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九八三年,青林七歲。彥亭一家搬離「杏花庵」,搬進了在後街新建的三間「大北屋」,所謂的「北屋」,就是農村裏南北向的正房。這座新房並不是純磚瓦房,而是土坯和紅磚各佔一半,尤其是房子的「前臉」都是紅磚砌成,門窗都安上了玻璃,房頂沒有用瓦,還是用的麥秸覆蓋,多年以後才換成紅瓦。院子方方正正,西側廂房是「廚屋」,東南側則是「欄」,也就是豬圈兼廁所。院子裏栽滿了梧桐樹、香椿樹,院牆外則是榆樹。

在青林看來,這房子雖然並不闊綽,但風水卻是極好的,一是格局方正,採光通風都非常好,二是門前的佈局難得一見。門外正前方二十米開外是一大片樹園,裏面種有槐樹、椿樹、榆樹、楸樹、柏樹、楊樹、柿子樹等,且樹木高大,氣勢非凡,如同候命待發的兵營一般。每當夜幕降臨,成群的喜鵲聚集樹端,鳴叫聲此起彼伏,令人心情大好,似乎每天都有喜訊來臨一般。

魯北地區四季分明、氣候宜人,春天的香椿、榆錢,夏天的槐花等,很多都是「舌尖上的美味」。尤其是新院子裏的香椿,在青林記憶中散發着分外濃厚持久的香味。

「穀雨」前後,是吃香椿的最佳時節,嬌嫩無比、毛茸茸的淡紫色香椿芽,帶着晶瑩剔透的露珠,只消用手指輕輕一別一碰,就「叭」的一聲彈落下來,其脆嫩若此。香椿樹開始不是很高,往往在院裏院外栽種成直直的幾列,採摘起來非常方便,那種天然揮發的清香之氣更令人沉醉其中。

香椿的吃法有很多種,最常見的是「香椿炒雞蛋」。剛從院裏採摘下來的香椿芽,配上自家散養母雞新下的蛋,經過最簡單的烹飪,那種純粹的鮮香,經過這麼多年,青林依然認為是人間至味。還有一種便於存放的吃法,就是腌制香椿鹹菜,香椿芽、香椿葉皆可,且不需要任何的其他佐料,只需用粗鹽便可腌制滿滿的一缸,一年到頭隨吃隨取。

香椿具有良好的經濟價值,無論是最新鮮的香椿芽,還是略略老些的香椿葉,只要不是太老,總會成為集市上的頂尖暢銷品。所以,不要小看院裏院外的幾十棵香椿樹,只需略加照看,每年它們總會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就這樣,它們不顯山露水地,也資助過青林的求學之路。

後來青林離開故鄉后,每年的春天,他只能在市場上看到香椿的身影,而且它們與記憶中的也不太相同。若正趕上春夏之交回老家,青林便能看到它們,如同多少年的老朋友一樣。返程時,母親總會給青林採摘一些新鮮的香椿芽,或者帶一些腌制好的香椿鹹菜。後來母親不在了,便沒有再帶過。

一晃幾十年,院子裏有的香椿樹已經長得很高,高處的香椿芽需要用鈎子採摘,但青林每次回家,總是感覺那樣的親切。房子和小院都有些老舊了,青林跟父親商量,準備近兩年就花錢重新收拾一下。家裏的香椿樹,還是想留着,回頭等院子收拾好了,再多種一些。

隨着農村生產政策的改變,彥亭家的光景迅速進入快車道。家裏的地除了種冬小麥、玉米、高粱、大豆、紅薯,夏天還專攻黃煙這種高收益的經濟作物,冬天農閑時則全家上陣做鞭炮,黃煙和鞭炮的經營生產都非常專業,而且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但對家庭經濟的改善是相當顯著的。在相當短的時間裏,彥亭家就先後添置了自行車、收錄機、黑白電視機等「奢侈品」。

青山大青林五歲,跟彥武三叔家的青寶一樣,對讀書沒有太多興趣,他們將初中畢業作為終極目標,因為再讀也實在是讀不懂了。他們哥倆不喜歡讀書,卻對喜歡讀書的青恩嗤之以鼻。放學后,他們玩累了路過青恩家,發現青恩正在點着煤油燈用功,不禁相視一笑,回家對父親彥亭說:「青恩這種傻讀書的學習方法,嘿嘿......」,彥亭雖然自小務農,但愛好讀書、思路開闊,心想這老大實在不是讀書的料,自己懶惰還嘲笑別人,實在是難成大器。痛罵一陣后,決定讓青山儘快投身到家庭經濟發展中去。

然而青山畢竟年齡不大,也並沒有什麼技能,除了幫忙務農,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營生。他先後賣過冰棍、賣過裝家兔的鐵籠子、收過知了龜,還收過一段時間的孕婦尿。自行車後座兩側放了裝尿的塑料桶,四處打聽哪裏有孕婦,然後每天定點去收,這孕婦尿到底是幹什麼用的,青林始終不得而知,不過哥哥青山幹了兩個月就不幹了,說不好意思,而且也沒掙到啥錢。青山賣冰棍倒是掙了一些錢,收知了龜也掙了一筆,知了龜收的價格是五分錢兩個,賣到飯店則是一毛錢一個。

