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鴻鵠之志(三)

第三章 鴻鵠之志(三)

王詵憑着自己過人的頭腦,馬上定下了自己的教學計劃,他先挑了一些好畫,再讓漣澄在裏面挑喜歡的,親自看着她臨摹。然後他又到書齋找了不少書,讓她每天在那學習文化,想畫出好畫,首先得有好的修養和審美,得給她打好基礎。王詵年輕時也曾無數次設想過,該怎麼培養自己的兒子,他的後人作為外戚,在朝政上固然是難有作為了,但若能培養成一個優秀的文人,也不失風流。可這終究只是空想罷了。

得了這樣厲害的老師,洛漣澄進步神速,可是漣澄發現,母親雖然開心,她自己的飯菜卻越來越不好了,她母親經常去買了漣澄愛吃的東西,但是只有一份,她想和母親分著吃,母親總是不肯。漣澄想,可能是家裏越來越窮了,她也不敢細問,怕問出來母親更難過。

家裏的氣氛還是慘淡壓抑,漣澄大多數時間都泡在王詵的書齋里。她發現王詵雖然看着豁達,但獨處的時候經常莫名的嘆息,神情寂寥。一日她正在王詵的院子裏對着一棵月季「格物」,一個老僕婦經過,因為搬了一大筐的杏,一個趔趄沒站穩,把杏打翻,滿地金黃。

漣澄馬上過去幫她撿拾滾得到處都是的杏子,那僕婦很是感激,和她道謝:「小姑娘,多謝你了,可我瞧着你面生,不像府里的人。」漣澄回:「您多禮了,我是駙馬的學生。」

那老婦馬上神色變得複雜:「哦,你就是他的學生。」漣澄覺出不對勁,馬上問:「怎麼了,可是我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那老婦神色稍微緩和一些:「你這孩子這樣熱心,豈有不妥當的。就是跟誰學習不好,非得認這麼個人當老師。」

洛漣澄感到奇怪,她好奇地追問:「我老師多好一個人啊,他怎麼得罪您了嗎?」豈料那老婦馬上臉一酸,罵道:「他算個屁的好人!」

漣澄嚇得剛塞嘴裏的杏都不敢嚼了,獃獃地望着那老婦。

那老婦自顧自的絮叨起來:「他對他自己結髮的妻子百般侮辱,那可是咱們的公主殿下啊,那是何等的尊貴和賢惠,他,他王詵這混賬殺千刀的,沒有公主哪有他的今天?!可直到公主病死,他都沒給過公主好臉色,還當着公主的面和小妾搞在一起……」

好像講到了勁爆的地方,漣澄也不知道該聽不該聽,正猶豫,一群侍女衝過來把罵罵咧咧的老僕婦給拉走了,其中一個回頭笑着對漣澄說:「洛姑娘見笑了,這嬤嬤歲數太大了,瘋瘋癲癲的每天到處說些糊塗話,您別被她嚇著了,她說的話,您也別往心裏去。」

那婆婆看着確實是有點偏執,但看她的談吐,也絕不像個瘋子,漣澄一頭霧水,合計不通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她徑自走回了書齋,可是經那老婦這麼一鬧,她哪還能靜下心來學習,思來想去,總不能直接問老師吧。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心不在焉地翻著要臨摹的畫卷。

漣澄正出神,卻有一幅小像從畫卷中飛出,飄落在地上,她拾起一看,畫的是一個女子。她仔細端詳了一下,雖然只是背影,她也覺得這個女子一定是個美人。

「這畫我找很久了,你從哪翻出來的?」

老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漣澄嚇了一跳,手一抖,將畫的一角扯出一點點裂痕。雖然沒來由,但是她覺得這畫一定非常重要,可隱瞞錯誤不是明智之舉,她馬上把畫呈給老師,誠心道歉:「學生錯了,不小心損壞了老師的畫,希望我還能補償。」

