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阿扎爾的故事——來自地獄

第12章 阿扎爾的故事——來自地獄

「人類唯一擅長的事情,恐怕就是製造痛苦與悲劇。」

讓我們將時間回溯到三十七年前。

那時,光之國首都利希特城還遠沒有現今的那般繁榮景象。一方面,與火之國連年不休的爭鬥使得整個國家一直都處於高度緊張的戰備狀態,實在騰不出太多的精力去發展經濟;另一方面,「未開拓地」當時還只是一片蠻荒之地,魔獸們的皮毛、骨骼還尚未轉化為商人手中的金幣。整個光之國就像是一個大而無當的戰爭機器,開足了馬力,竭盡全力地對付起了它的宿敵火之國。連年的戰爭不僅使得邊境地區生靈塗炭,化作了人間地獄,還給王都製造了大量的難民。當時的王都,處處都是蕭條的景象,除了王宮所在的中心區之外,到處都可以見到破敗腐朽的貧民建築群。它們之中擠滿了如同螞蟻一般苟活著的難民們。那時,經常有人走著路就突然跌倒在路邊,再也無法站起來。棄嬰幾乎是到處都有,許多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們就被這樣活活餓死在街頭。同時,這裡的治安環境同樣糟糕到了極點—男人會為了一片麵包而捅死別人,女人會為了一條新裙子而出賣身體。而我們偉大的王國就像往常一樣,總會想出對策的—她有能力處理遇到的一切問題。

於是,王立孤兒院就這樣應運而生了。這是一座坐落在王都西南角的白色建築,在周圍貧民區的包圍之下顯得更加顯眼。這座通體純白的漂亮建築一看就經過了能工巧匠的精心打磨,與周圍那些瀕臨倒塌的建築物們完全不是一個種類。它的前身是屬於光之神教的王都修道院,後來因為修道院搬到了中心區而逐漸荒廢。最終,王國建立王立孤兒院的決定使得它重獲新生。那些來自火之國的能工巧匠們在原本就風格華麗的修道院的基礎之上再次進行了精心加工,最終打造出了眼前的這座純白色房子。那些宗教化的浮雕都在敘述著它過去的榮光,以及即將來臨的光輝未來。

這座孤兒院的院長名叫康拉德,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神父。他曾在王都中心區最大的教堂之中擔任常駐彌撒,在滿是權貴和名流的教區之中頗受尊敬。但是,自從聽說了光之神教即將在王都興建孤兒院的計劃之後,他便主動要求擔任孤兒院的院長。之後,他來到了這片充滿貧窮與混亂的法外之地,成為了難民們眼中的「救星」。

而就在這一年,孤兒院迎來了第一批「居民」。其中一個小孩子,即使是尚在襁褓之中,便可以看出他俊俏的容顏—白皙的皮膚,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俊俏的小鼻子,他的五官甚至漂亮得讓人有些雌雄莫辨。當時照顧他的修女們都在感嘆:為什麼這麼一個漂亮的小傢伙會被人所遺棄呢?甚至傳言連康拉德都十分喜歡他。他曾經將小傢伙抱在自己的懷中,滿懷欣喜地說道:「你可真可愛啊,小朋友!你一定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的!」

而這個漂亮的男孩,便是小時候的我,阿扎爾。

儘管我生得再怎麼漂亮,也改變不了我是個雜-種的事實。我從未見過我的父母,他們或許在我出生之時便離開了這片苦寒之地,亦或是已經深埋於黑土之中,失去靈魂的身體已經是腐爛發臭了。我可能是個妓女的孩子,後來我閑著沒事兒的時候常常這樣想。我猜想,一定是哪個放浪的妓女被嫖客搞大了肚子,生下了我之後,又將我拋棄在某個冰冷而骯髒的臭水溝之中,任由我自生自滅。但是,我一點都不記恨我的母親,因為她這種人就像「未開拓地」隨處可見的黑殼蟑螂一般,