在收知了龜的過程中,青林開始展現卓越的智力水平。晚上村裏的知了龜是相當多的,拿手電筒找知了龜的村民更多,而且每個人每天都收穫滿滿。不管誰過來賣,賣多少只,青林的賬目那是清清楚楚,而且價錢脫口而出,付錢從來不用手電筒,但分毫不差,村裏人無不稱奇。由於超高的計算效率,哥倆每晚都能收滿滿的一大水桶,轉天就賣給飯店,賺的那叫一個痛快。而那時候,青林不過剛剛上育紅班。

海紅姐也在何家村進入育紅班,她平時不再經常來青林家了。過了很長時間,秋假的一天,海紅姐終於來了,她穿着一件粉紅色的棉襖,還是那麼美麗,不過似乎瘦了些,面色也有些蒼白。青林捕捉到的另一個重大變化是,海紅姐變得有些眼神憂鬱,她本來是多麼開朗的一個女孩子啊。

青林娘、青林、海紅姐午飯後一起到西窪拔紅薯秧,海紅明顯對青林淡漠了許多,不再向以往一樣,跟青林磨磨嘰嘰嘻嘻哈哈,也刻意減少著身體甚至是雙手的觸碰,可他們原來就是實質上的「小夫妻」嘛。

青林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他的擔憂似乎變成了眼前的現實。看着母親走遠了,青林拉一拉海紅的手,海紅竟然擺脫了,她對青林說:「我們都長大了,以後就別......」,海紅並沒有把話說完,而青林已經明白了一切。

青林佯裝着無所謂的樣子,跟海紅姐一起繼續幫母親干農活。傍晚的時候,海紅就回家了,並沒有像以前一樣留宿在二姨家。晚上睡覺的時候,青林一聲不吭,睜著雙眼,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青林知道,他喜歡和摯愛的海紅姐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一九八四年,青林開始讀小學。除了名揚全村的繪畫能力,其學習能力創造了一個高峰,因為一到五年級,他永遠都是第一名,別人根本不具備與他比拼的能力。

冬天家裏做鞭炮,晚上要用木悠子擀鞭筒,裝火藥,安導火信子,煤油燈卻只有一盞。青林跟彥亭說:「爹,你們幹活先用燈吧,我明天早起再做作業。」第二天凌晨四點,家裏人都睡得正熟,青林悄悄起床,開始做作業,等天亮作業也就做完了。也許有人覺得這實在也沒什麼,可是你得知道,青林並沒有手錶,也沒有鬧鐘,他是怎樣不耽誤起床的,只有天知道。

班主任趙峰亭明白青林的不同尋常,對這個矮小黑丑的孩子格外重視,到鎮上參加考試,峰亭老師都是拿自行車推著青林走,捨不得讓他走路,青林實在是太矮小了。

峰亭老師在一次救火過程中被砸掉了門牙,從此落下了教書講課嘴裏漏風的毛病,許多音都咬不準了。又過了幾年,峰亭老師罹患癌症離世,年僅四十二歲。峰亭老師的離去,對青林的打擊是空前的,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他那麼好、那麼看重。

峰亭老師寫的一手好字,他身兼語文、體育、音樂三門課程,他用塑料布書寫的《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既有歌詞又有歌譜,那熟悉的旋律,青林至今耳熟能詳,那是青林學會的第一首歌。

青林出生於秋天,對秋天有着特殊的感情。讀小學期間,在每個金色的秋天,他渡過了充滿唯美回憶的光陰。魯中農村一望無際的莊稼,在秋日裏由綠轉黃,玉米、大豆、高粱、紅薯,都是小夥伴們野炊燒烤的美食。

夏秋之交,青林在西瓜地里的草棚里守夜,枕下放着短刀,不過從來沒有遇到過「猹」,只是記得那金黃的月色和碧綠的西瓜。

清晨,青林騎着自行車的「大梁」回家,彎彎的小路兩旁長滿青草,褲腿和鞋子都被秋日的露水打濕,氤氳水氣籠罩的莊稼地和菜園裏,全是碧綠或金黃的糧食瓜果,青林想,那是對人們辛勤勞作的最好饋贈。

一九八八年,青林考入鎮上唯一的聯合中學(初中),青林覺得,他沒有辜負啟蒙老師峰亭先生的期望。

同年,哥哥青山結束了自己的學習生涯,正式做了一名普通農民,並四處撒網相親,開始物色對象。待在家裏純粹務農肯定是不行的,必須得考慮一個稍微體面些的營生。

經過反覆琢磨,考慮到青山形象乾淨、幹活利索,家裏決定讓他到集市上賣布。鎮上逢五逢十是大集,其他的日子,則由各個村輪流組織集市,雖然規模大小不一,但基本上保障了每天的貨物交易和生活物品採買。

青山購置了摩托車、遮陽傘、剪刀、石筆、米尺等各類必備的工具,家裏準備了啟動資金,到集市上協調了一個攤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等到去遠處的布料批發市場備好貨,青山的布料銷售就風風火火地搞起來了。生意一直非常穩定,而且由於接觸的人多,交際面迅速打開,介紹對象的人絡繹不絕,看來這件事還真是做對了。

於是青山趕集擺攤的時候,經常有形跡可疑的女人在不遠處的角落窺視,而且交頭接耳嘀嘀咕咕的,青山只是假裝看不見,心裏卻不禁洋洋得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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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埂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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