王詵沒說什麼,接過那張畫,鋪在案上輕輕地撫平,凝視良久,心平氣和地對漣澄說:「問題不大,比這毀得更嚴重的,也修得。你既然有心好好學畫,怎麼修畫,也是得學會的。」

「反正人早都沒了……」說完了他只低頭繼續凝視着那畫。

半晌之後漣澄忍不住開口:「是師娘么?」

王詵輕輕搖頭:「不是大長公主。」

雖然洛漣澄的好奇心讓她非常想打破砂鍋,但是老師此刻的表情她從來沒有見過,好像他在另一個世界一樣,她決定留他獨自清靜。

這天漣澄找不到合適的書讀,就踩着椅子在書架上尋書來看,好巧不巧的,看到了一本嫁人專用的《女論語》,這可真是有緣。她馬上拿起了這本書,而且這還是個精裝版,附有作者的生平簡介,她翻了翻,不得了,還是個女作者。漣澄當下決定,就看這本了。

往日漣澄都會專門調整個舒服的姿勢看書,這本書因為非常短小,她直接握著書蹲在地上就讀了起來,不讀還好,讀了真是感覺怒火都能打通自己的任督二脈。

適逢王詵外出回來,他發現自己這個學生十分嘴饞,於是回家的路上就買了糕點回來,打算獎勵她的勤奮。他剛走進書齋,就看見漣澄捏著一本書蹲在書案旁的地上,表情時而凝重,時而兇狠,似正在發力。

王詵覺得這場面似曾相識,恍然大悟,饒是這輩子已經見過了各種大場面,此刻也哭笑不得地轉身,捂了眼睛說:「漣澄!你這孩子愈發的放誕無禮了,就算肚子疼屎燥,也不能就地解決啊,這可是為師的書房!」

屎燥,俗稱便秘。

洛漣澄此時讀這個書的心情,簡直比便秘還要堵得慌,甚至萌生出了一種想砸點什麼的暴力傾向。

她聽了王詵的話,起身跟老師行禮,見老師沒有反應,過去扯老師的袖子:「老師,我在你眼裏到底是個什麼存在啊?再怎麼樣也不至於就地。」

王詵轉過身,把糕點遞給漣澄,也有點不好意思。漣澄謝過老師,掏出一塊就吃,王詵馬上拉住她:「哎呀,你洗沒洗手啊?」洛漣澄很氣:「都說了我沒有在大解!」

王詵走過去查看地面,發現確實沒有,安下心來坐下,看看漣澄手裏拿的書,啞然失笑:「還沒及笄呢,倒是急着讀起女論語來了?讀出什麼心得來了?給為師講講。」

漣澄頓時沒了胃口,隨手把書往地上一拍,抱着糕點坐在一旁,氣鼓鼓地:「心得?我來給你背幾句吧!」說着她擺了一副扭捏的姿態,端莊而彆扭,嘴半張不張,嘰里咕嚕地背誦:「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將夫比天,其義匪輕。夫若發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讓,忍氣低聲。」

只背了幾句,漣澄彷彿吃了一萬隻蒼蠅一樣噁心。王詵馬上不讓她再背了,他憋著笑:「聰明也有聰明的缺點啊,即使是沒用的東西,你也能過目不忘?」

漣澄氣呼呼地點頭:「我以為沾了論語倆字,那多少得點有大智慧的,哪知道論語里的智慧這書里絲毫不佔,糟粕倒是比論語還多。」

王詵輕輕笑着搖頭:「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你敢說孔聖人的言論有糟粕,為師好生敬佩。但這書本來就是寫來約束女人的教條,你啊,」說到這,他笑起來,「這破書里寫的規矩,和你平日的作風根本不挨着。」

漣澄仍然不解恨,繼續批判:「還有這個作者,這個叫宋若莘的婆娘,和她該死的姐妹們!我是看作者是女的,才有興趣看的。我不明白,她們姊妹五個,都沒嫁人,她們自己又沒有丈夫,懂個屁的相夫教子!憑什麼寫書說三道四的指導別的姑娘?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王詵點點頭:「嗯,話糙理不糙。」

漣澄不解:「老師,我不懂,身為女人,她們為什麼要憋出這麼個破玩意兒來迫害其他女人?」

王詵想了一下,說:「這麼說吧,水裏有這麼幾條魚,她們不想被抓起來,於是對漁夫說,我們幾個給你寫本書,憑着這本書,你能輕易地控制其他魚,作為交換,你不能抓我們吃掉,得把我們幾個養起來。就是這麼回事。」

洛漣澄禁不住起了一個寒顫,嘆道:「這還是前朝流行到現在的書呢,都說唐民風開化,我看未必,唐朝的女性還不如咱們大宋女孩能做的事多呢。則天皇帝能稱帝,那是她個人的本事,和前朝風氣沒什麼關係,她生在什麼時代,都能稱帝的。」

