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五方圓
「好高——好高的城！」
少年如是說。
與那直直捅破雲頂，彷彿要毗鄰天宮的三角城頭比起來，獃獃杵在青銅城門下仰望向天，神色激動不能自已的啟少陽，確實是渺渺一粒。
「嘖！」青銅城門下可不只杵了啟少陽，就在少年的身前，兩手抵著長劍作拐杖，斜斜靠著牆身的是一位盔甲略顯捉襟，呈著鵝卵石造型的衛兵大叔，隨著唇上倆撇麻油抹得發亮的小鬍子一陣抖索，他不耐地朝向啟少陽說道，「我說這又是從哪個莊子里走出來的大爺，您這是打算杵在這兒，堵著城門不讓別人走了嗎？」
「啊，對不起對不起！」啟少陽這才急急地回過神來，連連向著身前身後躬身致歉。
「行了行了，快點快點。」大叔伸出手來。
啟少陽握了握大叔的手。
「我說小子，你是什麼情況？」
「啊，原來不是要握手嗎。」
「你是從那京城來的皇親國戚嘛，我還得跟你握手示好的？入城繳費，五方圓！」
「對不起對不起……」啟少陽忙不迭收回手來，在大叔腦門上的青筋還沒凸隆到爆炸之前，「大叔，真是對不住，我是第一次來這兒——話說，大叔，方圓是個什麼東西，我們村裡都是用著珂兒。」說著，啟少陽從懷中拾掇出一粒粒形狀各異，呈著金屬色澤，表面凹凸不平的滾珠出來。
「哦，我的天老爺啊——」大叔見著了啟少陽掌心中還嘀哩嘀哩滾著的滾珠，兩眼一瞬瞪得綳直，響亮地一拍腦門，「小子，你可知道今兒是個什麼日子了？今兒可是明山紀十七年二月十一了！天老爺，誰能想到，我活到了今兒這個時候，竟然能看見珂兒！」
「大叔，你沒見過珂兒嘛？大叔，來，我跟你講，這個半個指甲蓋大小的就是一珂兒，這個……」
「打住！」大叔無奈地看向一臉意猶未盡還帶著點疑惑的啟少陽，「小子，你到底是從哪個旮旯村裡出來的？你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珂兒，我當然見過珂兒，那可是老子穿著開襠褲滿地跑的時候用的銀兩！可是，打從明山元年起，國公便頒布條文，要用方圓來代替珂兒了啊。」說著，他手中變花樣似的拈出一枚方圓來，應是銅製，圓而扁平，正中方孔，自頂上順時針來「明山照海」四字各居東西南北。
「方圓，這就是方圓！」
「那大叔，多少珂兒能換五方圓，我身上還帶著些珂兒……」
話音未落，大叔一掌搧去了啟少陽掌中托著的喚作珂兒的滾珠，大大小小的珂兒跌落青石板上，高高低低彈起落下，最終歸於寧靜。
「你這珂兒，現在還有什麼用？」話罷，他側過身去，大聲向著周邊同樣是松垮垮站定的一眾人笑道，「多少珂兒能換五方圓，你要拿個五千珂兒來，興許我心情好能給你換了，哈哈哈哈！」再迴轉身來，狠狠地將啟少陽推搡出了隊列，「小子，去哪兒找個幸運女神給你把珂兒換成方圓再回來吧！喂喂喂，後面的人都聽好了，入城五方圓啊，只收方圓啊，管你珂兒還是波兒的，都給老子自動滾出去啊，別再耽擱老子時間了！」
啟少陽不知所措，著急忙慌地將那散落了一地的珂兒撿拾起來，這可是村裡的大家為自己一同辛辛苦苦湊出來的一筆不可不謂珍貴的錢兩，統共有著三百一十二珂兒。
雖然，在他們戲謔的眼中，這三百一十二珂兒還比不上一方圓的一點邊角吧。
「阿桑媽媽，我現在該怎麼辦……」啟少陽遠遠綴在那緩緩入城去的長長車馬邊上，望著那在晴空驕陽下照舊冰冷的青褐城牆，遙想自己不日走出還帶著些粗麻細棉味道的村門，心中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啪！啪！」狠狠給自己臉蛋來了倆下，啟少陽晃了晃腦袋，「我怎能就這麼回去呢，這樣可太對不起阿桑媽媽和大家了，村子與外界的道路還等著我賺夠錢回去鋪設，村子的給排水系統還等著我賺錢回去修繕，我怎能就在這兒放棄呢！」
眼前的問題，便是進城么。
