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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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再回來了,」師娘綳著一張蒼白的臉,把我連同我的包袱一同丟了出來。

我癱坐在地上,身上披着的一件舊袍滑落到地上,盪起一層塵埃。

「師娘……」立於師娘身後的三師弟忍不住喚了聲,一臉焦急地望着我。

師娘偏頭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三師弟立刻噤若寒蟬。

我默然低下頭拾起舊袍,手扒著門坎慢慢站了起來。

三師弟見我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終是沒忍住,衝出門來撿起我的包袱,更咽地叫着:「大師兄……」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微微一笑,接過包袱挎在肩下,「我沒事。」又側身恭敬地對師娘拜了一拜,「師娘,您保重。」

師娘冷眼盯着我,嘴唇抿成一條剛硬的直線。

我深深吸了口氣,掠過三師弟,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一路走一路踉蹌,沒多久我便支撐不住了,一下子跌坐在路旁,一陣火辣的痛感剎時蔓延全身。我揉揉摔痛的大腿,像遲暮的老人般掙扎著爬到一塊大石頭邊。

我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從肩上捻起一片黃葉。

差點忘了,從初夏到深秋,與符顏居然糾纏了這麼久。我扯動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唉聲嘆氣了一會,睡意一度湧來,我攏了攏身上的舊袍,閡上了眼皮。

迷迷糊糊中,好像做了一場遲來的夢……

『夢』

我整整衣服,朝洞裏走去,剛走兩三步就豁然開朗。

只見師叔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丹爐。

我輕手輕腳地繞到師叔身旁,將手中的竹籃放在他近旁,「師傅讓我帶了些好酒好菜來了。」

師叔一聽有好酒,眼睛依依不捨地移離了丹爐轉到竹籃上來,急不可待地揭開蓋布,一手抄著一隻雞腿一手舉起一樽酒壺,開始大口嚼大口咽。師叔舒服地眯起眼睛,「對了,白繁,你待會幫我把那些藥渣和死了的葯人拖出去埋了。」

我無奈撇撇嘴,抬腳走向離我最近的一堆藥渣。

抽動着鼻子使勁聞了一會,沒有嗅到怪味,我方才放心地將藥渣拾進背簍。

忽然感覺脖子後面涼颼颼的,我嚇的一哆嗦,趕緊回頭。掃視了一圈,卻只看見師叔的身影。可能感覺錯了。我聳聳肩,繼續拾藥渣。

不知道師叔在煉製何種丹藥,上次好說歹說從他那得來的丹藥已經被我當作糖丸吃掉了,最近嘴饞的很,還得再問師叔要點。得在師叔這免費當半月的僕人才能下山,幾顆丹藥似乎便宜了他,不如……

「撲嗵……」面前的藥渣飛濺的老高,嘩啦一聲全潑在我的臉頰上,我的右手頓時僵硬在背簍里。

見鬼了!

我忿忿地站起身,伸長脖子朝那堆藥渣看去。

一個人呈大字形橫摔在藥渣堆里,猩紅的鮮血慢慢從他破碎的衣裳里溢出,染紅了大半邊土地。

師叔住在這這深山裏,偶爾抓一兩個人回來做葯人也不是什麼怪事,看來這人就是。

我悲戚戚地晃了晃腦袋,手攥着衣袖將臉頰上的贓物抹乾凈,又繼續拾藥渣。

「救……救我……」話音落,一隻大手猛的抓我的腳踝。

「哇啦!詐屍啦!」我誇張地抱住腦袋,嘴裏哇啦啦地亂叫着。

等了半晌,卻不見身下有動靜。

於是我彎下腰,隨手在那人血肉模糊的手臂上點了幾下。

抓住我腳踝的手軟軟鬆開了。我皺了皺眉,用衣袖擦凈他臉上的灰塵——一張妖媚的臉漸漸顯露出來。

我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床上的人。

當天光是把他背起來,就讓我氣喘吁吁了,更別說在師叔浸淫于丹葯而的無視我的情況下背着他一間一間找能住人的房間。末了,還得給他喂葯、擦拭身子、換衣服。

這樣過了幾日,我閑來無事就坐在床上死盯着這人看。同樣是男人,怎麼長的差別這麼大,要是我也有這樣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就好了……我忍不住又在他臉上摸了把。我邊胡思亂想着,邊睡意矇矓地打着哈欠。趴在床邊小睡一下好了……