爬滿了整片大陸。如果非要我因為自己的出身而記恨誰的話,倒不如說是我深深地恨著這個已經腐爛崩壞的世界。

相比於我悲慘的出身而言,我前半段的童年無疑是十分幸福的。孤兒院之中的那些修女將我從陰溝之中撈起,那時的我已經奄奄一息,渾身沾滿了屎與尿。後來我聽說,當時的我已經發不出一聲啼哭,每個人都認為我必死無疑了。好在那群修女們並沒有放棄。她們用熱水將我的身體洗得乾乾淨淨,又用溫暖的被褥使我的身軀不再冰冷。就這樣,我的心跳逐漸地恢復了正常,那一聲聲啼哭開始回蕩在孤兒院之中。我,這條雜-種的性命,就這樣奇迹般地保住了。

相比於其他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的孩子們,幼時的我簡直是像生活在天堂之中一般—我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床,還有一隻毛茸茸的玩具熊。這在貧民窟之中簡直就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每天我都有很多時間在白色房子前的花園之中玩耍,在淡淡的花香與青草的芬芳之中陷入深沉的睡眠。即便是很久之後,我還是忘不掉躺在那片草地上的溫柔感受,忘不掉那被嫩草包裹住的柔軟觸感。如果我一定要選出生命中最美好的三件事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這段記憶作為其中一件。或許,也是惟一的一件事情。

而與那些在貧民區中吞食腐肉的孩童們相比,我的一日三餐中簡直就是一種奢侈—口感鬆軟的白麵包供我隨意享用,濃郁多料的肉湯簡直是無上的享受。即使我吃了那麼多次,也絲毫沒有吃膩了的感覺。甚至在我成年之後,我依然會懷念那樣獨一無二的美味。那些教會派駐來的修女們總是格外地細緻體貼,她們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們這些孤兒們的起居生活,給予了我們連母親都給不了的愛。同時,她們悉心教導著這群孩子,帶領著他們學習光之神教的基本教義,領會光之女神向世人所傳達的箴言。我,也和其他的那些孩童們一樣,成為了光之神教最為純粹的信徒。我每吞下一口可口的飯菜,都會在心中默默感謝光之女神的恩德;每喝下一口乾凈的清水,便會在心中由衷地讚歎女神之力的偉大。我的思想之中除了對於光之女神的崇敬之外,別無其他。我對於神的膜拜,盲目而又愚昧。

那時的我,心思單純而天真,天真到認為自己的人生似乎會一直這樣順利下去。畢竟,我也聽好心的修女說過,就算是在富人區以外,很多與我同齡的窮苦孩子們很多都以為富人掏煙囪為生,大部分甚至活不過十歲。當時的我堅信,自己的人生已經被女神所深深眷顧了,我即是神選的幸運兒,只要繼續信仰光之神教,就能夠獲得一片光明的未來。

人生,會遇到什麼困難呢?幼小的我時常躺在草地上,陷入了深沉的靜思。

但是,當時的我並不明白—我的命運就和世間幾乎所有的故事一樣,那些美妙的開頭往往昭示著悲哀的結局。而當我成為一名傭兵之後,有時我會看著自己的受害者,盯著他們臨死之前眼中閃爍著的求生光芒,接著在心中告訴自己——驅使我繼續呼吸的,僅僅是那無常的命運。

人類總是這樣,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無所不用其極,即使是在今天成為了大陸主宰的今天也是如此。光之神教素來將人類犯下的罪行怪罪於虛無縹緲的惡魔,宣稱這一切都是受到了惡魔的蠱惑,好來維持它正統威嚴的形象。其實,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應該發覺,所有惡行的真正驅力皆是那流淌於血液之中的骯髒慾望。真正的惡魔,從來只有人類一種。

這一切的終結,便全部始於我尚且年幼時的某一天。那是個平平無奇的一天,我被帶到了白色房子的地下室門前。我在這裡生活了這麼多年,卻從未踏足過這裡,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在我那模糊混亂的記憶之中,只記得一扇沉重古樸的木門突兀地出現在了眼前。那,便是我所有夢魘的開端。