想要直挺挺衝破城門口衛兵群的管控，顯然是不可取，啟少陽思量憑自己這身體素質，可能還來不及邁進城牆一步，身子便先被那一柄柄長劍捅個對穿架起來了；而那高聳到入了雲端，只可供人仰視的城牆，一票否決了啟少陽找得一處沒人的地偷摸摸翻牆進的可能。
所以進城的手段，便只有老老實實地排隊，老老實實地交那五方圓了。
可啟少陽想著想著，有些欲哭無淚。
這一座光溜溜的城，喚作孤城，而之所以喚作孤城，便是因為方圓千里的地，就只有這麼一座光溜溜的城。啟少陽想要得到進城的五方圓，好說歹說得先找個地再找份廉工賤賣一下勞動力——可除了眼前的孤城，哪還有地讓啟少陽去謀個生計呢？
腦海中一番天人交戰，啟少陽狠下心一咬牙，決定在這緩緩入城的長長車馬里，從頭到尾，從高到矮，從胖到瘦，一個一個問下來，或許老天爺今天開開眼，真能讓自己遇上個貴人，幫著自己將珂兒換成方圓。
「小子，我看你骨骼驚奇，將來必成大器，不過區區五方圓，來，拿去。」
就當啟少陽打算破罐子破摔，將所有臉面都豁出去的一瞬，一個外漏熏黃大板牙，倆眼黑袋如盛水，頂上三根鳳冠毛的猥瑣老漢站了啟少陽身前，一邊說著，一邊緊緊提捏住啟少陽的手腕，將五枚板正的方圓扣入了啟少陽的掌心中。
「嗯——這——我——」關於幸運突然降臨，雖然不是什麼女神，還是個相貌猥瑣的老大爺這回事，啟少陽一瞬有點轉不過腦子，咿咿呀呀地好似無牙幼童。
「大爺，您看看我要多少珂兒換這五個方圓，雖然我身上也就三百一十二珂兒……」
「停停停，不用你那勞什子珂兒。」猥瑣老漢連連擺手，「小子，不都說了么，大爺我是看你骨骼驚奇，將來必成大器，指望是現在搭你把手，將來你能還我個轎。」
「這怎的能行，無功不受祿，這點道理小子我還是拎得清的。」啟少陽見著老漢這幅一無所求的大慈善家模樣，猛得心裡打鼓，想起阿桑媽媽在自己出來前千叮嚀萬囑咐，切莫貪圖一些毫無由來的蠅頭小利，這世道兇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一念及此，啟少陽分外地想抽身離去，奈何這老漢的手勁大得出乎意料，他乾枯的倆根指頭見著像輕輕提捏在啟少陽的腕上，啟少陽卻竟是一分也難動彈。
「嗯，小子你既然都這麼說了，那麼老漢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小子你能聽我一聽。」老漢眸子虛眯，黑睛閃過莫名意味。
「大爺，您只管說，只要小子我做得到的，一定給大爺您辦得妥妥的。」一聽得老漢有所要求，啟少陽那顆懸了老半天的心又安安穩穩地放了回去。
「好小子，大爺果沒看錯人！」老漢忽得近了一步，俯著腦袋細聲說道，「小子你知道嘛，城西的夷水樓新來了個頭牌姑娘，聽人說起，好像是喚作莫莫，細腰豐臀，一舞玲瓏。大爺我啊，沒有什麼別的願望，就想著春日未盡，若是能和那莫莫姑娘夜賞星月該有多好——唉，可是歲月不饒人，大爺我這腰腿是越發的不中用咯！
不過，我探求名家，終是尋得一味秘方，能了我心愿。事到如今，只差一味倒懸花，可這倒懸花偏偏是無人藏有，據說是因著這花偏巧不巧生長在那東臨山的絕壁之上，又是價廉得食之無味，日久了也就無人採摘。唉，連那些個採藥的好手都對東臨山的絕壁望而生畏，大爺我又如何能夠……」
老漢收了聲，賊眉鼠眼一瞟倆瞟。
「大爺您放心，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一定為大爺您摘來最新鮮的倒懸花。」啟少陽聽罷，坦然地拍了拍胸膛，不過是個攀崖摘葯的事，自己早在七八歲就開始干這活了。
「好小子，真是個好小子，事成之後，大爺再予你五百方圓！」
「好嘞，大爺，小子我這就去那東臨山。」
啟少陽提腳便去。
「小子，東臨山在東邊！」
「噢，那兒是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