睡夢中被一個噩夢驚醒,我出了一身冷汗,接着又猛然發現……我睡在了床上,而且還有一具溫熱的身體正躺在我懷裏,雙手死死地摟着我的腰。

我帶着疑惑低下頭,卻與兩道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神撞個正著,然後……兩人大眼瞪小眼相望了許久,再然後……美人鬆開手,一伸長腿,一蹬……

「啊!!」我慘叫一聲,跌下床。美人居高臨下地俯視我,「你是誰?」

「救你的男人。」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美人微蹙眉。

我帶着諂媚地笑容湊了上去,「美人,你叫什麼?」

美人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符顏。」

「白繁,我要吃西街的桂花糕,福滿樓的西湖龍井,大觀園的鹵鴨……」「白繁,我要穿景衣坊的衣服。」「白繁,那些松子膏我用完了,再做點。(明明是我用來做葯的,硬被他搶去擦手擦腳了。)」諸如此類的惡行,舉不勝舉。

我氣得捶胸差點將自己捶死,一失足成千古恨哇!以為救了位落難的美人,沒想到是只白眼狼,比狐狸還難應付。

半月後,丹藥成功出爐。我收拾好包袱來到石洞與師叔辭別。

「師叔保重。」我拜了一拜。

師叔趕緊上前托起我,將一瓶丹藥塞進我懷裏,「萬事小心。」

我無言地點點頭,然後轉身出洞。

符顏正站在洞外靜候我,看到我出來,十分高興地拉着我的手朝山下走去。

『情』

我抬手擦擦額頭上的汗,繼續駕着我的小毛驢往山下趕。這山上真是越來越熱了。

我的師傅,江湖人稱「玉手」的鬼面先生已經去世了,他為了救在地牢被折磨得垂死的我,把一身功力都輸給了我,徹底成了苟延殘喘的廢人。

他臨死前牢牢拽住我的手,讓我發誓不欺負師娘才離開人世。於是我發了誓。

師娘那女人竟然把我趕出了師門。

但是,為了不讓師傅留下遺憾,我還是決定去京都把師傅生前吩咐我取的東西拿回來。

我翻了翻身子,努力找到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全身麻的像被無數的螞蟻啃噬一般,我皺起眉頭。

畢竟比不得以前。師傅對我說,你全身的骨頭碎了七七八八,接好了以後能站起來一起已經算不錯了。

我連午飯都沒吃就被趕出來了。剩下的銀兩也不多,得省著用,懷裏還揣著八師弟偷偷塞給我的兩張燒餅,不是不想吃,而是燒餅硬的可以做暗器了。

我靠在馬車上,伸手揉了揉眼睛。天下如此之大,好像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毛驢拉着我的馬車在小路上顛簸著,四周都是樹林,靜悄悄的。

一直到快要天黑才下了山。有了馬車,我也懶得住客棧了,駕着毛驢直接往通向京都的大道趕。

「賣茶水喲!好喝又解渴的茶水!」一陣清晰的吆喝聲傳來。我眯着眼向前望了望,前面是家歇腳的小茶館。

我將馬車停在茶館前,朝小二招了招手。小二立即跑了過來,「客官,需要什麼?」

我咂巴咂巴嘴巴,掃了眼過往的人群,「來壺茶,再給我準備點乾糧。」

「好咧!」小二笑眯眯地接過我給的銀子。

我慢慢從馬車上挪下地,然後將馬車仔細拴好在路邊。這年頭,說什麼國泰民安,其實還不是一堆一堆的小偷強盜。我這麼個手殘腳殘的人要走到京都不容易,還是看好我的小毛驢比較實在。