木門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一些樹木開裂的細小痕迹,木門的鐵把手也已經被暗紅色的鐵鏽覆蓋,給人一種陳舊厚實的感覺。走廊頂端設置著一排魔導水晶製成的照明燈,昏黃的燈光忽強忽弱、明滅不定。走廊上鋪著一層灰白色的大理石磚,它們被打磨得如鏡面一般光滑。周圍的氣氛總是會讓人產生一種前途未卜的錯覺,可是我卻是什麼都沒有預料到。光之女神會永遠庇佑著我,我在心中不停地重複著這樣的念頭。

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些微的光芒竭力地從門縫之中透漏出來。送我過來的兩位修女像往常那樣笑著,看不出一點異樣。「去吧,你會玩得非常開心的!」她們的笑容之中沒有一丁點的異樣。我記得自己獨自一人走進了木門,臉上也帶著天真的笑容。所有人都笑著,所有人都很開心,所有人都堅信自己會有光輝的未來。

卻不會有人想到,在前方等著的,往往是深不見底的無盡黑暗。

自從踏進那扇門之後,我的記憶就開始變得斷斷續續、混沌不清。我依稀記得自己進入了一條幽長深邃的通道之中。周圍沒有一點光亮,黑暗將我從頭到腳地包圍。我憑著自己的本能與直覺,艱難地前行著。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寂靜無聲,只是偶爾會聽到從極遠處傳來的一兩聲尖叫。這裡的一切都讓我產生了一些不好的聯想,想到了光之神教聖典之中所描述的「漆黑地獄」。但是,修女們的笑容和對於女神的信仰卻諷刺一般地支撐著我,支撐著我那雙不住顫抖的雙腿一步又一步地前行著。那些滿口謊話的修女們並不能保護我分毫,可憐的我當時並不會知道。

在艱難前行了良久之後,我看到了前方出現了一絲光亮。那一點光明如同無形的利劍一般刺破了重重的黑暗,映照在我的眼底。我像個溺水的人一般失去了理智,鼓足力量朝前狂奔,試圖擁抱這無比燦爛而耀眼的光明。但是,就在我即將衝出黑暗的時候,我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我那迷濛的意識終於恢復了一絲清明。我的意識之中,隱約能夠感到有人在我的胳膊上一次又一次地扎針,並將不明液體注射進他的身體之中。接著,我便感到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好像要把我的身體撕扯成一把碎片。這恐怕也是我還能夠留存這段記憶的唯一原因。但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注射,我的意識變得越發地模糊,生理上的痛苦也愈發減弱。我並不知道自己在經歷些什麼,但是我知道,自己的心中恐懼正如同黑洞一般將我吞噬撕裂。這樣深沉的恐懼迫使著我想要吶喊,但是我的喉嚨像是封上了厚蠟,連半個字都吐露不出來。

往後的記憶則變得越發地凌亂而不真實了。如同身處於似真似假的夢境之中,我看見自己的身體被一條條褐色的蛇綁著吊在了半空中,口中含了一口鮮血。長著牛頭的怪物拿著皮鞭,不知疲倦地抽打著我,難以遏制的痛楚正從四面八方襲擊著我脆弱的神經。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皮膚破裂、鮮血迸散,似乎自己的身體在下一分鐘就將分崩離析,但是我卻什麼都做不了,甚至連一個手指都無法挪動。我唯一能夠做到的,便是將如同水銀一般厚重粘稠的空氣,一口接著一口地灌進自己的肺中。但是,隨之帶來的則是更加痛苦的感受。那種難以言喻的阻滯感幾乎要將我的肺撐爆。我明白,自己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了,似乎只要再承受一下輕擊,身體與精神都會分崩離析。

之後再發生的一切,對於我而言仍然是那樣地模糊而不真切。但在我最終清醒過來的時候,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總會無情地侵襲著我,讓我感到生不如死。當時的我並不知道究竟發生在我身上的是什麼,而當我最終明白了這一切的那天時,我卻希望自己永遠都不會懂。

說最漂亮的話,干最骯髒的事。這是混跡於王都的少數清醒者對於光之神教所得出的共識。這些穿著神袍的惡棍們,一邊向信徒們宣揚著仁義善良,一邊在私下化作魔鬼。他們的行為,比那些罪大惡極之徒還要令人作嘔。