王詵盯着眼前這個小女孩,心想這年紀的孩子能有這般見識,不禁拍手讚賞:「說得不錯。如果不是我還活着,我真要以為你就是我的投胎轉世了。」

漣澄瞅着他,問:「老師是贊同我的想法了?那你怎麼家裏還放着這種破書?」

王詵說:「多半是大長公主的遺物,下人把她的書和我的混了。除了她,家裏沒人看這種東西。」

漣澄忽然又想起那老婦的話,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老師,那畫像不是大長公主,卻是誰呢?」

王詵的好友因為年歲大了相繼離世,此時能往來的已經不多,許久不和人談天。忽然要提及往事,不禁有些百感交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是先嘆了一句:「我本來是不想做駙馬的。」

漣澄看着老師欲言又止的模樣,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等待着老師說下去。

王詵整理了一下情緒,說:「畫中人,是我一生所愛。」

聽到這,漣澄不禁嘆了口氣,大人的世界,不管有錢沒錢,聽起來都充滿了不如意。

王詵也跟着嘆了口氣,自言自語一般:「我那時激烈地和家裏長輩反對當駙馬,不知道怎麼這種事就落到我頭上了。而她身份特殊,如果我們結合,會影響我的仕途。為了彼此的前程,她離開了,自此天人永隔。她甚至都沒同我道別,只留了字。那之後我對感情也看得淡了,誰成想,大長公主還是執意要嫁給我,我為了家族,也就隨她去了。」

聽起來是這姑娘走之後,王詵才當的駙馬,漣澄聽出了端倪:「但實際上你不願意當駙馬,不只是因為她?」

王詵搖搖頭:「不全是。我家祖上是開國的武將,這種敏感的身份本來就為趙家所忌憚。皇帝的賜婚並不單純,意在拉攏,身為武將如果抗婚,那會被質疑有二心。我當時也想過,最糟的結局,是我不得不娶了公主。但是如果我心愛的女子她不嫌棄,我還是可以娶她的,我不會虧待她。」

漣澄心想:如今看來,是更糟的結局,老師不僅失去了愛人,還娶了不愛的女人。她無奈地點點頭:「唉,但哪個女子不就想成為心愛的人的唯一呢,況且大家都是人,為人側室就要處處低人一頭,又憑什麼受那個氣。可學生不明白,你是為什麼對當駙馬這樣抵觸呢?這不是多少人都巴不得的好事嗎?」

王詵用扇子敲敲漣澄的小腦瓜:「我如果不是駙馬,你覺得我現在會是什麼?」

漣澄想了想:「別的什麼大官兒?唔,大官太普通了,老師這樣的才能,怎麼也得是個宰相將軍什麼的吧。」

王詵苦笑:「是啊,憑我的家世和本事,本來前途無量。可是成了駙馬,就成了外戚,要遠離朝廷,也不能和官員往來,我的後代的前程,也因此斷送了。想要為咱們大宋江山出一份力,這隻能是世世代代的奢望了。」

洛漣澄想了想,如果因為嫁人,就讓自己這輩子都不能畫畫了,那確實不能忍受,她同情王詵,卻還忍不住問:「所以你怠慢大長公主的事都是真的?你是在報復她?」

王詵點頭:「我本來就對她毫無感情,卻礙於皇權,不得不和她傳宗接代。後來我想着只要我待她不好,她總有受不了那一天,也許能和我和離。可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本書的影響,她寧可忍氣吞聲,卻到死也不放過我。」

漣澄忽然想到了什麼,問王詵:「老師你可有年輕時候的畫像啊?」

王詵指向書案旁的一堆畫卷:「你去那堆里找找吧,也許有。仔細些,裏面有一些是真品。」

漣澄翻了半天,找到了一張看着眼熟的畫像,看看旁邊的題字,又比對了一下現在的王詵,確信畫里這個英姿勃發的少年就是自己的老師。

她欣賞一會兒,嘆了口氣:「我想我大概知道大長公主為什麼會這樣執迷不悟了。」

見到這麼一個才華橫溢又意氣風發的英俊貴公子,公主肯定覺得這就是自己的良人了,她一定執着地用錯誤的方式愛着他,哪怕放棄尊嚴,做小伏低,也要留他在身邊。

漣澄一時不知道到底該更可憐哪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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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與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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