然後搬了條凳子,靠着我的小毛驢坐下來。

「您的茶水和乾糧。」小二飛快地端來一壺茶和一袋包好的乾糧,然後手腳麻利地又幫我搬來一張桌子。於是我又心情愉快地打賞了他點小錢。

我想了想,還是把懷裏的燒餅拿了出來,端起茶碗灌了碗水,咬了口燒餅。

「客官,您請這邊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多出了幾個桌凳擺在路邊,剛才那位小二正領着兩個人往我身後的桌子落座。我用餘光掃了眼,是對年輕的男女,面容倒沒見着。

還是快點把東西吃完好上路,天黑之前得找個地方休息。

我狠狠地大口咬着,把燒餅囫圇幾下吞了下去,拿起第二張燒餅我有些發愁了。

「這桌子凳子臟成這樣。」這是女子的聲音,有些撒嬌的意味。「趕路趕累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茶館,你將就一下。」這聲音很低沉,透著幾分冷漠幾分張狂。「好,夫君。」女子笑嘻嘻地回答。

夫君?我僵了一下。

算了,這張燒餅還是以後再吃。我將燒餅放入懷裏,晃悠悠地站起身來。瞟了眼那對男女,女子裝扮華貴,眉目間透著幾分少婦的嫵媚,男子表情冷漠。

我解開拴馬車的繩子,爬上了馬車,揚起馬鞭抽了一下驢屁股,毛驢就往前走,車輪咕轆咕轆地響。

夕陽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

剛才在茶館里,沒想到竟然會遇見熟人。

當初戴麵皮的時候沒想過要戴一輩子,現在臉上疤痕交錯,我也不想嚇著小孩,只好一直戴着麵皮,所以他們沒有認出我。

符顏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冷淡了不少。我卻沒想到最後他們倆成了親。

靜絲這女人我不恨她,只是非常討厭,女人能嫉妒成這樣還真是少見。

當年二皇子府一戰後我被她關在地牢的時候,她常來羞辱我,「賤人,你沒想到吧。流蘇的毒是我故意放他下的,老夫人的死也是我設計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乾的,現在教主屬於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算了,不想了。

我把毛驢向樹林里趕,然後把牽毛驢的繩子綁在一棵大樹上,又揀了些枝葉擋在馬車上。做完這些后,我像一堆爛泥一樣攤在馬車裏,果然是人老了……做這麼點事就累成這樣。

我卸下臉上的麵皮后,連連打了幾個哈欠,沉沉地閉上眼睛。

『夢』

「你知道去京都要多久的路途嗎?」符顏邊開心地吞著豆腐花邊問我。

我脫口而出:「只要兩個月。」

「這麼久呀,」他低聲嘀咕了幾句,又抬起頭望向我,「我知道一條近路哦,不需要花銀子的。」

我有點心動。

但當我看到所謂的近路是什麼的時候,心裏不由的大呼:上當了!

符顏趁著夜色的掩護,拖着我上了一條畫舫。「怎麼樣?」他笑眯眯地問我。

只願不被抓住送官府就好!我撇撇嘴,「還好……」

突兀地,符顏一把地抓住我的袖子、開櫃門、關櫃門,一氣呵成,並且沒有一絲聲響。

「有人來了。」符顏附在我耳邊輕輕說道。他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耳廓里,惹得我全身一陣酥麻,我想挪挪身體,卻發現這木櫃真是小的可憐,勉勉強強可以躲進兩個人。

真不該聽他的餿主意,躲在這歌妓換裝的房間里。「

好熱。」我忍不住說道。

我只覺得這小小的木櫃中的溫度越來越高,身體里也被高溫炙烤著。

符顏「嗯」了一聲,聲音有些嘶啞。

腦袋裏嗡嗡作響,好像連呼吸也夾着燥熱感,我無力地軟癱在符顏身上。掌心下觸碰到他的薄薄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濕,緊貼在皮膚上。

好熱。

我快受不了,伸出舌頭拚命地舔著嘴唇,還是覺得口乾舌燥。只想找個濕涼的東西來降溫,我半清醒半昏迷地用手在符顏身上胡亂摸索著,黑暗中一個柔軟的東西觸到我的面頰,我的嘴唇順着這個柔軟的東西就覆了上去。

好甘甜!