就拿這間孤兒院來說吧。這棟純白色的建築看上去普通平凡,毫無特別之處。這裡的院長看似和藹可親、一心向善,這裡的修女也個個都是溫柔善良的好人。表面上看起來,這裡的確稱得上是貧民窟中的一盞明燈。但是,任誰都想不到,在這棟建築的地下,掩藏著多麼殘酷而噁心的真相。那樣的真相,是那般地難以啟齒,以至於世人都不會相信那樣的事情竟然還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當我在若干年之後,從別人的口中聽到了這些關於光之神教的暴行之時,我的臉上卻沒有任何憤怒的神情。這個世界一向是被一些毫無人性的混蛋所支配的,混跡了多年的我早已經明白了這點。但是,即使是這樣,我依然會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了王都,我會做些什麼呢?

我只敢肯定一點——我的雙手必定會沾滿惡魔們的鮮血。

不過話說回來,人類確實也是這個世界上最頑強的生物之一,這也是我多年以後的領悟。在經歷了最初如同地獄一般的日子之後,我竟然出乎意料地開始適應這樣的生活了。在歷盡了如此慘無人道的折磨之後,我竟然開始從這樣荒誕悲慘的生活之中找出了一點點溫暖。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正在變成一灘死水,靈魂深沉正在發黑變臭。況且,那些所謂的「溫暖」,那些偶爾顯露出的人性,也不過只是另一連串悲劇的預兆罷了。

而在那之後的某一天,她出現了。她那美好而純凈的身姿,像是一道耀眼的光芒,瞬間便刺破了我內心厚重的甲殼。

每周我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們都會有半天的休息時間,好讓我們的精神不會徹底崩潰。在這半天時間之中,我們會暫時回到以前那種相對正常的生活之中—我們終於有權利坐在實木餐桌前,享用和之前一樣的那種帶著白麵包的午餐。遊戲室也對他們敞開了大門,我們可以在這裡盡情地玩樂。可惜的是,這些孩子里絕大多數都像傻子一樣愣在原地。他們的心靈已經被完全摧毀了,半天的美好時光並不能改變他們正身處地獄的事實。

每當我身處那間遊戲室之時,我都會莫名地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一片黑暗的深海之中。周圍的人們都像是一群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從他們的眼中看不到一點生機。他們低著頭,幾乎一動不動,像是牲畜在臨死之前清楚了自己的命運,放棄了最後的掙扎。

但是,我可和他們一點都不一樣,他不想放棄。我一直都是個緊握拳頭的硬茬子,遇到什麼樣的困難都只會掄起拳頭打回去。我的靈魂可沒有在這個地獄之中腐爛發霉。我也沒有變成一具沒有感情的行屍走肉。相反,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仍然渴望著逃出這個不可逃脫的地方,並重新看到那片久違的藍天。

某一天,我像往常一樣,面對著那群已經失去靈魂的傢伙們,企圖做些什麼,來引起他們的注意。毫無徵兆地,我看到了那道光,看到了我生命中的美好。她長著一頭金色的柔順長發,白皙的皮膚如同無暇的雲朵。她的眼眸之間全是閃亮的神采,這樣的生機與活力似乎是這片泥沼之中所罕見的。在這群活死人之中,她仍然還有一個完整無缺的靈魂。對於我而言,她就是太陽,是這個冰冷地下室之中唯一的溫暖。最重要的是,她代表了我一直苦苦追尋的東西—希望。

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事物,並為之而奮鬥,人類就是這麼一群奇怪的物種。希望這樣的奢侈品,原本已經從我的意識之中消失許久了,直到她的出現。此時,我在心中暗暗慶幸著,理所當然地想要說服自己—那些經歷的苦難與不幸,都是為了這一刻而準備的,都是值得的,都是女神最好的賜予。

我花了整整兩個星期才鼓足了勇氣,和她說了第一句話。她對著他笑了,像是太陽最終撥開了最後一絲陰雲,將光芒全部照耀在我的身上。自從他來到了這個地獄之後,我第一次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幸福。雖然只有一個簡單的微笑,但是卻已經完全驅散了他心中的陰霾。整個世界之中,只有她一個人,我的眼中再也沒有其他了。

