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第一回中寫道: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

若干若干年以後,當農村青年趙青林初次讀到以上文字時,已是在他的大學階段。在此之前,青林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接觸名著,更不消說任何其他課外讀物了。

公元一九七六年農曆閏八月二十五日清晨,魯北平原趙家莊的普通農民趙彥亭和王秀英,在他們所借住的外出闖關東族人的茅草土坯屋裏,迎來了他們的第二個兒子,這便是趙青林,乳名遵義。這個有些特殊的乳名到底是誰起的,現在已無從考證。

產後虛弱的秀英看着自己的這個孩子,無奈地對彥亭說:「他是多麼難看啊,還不及青山的二分之一呢。」彥亭默然,苦笑道:「國義他娘,莫急。等他長大了長開了就好了」。年幼的青林面目混沌、皮膚黃黑,與乳名國義的老大趙青山確實不同。據國義娘回憶,青林只在第三天好看過,皮膚突然白嫩粉紅,後來就像一顆生鏽的石頭蛋子,看起來既好笑又可憐了。

與前文書《紅樓夢》中所描述的不同,「貧窮」,是青林來到人間所擁有的第一個標籤。爺爺春堂、奶奶扈趙氏是正經八百的貧農,育有三子二女,大兒彥亭、二兒彥東、三兒彥民,大女彥慧、二女彥英,全家沒有任何祖業,借住在族人的兩間土坯閑屋,兒女陸續成家搬走後,才扭轉了擁擠尷尬的生活局面。三個兒子住在本村,彥亭的房子是借住的,彥東做了上門女婿,彥民與爹娘住在一起。彥慧嫁給了泉子村的一位老實本分的退伍軍人張安泰,彥英嫁到了窪子村,丈夫冀子凱後來與趙彥東一樣,分別成為各自村裏的黨支部書記。

爺爺春堂排行老三,人稱「三爺」。老大仁堂下有二子彥豐、彥武,老二忠堂下有一子彥臣,老四傳堂曾任八路軍某部營指導員,四爺爺年輕英武,學問又好,是父母最疼愛的孩子。19歲那年的某一天,突然不辭而別、不知去向,家裏老父親老母親思子心切,眼淚都快哭幹了。數年後,組織上來了人,帶來了四爺爺的身份證明、相關遺物和撫恤金,告知家屬,四爺爺已經參加革命、壯烈犧牲,終年26歲。

當年,四爺爺不辭而別,隨即加入八路軍某部,由於作戰勇敢、思路敏捷,24歲時就擔任了營指導員。在一次與日軍作戰中,由於敵眾我寡力量懸殊,四爺爺所在的部隊被迫撤退,四爺爺帶領少數戰士負責斷後,另闢路線吸引敵人,保護其他人員撤離。彈藥用盡后,四爺爺與斷後人員撤至當地的平頂山山頂,決定用腰帶、裹腿、床單、布條等系成長繩,戰士們順着長繩滑至山下。四爺爺最後下山,由於臨時繩索磨損嚴重,下至半山腰時繩索突然斷裂,四爺爺壯烈犧牲。犧牲那年,四爺爺尚未婚配,也無後人。如今,尚有附近中小學的學生,每逢清明,為當年犧牲的革命烈士掃墓。

彥亭家的生活一直沒有大的改善。青林娘身體一直孱弱,大集體時期全家掙不了幾個工分,吃的又不好、奶水不足,青林早早便被斷了奶。飢餓伴隨着青林的成長,年幼的他也跟全家一樣喝高粱粥、吃煮紅薯干,彥亭偶爾給他喂點麵疙瘩湯,青林一口就咽下去,是從來不嚼的,令兩口子驚詫不已。

青林滿月之後,彥亭抱着他到大街上轉悠,有村民上前來問:「這是誰家的孩子?」彥亭哈哈一笑,反問道:「你看像誰家的孩子?」來人端詳良久,說道:「應該是老二彥東家的吧。」彥亭便哈哈大笑着走開了。心裏罵道:這個眼拙的,彥東膚色也黑,他的親侄兒隨他,這不是天經地義嗎?