我不停地吮咬着,似乎要把這處柔軟吞進肚裏去。

彷彿靈魂都要融化了……

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將我硬生生地垃回了現實。我睜開眼睛疑惑地看向亮光,只見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正獃獃的盯着我。

我一時間腦筋也沒轉得過彎來。

「快點放開我!」耳邊只聽見符顏緊張地低吼著。

我立刻傻愣愣地鬆開手臂。

還未等符顏動手,女子早已從震驚中蘇醒過來,慌忙地一邊朝門口跑一邊大叫:「有刺客呀!有刺客呀!」

遲鈍如我,也被女子的尖叫聲拉回了現實。

符顏緊皺眉頭,右手曲指,隔空一點,女子立馬僵在原地。

如果是平常,我肯定會跳起來興奮地大叫:「符顏你好帥」、「符顏你好厲害」云云。可是門外響起紛雜的腳步聲時,我就知道現在只要做一件事——那就是逃命!

符顏也不遲疑,抬起長腿,將身旁的木櫃踹飛,木櫃在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嘭」地一聲落在房門口。

「走!」符顏牢牢抓住我的手,在我驚愕的眼神中,華麗麗地破窗而出。

「啊啊啊~」我又驚又怒,顧不上叱罵他,只得手忙腳亂地緊緊抱住符顏。

「快點吸一口氣。」呼呼的風聲中裹着符顏的聲音湧進我耳朵里。

「怎麼……吸氣……」我結結巴巴地問道。

話音剛落,一股苦澀的水流進我還未來的及閉上的嘴裏。眩暈感、沉悶感、酸疼感……各種感覺張牙舞爪地向我包圍了過來,頓時好象掉入了一個狹小黑暗的匣子裏,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唯一讓我心安的是手下真實的軀體溫度。

難受難受。

我蠕動着嘴唇想要說話,但是喉嚨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地掐著,胸部痛苦地像要炸開。突然一個濕潤的嘴唇覆上了我的,一股氣息送入我的嘴裏,我彷彿抓住一棵救命稻草般狠狠吻住,貪婪地汲取著空氣。

接着暈了過去……

再一睜眼,只看見一輪彎月當頭照,十分撩人。

我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吐出一口濁氣。

「醒來了?」符顏的笑臉一下子遮住了我的視線。喉嚨有些發乾,我只好點點頭。

「喝口水。」他蹲下來扶起我的上半身,捧著一塊蕉葉送到我嘴邊。

我小小地含了一口。

「你親了我,我也親了你,我們算是扯平了。」符顏仔細地替我擦乾淨嘴角的水漬。

我卻沉默了。

有些東西,一番生死掙扎后,就已經不同了。

『情』

正迷迷糊糊睡着,車外就傳來乒乒乓乓的打鬥聲。

我咒罵一聲,將被子蒙在頭上繼續睡。

不管了,我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聽到……

打鬥最後以一聲慘叫聲結尾,結束的乾乾淨淨。

「馬車裏有人嗎?」有人在車外叫。

睡覺睡覺,不理他!

「有人在車裏嗎?」

睡覺睡覺睡覺!睡覺是天下大事!

「車裏沒有人嗎?」

我忍無可忍了,對着車外面的人大叫道:「有話快說。」本來還有句有屁快放,但我是個文人,所以那句話還是沒說出口。

「兄台打擾了。我在馬車外揀到一個荷包,不知是不是你的?」車外的人問道。荷包?我馬上豎起耳朵。反正沒錢用了,不拿白不拿。我將車簾撩開一條縫,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出去,「是我的,給我吧。」