「你好呀!我叫傑茜,你呢?」她開口了,聲音宛如天籟一般令人陶醉。

愛,對於人類來說一直是一種極為特別的情感。這種情感不分年齡、不講道理,總是這樣毫無徵兆地襲擊人類,讓他們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顯然我也不例外。在這個冰冷無情的地下世界之中,兩個尚且沒有完全破碎的靈魂相互吸引,相互支撐,似乎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往後的日子裡,我的心裡總是充滿了愉悅與期待,與之前的機械麻木截然不同。以往所受的毒打與蹂躪,此時也似乎感覺沒有那麼地可怖。對於我來說,每一分痛苦都是通往幸福的必要條件。我的心思已經全然不管其他的一切,全都放在了每周一次的自由活動時間那裡。只要我還能再見到她,我就能夠忍受一切形式的痛苦。

而在我那混沌不堪的記憶之中,總有一個稍顯「溫柔」的傢伙。他每次都說著一樣溫柔的話語,其長相似乎也較其他人更加地溫和一些。某一次,他給我帶來了一個水晶球。我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將這個晶瑩剔透的玩意兒捧在手中,左看又看,滿臉都是好奇的神色。那個傢伙告訴我,這個小巧的水晶球中竟然裝著整個王都中心區的縮影。

我滿懷欣喜地將這個漂亮的水晶球拿給了傑茜,為的僅僅是想讓她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們倆一起看著水晶球中逼真的景物,興奮地討論著曾經的那邊青翠的草坪,和那片蔚藍的天空。晶瑩剔透的水晶球之中反射著暖黃色的燭光,靜靜地閃耀著。我們那被禁錮的思緒越過了這重重的阻礙,來到了外面的世界之中。在那個世界里,沒有壓迫與折磨,只有無盡的歡愉與幸福。

但是,說著說著,傑茜臉上的笑容卻逐漸消失了。陰鬱的神色在她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來。我立刻就感到有些慌亂,還有些不知所措。我一心只想讓她覺得開心,卻不明白她此時為什麼不高興了,忙不迭地問她為什麼。傑茜囁嚅了半天,才回答道:「我想出去。」

我愣住了。對啊,再多的想象,也改變不了我們身陷地獄的事實。那水晶球反射的影像再美妙,也不過是鏡花水月。不過,像她流露出的這種想法,也已經在我的腦海之中徘徊已久。我的人生,就必須這麼作為一個奴隸、一個工具一般活下去嗎?就必須去滿足他人病態的慾望嗎?

不,絕不!我也是人類,也有情感,也需要尊嚴,即使這個世界上弱者的尊嚴不值一提。傑茜的話,撬動了我心中的最後一塊磚。憑什麼我必須這樣活下去?憑什麼我要去滿足那些貴族混蛋們的變態需求?憑什麼我得不到令我魂牽夢繞的自由?憑什麼我不配和心愛的人幸福地生活下去?

一點小小的火苗,在我的心中悄悄點燃了,如同黑夜中唯一的光,如同傑茜那樣。

現在我很清楚自己該做些什麼了。我將手中的水晶球高高舉過頭頂,接著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晶瑩剔透的水晶球立刻就碎成了無數塊,在燭光的反射下如同點點星光閃爍著。

傑茜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哭了起來。但是,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我輕輕地將她攬入了懷中:「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帶著你逃出這裡的!」

有些人總是這樣,自由對於他們來說比生命還重要。當這些人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之時,便無可阻擋。我開始思考了起來,思考著逃離這個地獄的方法,儘管希望是那麼地渺茫。此時,我心中對於所謂「女神的試煉」的這個概念,則變得更為篤定。

但是,我還真的想出了一個逃脫的方法。這個巨大的地下室之中,其實覆蓋著一張隱形的通風管道網。畢竟,在這裡的人們再怎麼也得照常呼吸才行。而我則像是撞了大運一般,則剛好找到了進入那裡的暗門。於是,在某個平常的休息日,我拉著傑茜,一起偷偷地進入了這錯綜複雜的通風管網之中。