說起青林的二叔彥東,那可是他們家裏的一位人才。跟青林不同,彥東生下不久,曾祖父即對他關照有加,曾祖父仔細察看彥東的面相后,說道:「這孩子將來能帶領一哨人馬。」彥東雖是一名普通農民,但也是村裏的文化人,頭腦清晰且寫得一手好字,先後擔任過大隊會計、村黨支部書記、聯合小學校長,雖然日子過得並不富裕,卻一直為村民奉獻著自己的能力和才幹。

彥東二叔品貌端正,面色稍黑,不苟言笑,頗有「包公」風範。村民對他敬畏,見面跟他打招呼,二叔也至多點頭回應而已,所以起初有人誤會彥東有官架子,不好接觸。彥東曾與大哥彥亭專門談論過這個問題,頗有些委屈:咱就是那個性格,不是不愛搭理人,是話少......彥亭深以為然:你要是像我這麼話癆,估計還當不了幹部....也許就是每個人的性格不同吧,但彥東還是努力地改變着自己,儘管看起來還是不太那麼自然。

擔任大隊會計時期,青林年齡尚小,印象不深。彥東二叔家就在青林家正後方,經常見二叔騎着自行車去大隊辦公,一副穩當而謹慎的樣子。後來擔任村黨支部書記后,就更加忙碌了,除了干好自己家的農活,就一心撲在村裏的工作上。當「官」不易,趙家村是個數百戶家庭的大村,日常工作非常繁忙,除了按上級要求推動村裏的經濟發展,完成好各項經濟和管理指標,還要統一村民思想,創建特色工作,保障全村的安全穩定。彥東二叔家的門似乎永遠是敞開的,因為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會找他解決,每個村裏也都會有那麼幾個不配合工作的「刺頭」、「釘子戶」,面對各種可能發生的問題、矛盾和糾紛,沒有一定的管理思路和工作藝術是不行的。當村黨支部書記的那段時期,彥東二叔一如既往的面色凝重,但他作風正,不吃拿卡要、不搞歪門邪道,任職期間,村裏的工作有條不紊,深得鎮上肯定。

後來,鎮上成立了聯合小學,遴選彥東二叔擔任首任校長,他的精神頭又上來了,專門買了一輛摩托車作為交通工具,青林和堂弟青超曾去過二叔的學校,校風嚴整,嚴肅活潑。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彥東二叔的性格也開朗了許多,與學校的教職工關係處理得非常好,逢年過節還聚一聚,不過都是在自己家裏,由彥東二叔請客作東,沒有人專門為了聚餐拎東西過來。

彥東二叔是一名普通農民,又是一名中共黨員,在他普通而平凡的工作崗位上,他從來沒有任何私心雜念,努力而傾心的工作,幾乎沒有任何負面評價,這一點在農村是非常不容易的。青林自小一直敬佩二叔,並以他作為學習榜樣。青林與二叔彥東無論相貌、性格、作派,都有許多相近之處,因而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也許這就是家庭良好血脈的傳承吧。

彥亭家借住的茅草房低矮陳舊,屋裏面光線暗的跟山洞似的,小小的木格窗子沒有玻璃,夏天糊著草紙,冬天便綳上塑料布。屋裏除了灶台,連個像樣的凳子都沒有,全家藉著煤油燈的微弱光亮,或站或坐在土炕沿上,吃完飯便只得早早休息,煤油燈點不起啊。

白天裏,院子倒是青林的理想「王國」。院子不僅寬敞,而且巍然生長著一顆老杏樹,足有大人一抱粗,且造型優雅、枝葉繁茂、氣勢非凡,徹底打開了這個院落的破敗局面,青林後來稱老屋為「杏花庵」,稱自己為「杏花庵人」。每年三四月份,粉紅色的杏花如點點繁星開遍枝頭,香飄四溢且蔚為壯觀。麥收季節,樹上的杏兒由青轉黃,散發着誘人的形狀和氣息。每當這段時期,青林便守在家裏看護杏樹,把院子的柴門緊閉。但由於院牆矮舊,仍有頑童甚至大人翻牆而入,攀到樹上摘走果實。

青林瘦弱矮小,反而攀不上去,家裏又窮得連個竹竿之類的長物都沒有,他的唯一辦法就是拿石頭或硬一些的土坷垃去「扔」去「砍」,幸運的話就會打下幾顆杏兒,還往往把枝葉連累著打下來了。

青林小的時候形容醜陋,性格卻是十分憨厚。爺爺喜歡青林,常常隔老遠就喊:「黑子呃......」青林就趕緊回應:「哦,爺爺」,爺爺又喊:「丑子呃......」青林又趕忙回應:「哦,爺爺」。青林一共打下了三顆杏子,跑過去給爺爺一顆,給奶奶一顆,看到小叔彥民走過來,又給叔叔一顆,自己倒是一顆沒有了,只好等下次再拿石頭「砍」。