一隻大手如閃電般鉗住我的手腕,猛的一拉,把我扯出了馬車,我狼狽地摔在地下。

沒等我反應過來,耳邊就傳來一聲驚呼:「白繁!」我抬頭一看,竟然是流蘇,他一身黑衣,我差點認不出了。

我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你怎麼在這?」

「我來找你的。」他蹩著眉頭看我像老頭子一樣不麻利地爬上馬車。

「找我幹什麼?」我抖開被子披在身上。

「京都的那樣東西被人偷走了。」他一直皺着眉頭看着我。

「怎麼會這樣!」我苦着張臉。

師傅叫我去取的是一件上古神器,叫做八卦輪迴鏡,是封印火山時用做陣眼的。

「我還記得師傅說過一個方法也可使輪迴陣運轉,」流蘇挑起眉毛,「就是找一個功力深厚的人當陣眼。」

「真的?」我睡意朦朧地問著。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當然是真的。」

「你去找這種人,我回去告訴師娘。」不等他回答,我一頭倒在馬車上。

實在是太累了……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來了,精神特別充沛。然後掉轉驢頭,重新向山腳駛去。

還沒過正午我就到了。

我從貼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截半指長的竹管,放在嘴邊輕吹,然後心裏默默地數十個數。剛數到一,一道身影倏的落在我面前。

「大師兄,」站在眼前的八師弟無奈地叫喚,「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一臉嚴肅、有板有眼地對他說:「背我上山,我找師娘有事。」

「好。」八師弟二話不說直接把我背上背。

我想了一想還是從腮邊揉了揉,在臉上揭下一層薄薄的麵皮下來。用以前在山上的面容來面對他們比較好。

八師弟帶着我飛快地在樹林里穿梭。沒過多久,他背着我在山腰的一個亭子停下,「你先換套衣服,山上有客人來了。」

「誰來了?」我邊換外衣邊問他。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符顏。」

我系衣帶的手頓了一頓,才忽然想起八師弟是和我走的最近的,我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只記得那時他照顧被救出地牢的我時說了句,愛恨分明。

愛恨分明我懂,但是我卻做不到。

我又老老實實趴在八師弟的背上。

八師弟的身影晃動着,身邊的大樹嗖嗖嗖地往後退。

我倒忘了,我連我的門派都沒告訴過符顏。

八師弟直接把我送到了後院的石亭里,「你在這等我片刻。」

我對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吧去吧。」後院平常沒有人來,是給客人住的。

我無聊地趴在石桌上,正打着哈欠,隱隱約約好像聽見有人在說話。我抬起頭朝四處張望。

「符兄,請這邊來。」似乎是五師弟的聲音。隱約看見從後院大門走進來三個人影。「謝謝這位師兄帶路了。」

仔細一聽,這聲音有點像符顏。「不用如此客氣。」五師弟吱呀一聲推開其中一間房的房門。「多謝了。」聽的比較真切了,確實是符顏。

符顏……我心裏念着他的名字,腦袋裏噴涌而出的畫面卻讓我眼眶發漲,想莫名地流淚。

『夢』

人們都說獨守空閨的女人最寂寞,我現在總算親身體會了。

只記得當日來符顏家時,那個符顏指名道姓照顧我的靜絲,也在瞪着大眼睛上上下下掃視了我好幾遍、丟下一句「狐精」后,氣沖沖地奪門而出,再沒出現。

而且我還不得不承認自己掉了入虎口。因為……符顏他老人家就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魔教「捧月」的教主是也!當時他告訴我,我當場被震得頭暈眼花。但是後來想想,師傅從來沒有教導我們要扶正除魔。所以,符顏是魔道中人跟我沒有半點關係。