通風管中的空間十分地狹窄,還無處不散發著一股難聞的霉爛,實在是令人作嘔。但是,我們倆怎麼會關心這個呢?我們心中所想的,都是那近在咫尺的自由,那甘甜而美好的自由。我的心中,已經在考慮起了以後與傑茜的生活—那一定是充滿了鮮花、青草和歡樂的生活。燦爛的陽光會永遠照耀著他們。在蔚藍的天空之下,一切都會變得美好而祥和。「讓女神保佑我吧!」我在心中不停地虔誠祈禱著。

但是,現實與童話故事的最大差別,永遠是一個美好的結局。教會的混蛋們的狡猾程度遠超我的想象,他們早就做好了預防措施。當我好不容易從迷宮一般的通風管道中爬出來的時候,在我面前出現的卻是幾個人高馬大的看守。有一道耀眼的陽光刺進了我的眼中,但只在一瞬間之後,那道微弱的光芒便消逝在他的面前,就如同那轉瞬即逝的希望。

我們被一幫彪形大漢架著帶到了院長的辦公室。可以預見的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對於這幫喪心病狂的禽獸來說,逃跑顯然是一種莫大的罪過,懲罰也肯定是逃不過的。但是,我心中卻只想著不要傷害他親愛的傑茜,其他並無所求。至於他們要對我做些什麼,我一丁點都不在乎。

院長康拉德還是和當初那樣,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與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幾乎是一模一樣。「哦,你們這兩個小淘氣鬼!」他以一種寵溺的語氣對他們倆說道。接著,他低下頭,緊緊盯著手上的那枚碩大的戒指。那枚金色的戒指看起來做工相當不錯,鏤空的精美花紋布滿了整個戒身。

我的心中隱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即使到了這樣的時候,我的心中仍在祈禱著,祈禱著傑茜能夠平安無事。

傑茜好像也預感到了什麼,她轉過頭來,對著我微笑地說:「活下去,阿扎爾。自由地活下去。」

事情是肯定不會如我所願的。康拉德對著兩旁的看守使了個眼色,他們便開始把傑茜。傑茜掙扎著,尖叫著想要反抗,但是一切都是徒勞的。她被輕而易舉地拉到了康拉德的面前。

「壞孩子,就必須要受到懲罰!」康拉德臉上的笑容越發地猙獰了起來。

我想衝上前去救她。但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被幾個守衛死死地按在原地,除了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什麼都做不了。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好不容易產生的一點希望正在崩塌。「咔噠,咔噠!」我的耳邊甚至聽到了莫名其妙的響聲。那是我心中的女神像正在破裂,她的臉上出現了一道接著一道的裂縫。

「這個孩子如果閉眼的話,馬上殺了他。」康拉德的臉上始終帶著那該死的笑容,他人的痛苦對他來說則是莫大的享受。絕大多數人都是如此自私病態而骯髒的品種,樂於看到別人在地獄之火中翻滾、慘嚎。

他開始用自己的雙拳捶打傑茜的身體。她慘叫著、悲鳴著,可這無恥至極的邪惡之人並沒有任何停手的意思。

「我承諾過她的,要帶她逃出這裡的。」我的腦中正回想著自己許下的承諾。現在看來,這樣的承諾因為我自身的無力與弱小,而變得十足地可笑而無益。

而當康拉德心滿意足之後,他的臉上依然帶著無恥的笑。對著在一旁待命的守衛們揮了揮手:「他們歸你們了,兄弟。」

「那這個男孩呢?神父?我們可以對他動手嗎?」一個守衛瓮聲瓮氣地說道。

康拉德低了一下頭,略微沉思了一秒鐘,接著說道:「不,別了吧。那個大人物還挺喜歡他的。就讓他這麼盯著看吧!」

說完之後,他心滿意足地走出了房間。他所唯一留下的,只有一聲刺耳的尖笑,像是一柄不存在的鐵鎚一般敲碎了我最後的尊嚴。這些喪心病狂的傢伙們自然是不會手下留情的。他們紛紛揮起了那一雙雙粗糙堅實的拳頭。

