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來自南疆石林的神女,永遠地留在了千里之外的金陵。

除了金懷挽,不會有人祭奠她了。

而金懷挽一無所有,只有淚與血為母親送行。

道場空無一人,低泣聲撞到四周牆壁又返回金懷挽的耳邊。似乎天地間只有她一個清醒的人,抑或,只有她一個糊塗鬼。

自古酈族與中原常有戰事。酈族以女人為尊,而中原男人掌權,茂密石林成為阻隔中原王朝吞併酈族的天塹。

直到一個叫金邦彥的中原書生走進酈族大寨,娶走貌美的神女銀妝。他們行了酈族婚禮,金邦彥發誓一生守護銀妝,他們先後有了一個兒子與一對龍鳳胎。

金邦彥給大兒子取名「懷瓊」,給小兒子取名「懷挽」。然天不遂人願,小兒子落地沒幾天便沒了氣息。寨中大巫說,是龍鳳胎中的女兒命太硬,剋死了小兒子。

銀妝固然心痛,卻也知此是天命難違。她偷偷送走了大巫,向金邦彥隱瞞此事,自作主張給女兒取名「懷挽」。

金懷挽記得自小父親便不喜歡她。村中有老人講,你爹是中原人,骨子裏就重男輕女,他巴不得落地咽氣的是你。

老人說的果然不錯。金邦彥在寨子裏待了六年後,留了封語焉不詳的信就逃出去給中原人當兵了。銀妝一人拉扯一兒一女,眼巴巴地站在寨口牌樓等那個男人回來。

就這麼等,等到大兒子都開了蒙,才盼到她的丈夫回家。

金邦彥帶了一夥軍隊,跟銀妝說,要帶着酈族人打屬於酈族人的天下。

族人不信中原男人的鬼話,但他們信神女,只好相信銀妝的丈夫。於是酈族男子穿上中原人的戰甲,告別妻子,出山一路北上打江山。

前朝——李氏瀚朝,政治腐敗禮崩樂壞,又逢天災民不聊生。雖有自京師向下的改革,卻也杯水車薪。金邦彥身後有酈族,靠着從石林運出來的補給,起義軍勢如破竹、劍指金陵。

官逼民反,瀚王朝搖搖欲墜。

不出七年,金邦彥就打到了金陵。此時長江以南除金陵外改朝換代,金邦彥自立為帝,國號為「宣」。

結果打一個金陵,就耗了金邦彥整整兩年,最後京師的城門也不是宣軍打開的。

據說是前朝太傅蘭拾臨陣叛變,逼死李後主、屠盡李家臣,一人拖着兩麻袋人頭打開城門歸降新朝。

金氏這才入主九州。

金邦彥稱帝后,大舉封賞三軍,就連之前給他跑輜重押糧草的副將都封了長興侯,而衝鋒陷陣的酈族,連一寸多餘的土地都沒分到。就連跟他拜過天神的結髮妻子銀妝,都沒有被接進金陵紫微宮。

金邦彥娶了相國獨女為後。命人將金懷瓊接進宮,而以「命格不詳」為由,將金懷挽困在南疆永生不得入京。

「酈族人的天下」成為一張空頭支票,千萬酈族人的骨血全為他金邦彥的大業添了磚。僅剩的族人只好抱着同胞寥寥遺物回到家鄉,立了一座衣冠冢。

這是整個酈族的傷痛,他們敢怒不敢言,卻也心知肚明:酈族已經沒有能力反抗如日中天的金邦彥了。

萬事只求自保,誰料殺身之禍從天而降。

無論如何,金懷挽都不能再回南疆。

銀妝死了,她沒資格苟且偷生。她只有留在京師,留在這個埋葬她娘親與無數族人的地方,才有機會查清定南侯之死的真相,為他們報仇雪恨。

金懷挽抬首望向烏雲縫隙中的一輪夕陽。被暴風驟雨消耗得只剩一點殘亮,卻也能染紅小半邊天。

「阿娘,我命不絕,」金懷挽昂起臉,蒼白臉色依舊擋不住如濤水奔涌的憤恨與熾怒,她篤定地望着那抹夕陽,堅定得彷彿仰望神明。

她得活。

「長公主殿下,陛下有旨。」

一雙未沾污漬的登雲靴停在金懷挽面前,她抬眼望向靴子的主人。

那男子一襲玄黑色綉金絲四爪蟒袍,金鑲玉冠與四方平定巾束住略些斑白的青絲。再觀其相貌,膚白若初夏梔子,瞳美似玲瓏琥珀,左側鼻樑中間還有一顆痣,縱然是文縐縐的樣貌,卻泡著一種壓抑的哀愁。