我伸伸懶腰,從床上爬起來。剛一打開門,我就愣住了,門外正站着那個叫靜絲的女人。

她蹩著眉望着我,眼神里充滿了怨憤,「教主讓我帶你去老夫人那。」

「好。」我點點頭。

「戴上這個。」靜絲拋過來一個東西。

我伸手接住,發現是一個銀色的面具,好奇地問道,「戴這個幹什麼?」

靜絲一臉的不耐煩,「你毋需知道。」

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我氣極。

符顏他娘住的地方不遠,穿過幾個幽靜的廊道就到了。靜絲站在門外輕輕扣了幾下,一位戴着面具的老嫗打開一條小縫探出半個腦袋來。

「門主吩咐我要帶的人已經帶過來了。」她伸手指指我。

老嫗側了側身子,示意我從門縫裏進去。老遠就瞧見廳堂里的太爺椅上坐着一位青衣婦人,正在飲茶。

我大步跟在老嫗後面邁進了廳堂。「夫人,烏公子來了。」老嫗彎著身子輕聲地說道。「哦。」老夫人獃獃地點了下頭。

咦?這老夫人怎麼像塊木頭一樣?

「烏公子,你和夫人聊吧,老奴先退下了。」老嫗冰冷的聲音從面具後傳來,也不等我回話,自顧自地退了出去。

我尷尬地摸摸鼻尖。

「烏……烏……」老夫人忽然將手中的茶杯砸了出去,傻呵呵地笑着,步履蹣跚地向我靠了過來。

「老……老夫人……」我一邊結巴地說,一邊被嚇得直往後退。

老夫人卻笑的更歡了,不亦樂乎地和我玩起了抓人遊戲。

啊啊啊!!符顏!!你是存心要蹂躪死我嗎!!

「不跑……」老夫人完全不管我痛不欲生地表情,邁著強健的步伐一步步逼進我。

可憐我一個風寒剛好的柔弱少年,被她追的上躥下跳的。「老夫人……別追了……」我呼呼地喘著粗氣,無力地倚著一根大柱子。

老夫人也跟着停了下,偏著頭,眨巴着眼睛瞅我,「好玩……」我捂著額角,心裏響起一連串哀嘆。「我要……抓你!」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老夫人突然一下子衝上來,一把抱住我。

我愣了一會,開始死命地掙扎。

混亂中,老夫人蹭掉了我的面具,信手綰好的髮帶也被她扯散了。

就在我低頭去撿面具的時候,看見老夫人驚恐地盯着我的臉,邊退後邊嘶聲力竭地大叫:「壞女人!!賤女人!!」

怎麼了……我被這一連串的事情弄的頭昏眼花。

「滾開!!滾開!!」老夫人捂著蒼白的臉,像見了鬼似的。

眼見着她已經退到了欄桿旁,我的心提到了喉嚨口,也不再顧及是否會被抓傷,三步並作兩步靠上去,死死抓住老夫人的手臂。老夫人卻愈加瘋癲,另一隻手不住地推搡我,「不要!!不要碰我!!」

我此時並沒有多少力氣了,只能死死糾住她的衣服。

「娘!」就在這時,耳邊傳來符顏又氣又急的吼聲。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而老夫人卻趁我分神之際,用力扯出自己的手臂,身子一扭,沿着欄桿飛了出去。遠處衝天而起一束炫麗的火花,老夫人就像一隻折翼之蝶,凄涼而又華麗地飄落,在短暫的時間裏綻放出最美的姿態。

剎那芳華。

「娘!」符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閃動着身影從欄桿一躍而下。

我張開嘴巴,急切地想解釋,喉嚨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我木然站在原地。

「白繁!」一襲黑衣的蒙面男子飄飄然落於我身旁,他抬手扯下了面巾,「我是流蘇!」我張張嘴沒有發聲。

師兄流蘇?他怎麼會在這裏?

「快跟我離開!」流蘇焦急地抓住我的手腕。

不!我要留下來!我無聲地對他叫道。

「由不得你了!」流蘇咬咬牙,一記手刀劈向了我的後頸。

我眼前一黑……

京都,二皇子府內。

「流蘇,準備妥當否?」二皇子小聲地問道。

「一切妥當,只待皇子建功。」流蘇含笑回答。

二皇子哈哈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我跟在流蘇身後,一臉冷漠。當流蘇告訴二皇子是我帶領着他找到魔教老巢時,答案已經呼之欲出,流蘇原來一直在跟蹤我,而且成功地在捧月山莊投了毒、放了火。

我擔心的是符顏……不知道他是否已誤會我……

正在我胡思亂想之際,流蘇眯着眼睛看向遠方,嘴裏穩穩地吐出幾個字,「魔頭來了。」

符顏破空而來,身後還緊緊跟着幾個男女,應該是他座下幾大護法,其中就有靜絲,她正嘲弄地看着我,眼神宛如毒蛇一般狠辣。

符顏死死地盯住二皇子,雙眼赤紅如血,「給我解藥。」

二皇子朗聲一笑,「符教主是否願意用性命來換?