當傑茜又經歷了一頓毒打之後,她脆弱的身體終究是支撐不住了。她像一個斷了線的人偶,被粗暴地扔在地上。她眼睛還是依然大睜著,但是內里蘊含著那星辰般的光彩卻早已消逝。她的四肢全部被粗暴地折斷,向外翻折,一兩根白骨甚至穿透了皮肉,暴露在空氣中。她潔白的肌膚浸潤在鮮紅的血液之中,像是潔白無瑕的羽毛逐漸被鮮血浸染。她像一隻內臟破裂了的金絲雀,想要歌唱出悅耳的歌謠,卻再也沒有了機會。

我那雙已經血紅的雙眼死死瞪著,與傑茜那雙已經無神了的雙眼對視著。此時,我心中最後一絲希望已經徹底破滅了。我心中曾有過一絲的幻象,期待著光之女神能夠聽到自己的祈禱,期待著神能夠幫我和傑茜脫離絕境。但實際上呢?神根本不會幫助我,對我的祈禱也只是視而不見。她只是冷酷無情地看著發生的一切,不會對任何一個人報以同情。

在這一刻之前,我仍然還算是個虔誠的好孩子。儘管遭遇了如此多的苦難,我依然相信著神,相信她能夠最終認同我所遭受的苦難。而在那之後,我只想讓神滾出自己的腦海。

後來我才徹底明白,光之女神就如同那些信奉她的修女們一樣,全都是滿口胡言的婊-子們。她們向世人兜售著那些子虛烏有的鬼話,只為了讓金幣塞滿自己的口袋,或是讓教堂的屋頂變得更高。她們是精神上的妓-女,是軟弱冷漠的混蛋們的安慰劑。她們鼓吹的救贖,不過是人們對於無情世事的一種自我逃避。

此時我的心臟如同被一千根尖針不停地猛扎一般,痛不欲生。我的臉上全是淚水,想要將自己的心肺全都哭喊出來,無奈嗓子眼兒卻好像被堵住了,只能發出喑啞的嗚咽之聲。這幫畜生存心想要至我於死地,就這樣當著他的面,將我心中最美好的東西一點點地碾碎、毀滅。他們與其這麼做,不如將我一刀了結了,好可以免去著難以描述的痛苦。

那群彪形大漢在看了看自己的「傑作」之後,這才最終失去了興趣,嬉笑著離開了,好像剛才是進行了一項平常的娛樂活動。現場頓時陷入了一片寂靜,徒留下我一個人愣在了原地,呆愣愣地盯著傑茜的遺體。她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連死亡對她而言都是如此痛苦、如此喪失尊嚴。

我已經麻木的內心到了這會兒才重新感受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我放聲大哭了起來,凄厲的慘嚎聲回蕩在房間之中。但又有誰會聽到我的呼喊呢?這個操-蛋的世界從來都是這樣,只有強者才有資格發聲,弱者再怎麼吶喊都不會有人去傾聽。

從那之後,神原本光輝慈愛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徹底死去了。我親眼看著神明口中長出了蛋,孵化成蛇。她大張著嘴,游蛇吞噬了她的舌頭,暢快地發出了「嘶嘶」地尖叫聲。從此之後,她再也不用偽裝了,不用向我偽裝她那具發臭生蛆的軀體了。

我的心靈變成了一塊空虛的黑色結晶,任何光輝照耀在上面都會被全部吸收。唯一支撐我活下去的動力,便是傑茜對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活下去,阿扎爾。自由地活下去。」

自由到底意味著什麼呢?當時的我心中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在藍天與草地之間自由地嬉戲,是我對過去美好生活的唯一追憶。但這就是自由了嗎?在我幼小的心靈之中不可能找到準確的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現在這樣煉獄般的奴隸生活絕不是自由,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掏出這個人間地獄。

人類就是這般奇怪的動物,只要認定了一個目標就能夠為此而活。我又一次開始想方設法地尋找逃脫的方法,無論自己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我一定要兌現她說的那句話。」沒來由地,我在心中暗暗地對自己承諾。