可惜了這張臉——他眼裏瞧不出半點人心的溫度,倒像個披人皮的孤魂野鬼。他站在那,就擋去了所有天光。金懷挽沉默地凝望他,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張臉。

「詔曰:長公主懷挽,殺禁軍二人,抗旨闖宮目無尊上。朕念其年幼,著即日起入懺罪苑反思己過,無召不得出,欽此。」

無召不得出。

若非金邦彥回心轉意,她金懷挽就得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自生自滅嗎?金邦彥連結髮妻子都敢處以蒸刑,又怎麼回對一個極其討厭的女兒轉意?

她才十五歲,就被父親釘死在了囚籠。

只要踏進去,永生永世就沒有出來的法子了。那還會有誰能記得酈族人為宣朝流過的血,還有誰會記得銀妝的冤屈?沒有她,剩下的族人就是金邦彥俎上魚肉,南疆的一切都會被宣朝收入囊中,再過十年二十年,酈族就永遠成為了史冊上冰冷的文字。

她不能進懺罪苑。

金懷挽認得那男人的蟒袍,新朝初立,穿得上御賜蟒袍的屈指可數。何況他腰間系著督查金腰牌,不用想,他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督查六司提督——蘭拾。

放火燒寨、驅人投江,讓萬千酈族命喪督查司的鐵蹄之下的命令,正是由眼前這劊子手下達的。

暗色的天幕盤旋著幾隻寒鴉,偶有兩隻站在道場圍牆上,歪扭著脖子打量場地中央的兩個人。三行飛龍司執雁翎刀守衛道場,為首的指揮使時不時觀察蘭拾的臉色。

金懷挽恨,她恨金邦彥、恨金懷瓊、恨金邦彥的走狗,恨不得拉着全金陵給酈族陪葬。可即便她金懷挽天不怕地不怕,也捅不破蘭拾只手就能遮的天。

督查司踏平南疆的場景,金懷挽這輩子都忘不了。蘭拾手下有大宣最彪悍的殺人機器,幾乎全天下都在他的監控之下。沒人能逃過督查司的眼睛,就是皇帝金邦彥也要敬畏他三分。

縱有滔天恨意恨,但她想活,除了眼前的蘭拾她別無選擇。只要能活着留在金陵搜集證據,就是給蘭拾當奴,又如何?

金懷挽的脊樑塌了下來,她用膝蓋當做雙足,一寸一寸地挪向眼前的人。她抓住那人衣角,像是垂死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如鳳般的眼眸垂下了眼角,眼淚順着眼角流向鬢髮間。

金懷挽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抽抽噎噎幾乎喘不上氣,緊咬后牙關艱難地嘆息一聲,乾淨的眼眸闖入蘭拾的眼底。

「督主……我求您……求您憐惜……」

她在乞求人間惡魔給自己活下去的機會。

蘭拾垂眸端詳她,那一刻金懷挽的尊嚴與臉面都沉到了塵埃里。昔日酈族的小神女,族人們的掌上明珠,此時放下一切去求一個奸佞之臣,給自己一條出路。

金懷挽沒有高強的武功,沒有強勢的母家,沒有皇帝的寵愛與垂憐。只剩一副還算姣好的皮囊可以交換,無論如何她都要一試。

何其殘酷。

寒鴉振翅而起,幾聲哀啼盪在空中,這座城那麼地空蕩,安靜得不似人間。

金懷挽什麼都扔了,她生平第一次低頭下跪,把尊嚴臉面都摁在地上摩擦。此刻什麼傲氣都被她扔了,只求這個男人給她一個機會——替母族報仇雪恨的機會。

「求您……」

蘭拾蹲下來,單膝跪地,視線與金懷挽的齊平,道:「殿下是公主,是金氏王朝不可替代的貴人。今日為一介朝廷走狗下跪,來日登上群山之巔,即便抬起了頭,心裏難免也會自輕自賤。殿下,權柄富貴,不能靠他人憐惜,是要自己爭的。」