「殺。」符顏面無表情地一揮手。然後他轉過頭來,眼神冰冷地盯着我。

後來,聽有幸在二皇子府之戰中逃出生天的人說道:當日符顏帶着他門下大小魔頭前來報仇,將二皇子府圍了個水泄不通,不過武林盟主之子流蘇也真是厲害,憑他魔頭們如何進攻,也不過是前進了一尺而已。撕殺中,血流似海,兩方人馬踏着無數的屍首前進,真是慘烈至極……不過最叫人可惜的,是鬼面先生的大徒弟為救大魔頭符顏身受重創,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情』

真是冤家路窄。

我趕緊把頭縮回來,可是這時已經晚了,只聽見五師弟大喝一聲:「誰躲在那裏!」

緊接着,唰唰唰,三道身影齊齊立在我面前。

「大師兄!你怎麼回來了!」五師弟走上前激動地握住我的雙手。

「我回來找師娘有事。」我悶聲回答。

「哦,現在師娘就在書房,要不要我背你去?」五師弟依然傻呼呼地問著。

「不用了,我等下自己去找她。」我站起來,轉身就要走,忽然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男人低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等一下。」

這大手一搭就是妙招,我半邊身子頓時都麻了。

我只好無奈地轉過頭。

「不知這位師兄為何要以面具示人?」符顏微微一笑,眼底卻透著不確定的光。

「大師兄,原來你是帶着面具啊。」五師弟還在一旁傻愣愣地多嘴。

我狠狠地瞪了五師弟一眼,然後無奈地說道:「非是我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只是我天生相貌醜陋。」

「那就得罪了。」那雙大手從我腮邊一掠,把我臉上薄薄的一層麵皮揭了下來。然後就聽見這三人倒吸冷氣的聲音。

現在這副尊容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了,更別說你們了。

「對不起。」符顏將麵皮還給我,語氣中透著幾分失落。我大量地擺擺手,將麵皮整平重新戴在了臉上。

「夫君,我們回房吧。」靜絲厭惡地望了我一眼,拉着符顏就往房間走。

我若無其事地繼續坐上石凳上。

他……似乎更憔悴了,瘦了不少。現在應該很幸福,娶了個這麼貌美的妻子。

我嘆一口氣。耳邊忽然響起八師弟放重的腳步聲。

「小八,我不去見師娘了,你背我到山頂上去。」我站起來,彈了彈身上的灰塵。

走吧,早走早好。

八師弟應了一聲,蹲下身子來。我趴在他背後,揉亂他的頭髮,「走。」

想當年師傅下山的時候正是風華正茂,他對他的師弟們說,走,我們去江湖。

他說的如此乾脆瀟灑,我學不會也做不到。這裏有太多我放不下的東西,不能像我師傅那樣斷然走的乾淨。

越往山頂去越熱,我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打濕。等到了山頂,八師弟已經累的氣喘吁吁了。

「小八,你先下山去。」我輕聲對他說着。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我在這等你。」

「這山頂又沒野獸什麼的,我不過是觀察一下山頂的情況,,你不用擔心我。」我很有耐心地跟他解釋。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你要等我。」我信誓旦旦地使勁點頭。