終於,在之後的某一天,我的努力變成了現實。

那是一個烏雲密布的夜晚。月亮被牢牢遮住,連一點光輝都不能透過。衝天的火光突兀地在王都的西南角出現了,像是黑夜中的一座燈塔,吸引了全王都上下的目光。白色房子此時陷入了一片火海,那些精美的浮雕以及玉白色的石柱全被火焰吞噬。不斷有噼里啪啦的恐怖聲響傳來,挾帶著人們凄慘的哭喊聲,給人一種末日臨近的不詳預感。空氣之中則瀰漫著一股濃重的燒焦氣息,甚至可以辨別出類似於烤肉的味道。不斷有全身焦黑的修女和孩子們逃出了房子,但更多的人則已經喪生於火海之中。

而這片火海的製造者,此時正頂著一身的傷痕,東躲XZ地在往王都外逃去。此時的我,終於感受到了自己一直苦苦尋覓之中的自由。對我而言,再也沒有了無盡的毒打與折磨,一切之前受過的傷痛都將最終癒合。這樣的感受是那般的甘甜與美好,就像給予了一個即將渴死的人痛飲清泉的機會,讓人禁不住沉醉其中,無法自拔。

我竭力忍耐著全身的傷痛,忍耐著不斷侵襲著自己的睡意與疲勞,一點點地穿過了那些驚惶失措的人群,朝著王都外圍的方向走去。這是個極其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但是對於我來說,遠算不上不可忍受。畢竟,在我的生命中,已然出現了太多的苦難與不幸。面對著這唯一能夠逃出生天的機會,我又有什麼理由不去繼續堅持下去呢?

我死死地咬著牙,幾乎是一點點拖動著自己已經僵硬了的雙腿。終於,在黎明的曙光即將破除黑暗的那一刻前,我成功地逃入了城外的一片樹林之中。我已經筋疲力盡了,精神與意志力再也無法支撐住他的身體。如同一片羽毛一般,我輕柔地倒在了地上。

然而,在我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後一刻,我聽到耳邊傳來了一陣清脆的腳步聲……

…………

在那之後,我便在這世上苟延殘喘,一直活到了現在。

在那之後,我見識到了無數種不同形式的罪惡,但是我已再也不會覺得驚訝了。

神的使徒們是一幫毫無人性的禽獸,連神本身都是一個冷漠無情的婊-子。這個世界,早就已經完蛋了。

所有啊,我活在這樣的世界中,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這條殘缺無益的性命,有什麼意義呢?

生命,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我之所以沉迷於酒精與慾望之中,僅僅就是為了感受一點活著的真實感而已。

但是……這樣……太累了……

…………

當阿扎爾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了。

傭兵公會已經沒有了傍晚時分的那般熱鬧場景。那些喝得半醉的傢伙們早已離開了這個鬼地方,去找鬧市區的那群姑娘們撒野了。剩下的只有幾個爛醉如泥的老傢伙,他們已經喝到了不省人事,都靜悄悄地趴在桌子前,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吧台後面,留著濃密絡腮鬍子的酒保一邊擦拭著酒杯,一邊用冷漠無情地目光打量著他們。

阿扎爾強睜著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周圍一張熟悉的面孔也沒有,齊格飛不在,艾米莉婭也不在,四周甚至沒有一點輕微的響動。一切事物都褪去了原本的喧嘩與吵鬧,顯得那麼地寂靜與孤獨。

他硬撐著自己的身體,竭盡全力地站了起來,腳步踉蹌地走出了傭兵公會。國王街上一片清冷寂靜的景象。空蕩的街道上沒有一個人,只有月光靜靜地灑下來,將一切都染為一片純粹的銀白色。

「親愛的傑茜,我已經得到自由了……可是然後呢?自由又有什麼意義呢?」

此時的阿扎爾已經是淚流滿面了,可他自己並未察覺到。他抬起頭望著天空,喃喃自語著。

四周依然是一片寂靜。與往常一樣,他所提出的問題不會得到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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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鴉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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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阿扎爾的故事——來自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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