他的眼睛似乎沒那麼冷了,望着金懷挽的時候,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溫柔。

金懷挽遲鈍地鬆開了手,她不懂金陵的鬼蜮陰謀,但她瞧得出人眼中的真與假——蘭拾真的沒在搪塞欺騙。

蘭拾從袖中取出一把金葉子遞給金懷挽,毫不吝嗇。他知懺罪苑的守衛多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兒,長公主年紀不大,想吃點好的也要上下打點好。

金懷挽沒要金葉子,轉頭跟着飛龍司的人上了馬車。她求不得皇帝了,認了。離開前她遠遠地望了一眼道場中央的蘭拾,那人背過了手,一副筆挺脊樑佇立在天地間,撐起了金陵的蒼穹。

奸臣不奸。

不知怎的,金懷挽腦中只有這四字。

應是錯覺,蘭拾的皮相太具迷惑性。金懷挽清醒半晌,才憶起他是用同僚首級做投名狀的叛徒,是挑唆皇帝遠賢臣的佞臣,更是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暗夜羅剎,把奸臣當得人人恨不得剝其骨肉。

怎會「不奸」呢?

金懷挽忍不住自恨稚嫩,總會看錯了人。幸好蘭拾臭名昭著,爛的人盡皆知,若換做旁人,恐怕就被他的金葉子蒙蔽了雙眼。

但他話說的不錯,權柄富貴,都要靠自己來掙。

馬車輪骨碌碌地駛向城郊懺罪苑,金懷挽頭靠着窗欞,透過一點掀開的簾角,遙望迢迢明月。

風中有雨後泥土的芬芳,金懷挽轉動眼珠,腦中一遍遍地回放娘親赴死時的情景。蒸籠里沸騰的是水,娘親被衛兵趕上刑架,臨死望向西南方。

那是家的方向。

蒸蓋翹起了一個角,金懷挽哭到失聲。娘親的目光一點點地變得空洞冰冷,終是一聲未吭。

那眼神寫着失望、絕望、眷戀與不甘,噩夢般籠罩在金懷挽心頭。

不知不覺地,金懷挽發起了高熱。恍惚間回憶溜到了三四年前,那時金懷瓊還在南疆,還會帶着自己去江邊玩耍。

金懷瓊打小就壞得很,明知妹妹怕蛇,還會抓一些細長的小青扔進妹妹的后領里。看妹妹嚇得尖叫,自己就高興得打滾。那時金懷瓊還會抓各色的癩蛤|*|蟆,悄悄放在村裏老人的枕頭下,經常把老人嚇得舉著掃把從寨東打到寨西。

那時南疆的雨裏帶着羽衣江的甜,金懷挽端著臉大的瓷碗,裏面裝着新打的糍粑,蹲在石塊上看金懷瓊被打。等她啃完糍粑,估摸那老頭子也打累了,就大聲喊:「哥,阿娘叫你回家!」

只要把銀妝搬出來,金懷瓊就是犯了再可恨的錯,老人們也會選擇原諒。

哥挨打也樂,臉皮巴掌厚。金懷挽一邊笑他,一邊任由他牽着自己的手,蹣跚地往家去。

那時夕陽正好。

兄妹倆走啊走,走到天都黑了。

四周隱隱約約地傳來馬蹄聲,金懷挽有點怕。轉頭一看,金懷瓊不知何時換上了明黃龍袍,手裏拎着一隻金鳥籠,跟在金邦彥身後戲謔地朝自己笑着,嘴角都扯到了太陽穴。

金懷挽背後傳來一聲嘶吼,千萬冒火箭簇飛向寨子。

金懷挽感覺渾身都冷了,她感覺一伸手就能碰到族人的屍體。

羽衣江奔騰的都是血腥氣,金懷挽從噩夢中驚醒。睜眼的瞬間,千鈞一髮之際,一柄明晃晃的長劍刺穿了馬車頂棚。

有人要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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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臣不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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