老實人並非沒有脾氣。家裏兒女眾多、孩子也多,每當年節聚會時,吃飯就像一場戰爭,動作慢了是搶不到乾糧菜肴的。青林很少參與這種「搶奪」,他找到一個角落默默坐下,能吃多少算多少。不過有一次,青林終於發了脾氣。奶奶給每個孩子卷煎餅、抹上豬油、夾上大蔥,獨獨漏了青林,青林等了半天無人理睬,突然奮起,一言不發地朝着奶奶的背部猛擊一拳,奶奶一個趔趄,回頭一看,驚訝之餘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趕緊給青林補上了煎餅。眾人無不驚駭。

青林的不受重視是由來已久的,打小他不知絨衣絨褲毛衣毛褲為何物,他只有棉衣棉褲,袖口和前胸被鼻涕灰塵磨得油光鋥亮,被小夥伴們戲稱為「鐵棉襖」。二姑彥英給孩子們買涼鞋,哥哥青山一雙,二叔家青超弟一雙,小叔家青帥弟一雙,獨獨沒有青林的,青林內心苦痛卻無處傾訴,他實在不明白這其中的緣由,僅僅就因為自己丑陋寡言嗎?青林欲哭無淚、瑟瑟發抖,深刻領會了人情冷暖。後來,青林逐漸明白,二姑此舉或許是為了家庭兄弟間的利益平衡,但又何苦給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落下一個自卑的心理創傷呢?受輕視的孩子不只青林一人,二大爺彥豐家的青軍憨厚樸實,是平日裏大家取笑的對象。某年春節,青山、青林、青超、青軍一大早到村裏彥芸大姑家拜年,彥芸大姑和姑夫高興地給孩子們抓糖分瓜子花生,還給每個孩子一份壓歲錢,出得門來,兄弟幾個一看,青山、青林、青超各得一毛錢,可憐的青軍僅得了一分紙幣。青軍滿臉通紅,一路默默無語。然而就是青林、青軍這些憨厚的孩子,後來都考取了大學,青軍大學畢業后應聘到某最著名的民營企業,擔任電器銷售的區域經理,並在青島買房成家立業。

青林小時候經歷過四次險情。一歲多時,青林娘帶着他去地里幹活,由於無暇顧及,青林自己爬進了水溝,險些淹死。三歲多時,青林晚上起來尿尿,腳下被被子一絆,從炕上一頭栽下,差點撞死,鼻子上的疤痕一年多才消下去。五歲時,青林與小夥伴在集體的麥場附近捉迷藏,為了避免被發現藏匿處,他一邊倒退一邊說:「不準看啊,不準......」話未說完,青林腳底踏空,一個倒栽蔥墜入了角落裏廢棄的枯井,枯井裏裝滿了製作鐵壺鐵桶的下腳料,瞬間青林就成了一個血人。青林娘「哎呀」一聲哭喊著跑過去,鄉親們跑着聚攏過來,在場的彥學叔年輕敏捷,腰上捆着繩子,兩手兩腿撐著井壁下到井底,將青林打撈上來。幸虧青林年齡小,身體柔軟,雖然滿身是血,終究並無大礙,一個星期以後就又到處跑着去玩了。還有一次算是小的險情,村裏當時的小年輕都愛逗石頭蛋子似的青林,一個夏天的傍晚,青林趿拉着涼鞋出門玩耍,迎面碰上了前街的永亮扛着鐵杴回家,「呦,小遵義兒--」,永亮一面喊著,一面將青林攔下了,拿起鐵杴嚇唬著剁青林的腳趾,青林一開始還躲得及時,後來就躲不動了,鐵杴咔嚓一聲鏟斷了青林的半個大腳趾,頓時血流如注,青林驚呆片刻,便疼得狂嚎起來,永亮也嚇傻了,背起青林就往衛生所跑,經過消毒包紮治療,總算是有驚無險。當天晚上,永亮被家長拽著耳朵到彥亭家賠禮道歉,並送了整整一大籃鴨蛋,青林半個月都沒吃完。

居住在「杏花庵」期間,青林的玩伴其實並不是來自周邊的鄰居,甚至不是有些至親,對青林來說,他們都不過是過客。他所期盼的,分分鐘鍾、時時刻刻都是他的表姐何海紅,因為海紅姐從來都是那麼真心疼他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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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埂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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