看到他漸漸走遠,我才鬆了口氣。

我試了試邁步,可是才挪動一步就狠狠地摔在地上,全身上下使不上一點力氣。

走不動就爬吧。

山頂正中立着一塊大石頭,那就是陣眼所在。師傅說,輪迴陣下壓着一個火山口,眼見着又要噴發了,所以得用輪迴陣加八卦輪迴鏡壓制着。

這個笨師傅,他總是那麼憂國憂民,最後死了,也沒見着全國百姓來給他送行。

我咬緊牙關,身上的骨頭像被人拆了又拆,咯吱咯吱作響。每爬一步,身上破碎的骨頭就扎進肉里,又一次體會到了萬箭穿心之痛。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終於爬上了大石頭,躺在大石頭上大口大口呼吸著,身上已經疼的麻木了。

其實在八師弟送我到後院的時,我就偷偷地溜進了我的房間,翻到了師傅臨終時留給我的一封信和一把匕首。

我抖着手地從貼身內衣中掏出那把匕首,推開刀鞘,在手腕深深地劃了下去。

陣眼就是一個功力超過一甲子的高手的鮮血。師傅傳給我的功力使我勉強可以稱為高手。

這種流血的感覺很微妙。

我瞪大眼睛,想把我看了十幾年的天深深刻進腦海。

其實,八師弟說的愛恨分明我懂。

我對符顏卻沒有恨。

他流着淚對我說,你知道嗎,我有多愛我的母親,可是你殺了她。

師傅,我幫你了卻了你的心愿,你見到我后可不要罵我。

我沉重地闔上眼皮。

走吧走吧,此生足夠了。

「白繁!白繁!」「大師兄!」

人的一生,生了便生了,死了便死了,生生死死都只是夢而已,哎,我到最後才明白啊。這是師傅臨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段話。

我也只是到現在才明白。

「白繁!你在哪!!」「大師兄!!!」

人死夢碎,猶如人死燈滅。

『情終』

二皇子府一戰後,捧月教元氣大傷,武林正義人士欲趁勢一舉殲滅捧月教。

「符顏,你還是束手就擒吧,我在你身上的毒怕是快發作了。」黑衣人不耐煩地蹙起眉頭,語氣開始生硬起來。

符顏咬着下嘴唇,強壓着體內翻騰的氣血,不發一言,倔強的眼神直逼面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似乎被他惹怒了,呲著牙齒對四周的蒙面人一揮手,「抓住他!無論生死不限!」

四周圍着符顏的蠢蠢欲動的蒙面人一聽指令,馬上瘋狂地從四方朝他涌了上來。符顏咬了口舌尖,抽出佩戴的寶劍向一個方向撲了過去。

「攔住他,別讓他打開一個缺口。」黑衣人眯着眼瞧出些端倪,於是又立即施令。符顏見逃脫之計被識破,只好退到了一棵大樹旁,再另尋出路。

可是體內的毒開始發作,一陣陣眩暈感和酸疼感朝他襲來。

符顏努力地打起精神,但是腦袋裏彷彿塞滿了細線,不斷地拉扯又糾纏。手越來越無力,腦袋也越來越沉重,開始力不從心。

這時符顏眼前開始出現幻象,幻象中的人兒不是替他擋劍且在死之前吐露真相的結髮妻子,而是一個清秀的少年不停地出現又消失,生氣的時候愛嘟嘴,無奈的時候喜歡聳肩,笑的時候眼睛像月牙一般……

白繁,我好想你。可是你卻死了。

不知什麼時候,這個少年已經深深烙在他心裏。

就在一恍神間,手裏的劍被人挑開了去,符顏直覺得眼前一黑,身子一傾,噴出一口鮮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符顏的意識一點一點被慢慢拉回來,他緩緩地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無盡的青色。

這好象是間竹屋。符顏心想着,轉頭想找尋竹屋的主人。

卻發現有一白髮素衣男子正倚着他的床沿假寐,男子臉上的皮膚透如琉璃,佈滿了淺淺的、醜陋的傷疤,精緻小巧的臉蛋越見削瘦。

符顏怔怔地望了半晌,心中彷彿堵了千萬斤巨石,眼中似有濕潤的液體正在慢慢地淌出,他蠕動着嘴唇,用嘶啞的聲音喚道:「白……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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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夢浮生之春回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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