什麼呢？

腦海里，有一聲巴掌向我突襲而來。

還沒從哥從學校回來的喜悅中恢復過來，在炕上擺弄核桃車的我就被媽媽這一聲怒吼給嚇了一跳。我從炕上爬下來，跑去外屋，看見外面面對面站着的媽媽和哥。

「啪！」母親一個巴掌打在了哥的臉上。

「你個不爭氣的東西！」媽媽噙着眼淚，雙頰通紅，顯然是被什麼東西氣壞了。

「我們苦是苦了點，但是我們是為了你和你妹妹，你弟弟，是什麼都不怕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們像我們一樣沒文化！你對得起我們嗎？」媽媽的語氣很兇，看我拉開門簾跑了進來，帶着怒火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立馬被她的眼神嚇的低下頭，不敢看她，彷彿我自己做了什麼錯事；但是哥哥卻用一種無所謂的眼神看着媽媽，被媽媽的巴掌抽歪了的眼睛掛在哥的鼻樑上，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媽，我就是不想上學了，上學又不掙錢！」哥無所謂地嘟囔著。

「那你退學就掙錢了嗎？你以為掙錢那麼容易嗎！？」媽媽接着吼道，「你眼睛瞎了！」

「反正，我是不想上學了。」哥揉了下眼睛，原來歪歪斜斜的姿勢突然端正了起來，推了推眼鏡，看着媽媽，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隨後，他把一沓錢放在媽媽的手裏：「這是我退學一個月以後賺的，我就是上了學，畢了業，找了工作，我能賺這麼多嗎？」

媽媽愣了愣，看着哥手裏的錢，突然有點說不出話；隨後，她又想起了什麼，抬頭對哥繼續吼道：

「上了大學，你就是鐵飯碗，就是幹部！你就是吃國家飯的！你賺多少錢能換過來這個身份！」

「我不想要這個身份，我只想我們不再天天放羊！我吃了國家飯，你們呢？你們不還得接着放羊？」哥也激動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他細而白的脖子上開始泛紅，若隱若現地爆出青筋。

母親好像被哥這句話頂住了，她兩頰通紅，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不跟你吵，你，太不懂事了！」。她甩甩手，摸了摸身上的圍裙，坐在灶台旁邊的馬紮上，抱着灶台旁的秸稈，往灶火里添了一把柴火。

哥低着頭，一動不動地瞪着她，像一根瘦長瘦長的秸稈。

被嚇呆的我看見媽媽干這活兒，心裏的害怕突然被一股強烈的無名業火所拉扯。這股怒火從胃裏直搗胸口，像是爸爸的三蹦子在早上被他瘋狂搖動的樣子，卡、卡、卡地撞擊着我的心臟。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媽媽的灶台旁邊，按住偷偷顫抖的媽媽，抬起頭對着秸稈一樣的哥哥，沖他喊道：「你看着誰呢？這是我媽媽，有我在，你不許欺負她！」

我用最大的聲音喊出這些話，盡量讓我的聲音充滿整個屋子。說完，我盯着哥哥的眼睛。他的眼神裏帶着灰色。

哥哥什麼都沒說，低下頭，轉身開開門，走了出去。

我鬆了口氣，轉身抱着媽媽的胳膊。媽媽的鼻子好像感冒了一樣，使勁抽動着。

「媽媽，你別害怕，有我在呢。」我不知道他們說的那些話的意義，只好這樣安慰着她。

媽媽抬起胳膊，一把把我摟在懷裏，她的臉貼在我的頭上，我感受到她溫熱的淚水淌在我的腦門上，鼻子也一酸，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很想哭。

「我的好童童，以後媽媽就靠你了。」媽媽顫抖著嘟囔着我不明白的話。

我只好抱着她抱得更緊。

等媽媽不再哭泣，我推開門，看見哥坐在爸爸的三蹦子車裏。車門開着，露出哥的一條腿；在車門後面，不時地飄出一陣白煙。

我走到哥面前，抬起頭，看他紅着眼睛，正在抽著爸爸的「哈德門」。

我抬起頭問他：「你為什麼要氣媽媽？你為什麼要抽爸爸的煙？」

他低下頭，看看我，無奈地笑了笑，笑容里充滿著對我無知天真的同情。

我有點被他的笑容惹惱了，轉身顛顛地回家去了。突然，我被一雙手抱了起來。

哥把我從身後抱了起來，架在他的脖子上。

「童童，又沉了不少啊。」說完，他兩條手拉着我的腿，沉默地向河邊走去。

秋天的風吹來，我抱着哥哥的腦門，坐在他的脖子上，剛剛堵乎乎的心突然暢快了起來。

「哥要退學了，你覺得好嗎？」哥的聲音從我身底下傳來，他的語氣帶着一絲試探，彷彿做了什麼錯事。

「退學是什麼？」我沒有上過學，也不知道什麼是退學。

「退學，就是不上學了。」他笑着，聲音里充滿了無奈。

「那你不拿脖子后了？」

「哈哈，學士都拿不到，碩士也拿不到，博士也拿不到，也就沒什麼脖子后了。」

「為什麼？」

「讀書不賺錢，還天天花家裏的錢，我不想讓爸媽再為我受罪了。」

「為什麼不賺錢？」

「因為……」哥突然像媽媽一樣，有些語塞。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走到了河邊。

夕陽西下，是整片草原最美的時刻。太陽會褪去他一天的毒辣，遠遠地落在矮矮胖胖的土坡旁，給家裏那條無名的河掛上一層金色。河水的旁邊，會有一群白白的羊們，吃得心滿意足，結束了一天的遛彎。在羊的身後，是那個臭臭的爸爸，帶着兩條黑狗往家裏趕。隔壁歪脖鄰居的老婆，會從門裏趕出來，喚著飛奔回來的鴨子群。

看着遠處搖搖晃晃的爸爸，我們兩人都有些出神。

「童童，你以後可不能學哥，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啊。」哥獃獃地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