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王薇居住的430號,與429號之間隔了一排柵欄,通過木質柵欄之間的縫隙,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庭院內人們的一舉一動,不過,住在這裡的居民,對偷窺這一舉動嗤之以鼻,所以不用擔心自己的隱私被暴露在網路上。
范明曜彎著身子,使自己與女孩的視線平行,緩慢的開口說:「你好。」
女孩轉過頭,是一張20歲左右的臉孔,左側的臉頰被長而彎曲的劉海遮住,但無法掩蓋她潔白無瑕的皮膚透著亮光。她轉動著烏黑卻無神的眼睛,小心翼翼的回復道:「你好。」
「你在做什麼啊?」
「聞花香。」
「你喜歡花香?」
女孩咧嘴笑,幾秒鐘后笑容消失,拿起右手旁邊的木棍,放於胸前,「壞人!走開!」
范明曜向後張望,指著自己胸口的位置,輕聲問,「你是說我嗎?」
女孩全身僵硬,青筋暴起,一副時刻準備與人拚命的架勢。「走開!」
范明曜向後退了幾步,以一種委婉的口吻說:「我不是壞人,你別緊張,我不會傷害你的。」
這個女孩怎麼變成這樣了?十年前,她機靈可愛,任何事物都可以成為她的玩伴,與爺爺生活的十分快樂,可是如今的她……
父母早已離開人世的消息,對她來說,竟然是毀滅性的創傷,范明曜無法相信這一個緣由會摧毀她的一生。
「我沒病,你走開,別碰我……」女孩喃喃自語,近乎崩潰的神態令人窒息。
范明曜想上前拍拍她、安慰她,但對未知的恐懼,使他沒有勇氣邁出這一步。他以為自己是個的思想高尚年輕人,可是在面對「殘缺的人」的時候,內心卻與大部分人達到了「共鳴」,歧視、同情、畏懼隱隱而生。
女孩碎碎念個不停,淚水在毫無波瀾的臉頰上滑落,瞬間被黑色的土壤吸收,化為烏有。
「小薇啊!」沙啞的聲音在空氣中擴散開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范明曜有一種想要逃跑的衝動,但雙腳卻不聽使喚。
王大爺快步走到王薇身旁,一邊輕拍著她的肩膀,一邊暖暖的說道:「我的小薇怎麼了?為什麼不開心啊?告訴爺爺,爺爺幫你教訓他們好不好?」
女孩嬌小的身軀被擋住,只看得到瘦弱的雙腳從寬鬆的褲腿里露了出來,腳腕處粘有泥土。
「好了,跟爺爺進屋好不好啊,馬上要下雨嘍!」
女孩點頭。
「那個……」王大爺轉過身,與范明曜的目光相對,他開口,「您好。」
「你是誰啊?」
他亮出證件,但卻得到了與429號住戶完全不同的待遇。
「有事嗎?」
「想跟你了解一下十年前的案子。」
「我不知道,你走吧。」
「不會耽誤您太久的,幾分鐘就夠了。」
「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嘛!」不是問句。
「這是我的工作,請您給我幾分鐘的時間,幾分鐘就好了,拜託了。」
「對不起,我沒時間。」話畢,王大爺拉著王薇的手走進了庭院,彎曲的脊背給人一種不可商量的壓迫感。
范明曜坐在430號門口的大石頭上,抱著書包,視線向左移動,便看到了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門牌號,大門門鎖禁閉,門楣最中央豎著一面小鏡子,這一家人似乎相信了鬼魂的說法。
黑雲壓頂,氣壓越來越低,漸漸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悶雷過後,大雨滂沱。
住戶們慌忙跑出屋子,將掛在庭院的衣服拾進房間,無一人察覺范明曜。
小時候,陰雨連綿的夜晚,父親總會讀童話故事給他聽,如今故事書還在,讀書的人卻不在了。
大門露出縫隙,王大爺撐著七彩雨傘出現了,他一邊小心翼翼的向前探步,一邊低頭尋找。
「您在找什麼?我可以幫忙。」
沒有回應。
范明曜攤開手掌,大聲詢問,「是這個嗎?」
王大爺撇了他一眼,粗魯的拿過銀色手鏈,頭也不回的從他身旁離開,雨傘的側面印著「xx酸奶好味道」,應是附加贈送的物品。
雨滴無情的打在范明曜的身上,房檐只能遮擋住脖子以上的位置,潮濕的衣服與肌膚緊密貼合,令人不爽,但雨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三個小時后,王大爺又一次出現了。「你還在這裡幹嘛!快走開,別站在我家門前。」
「我真的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絕對不會給您造成困擾的。」
「你已經給我造成困擾了。」
范明曜無法反駁,拎起書包,走進了雨中。
王大爺以為自己的冷言冷語嚇退了他,沒多想就離開了,可是透過窗戶看雲層的時候,隱隱約約看到了柵欄外身穿黑色衣服的人影,此時,又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王大爺跺了跺腳,撐著雨傘走出門外。「進來吧。」口吻比雨珠還要冰冷。
范明曜一邊打著噴嚏,一邊道謝。
王大爺將干毛巾遞給他,並為他找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去那屋換吧。」
一套中年人的衣服,不過很舒適,也很暖和兒。
「給。」
范明曜接過姜水。「謝謝。」
王大爺戴上放在電視機屏幕上方的老花眼鏡,那雙想要看穿別人心思的眼睛如鷹一般犀利。
屋內不見王薇的影子,有一扇房門禁閉,想是休息了。
「說吧,你到底想知道什麼?」王大爺急切的想結束談話。
「十年前的自殺案您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
范明曜幫他回憶。「死者是住在426號的范景平范醫生。」
王大爺不耐煩的輕嗯了一聲。
「他以前是名外科醫生,後來成為了一名心理醫生,聽說,給您的孫女做過心理輔導。您想起來了嗎?」
王大爺咽了口口水,蔑視一笑。「一個心理有病的人給我孫女做輔導,你這笑話編的太過分了吧,況且我孫女什麼問題都沒有,不需要醫生。」
范明曜知道自己惹怒了他,考慮再三才會開口。「我也是道聽途說,若是說錯了什麼,還請您原諒。」
「客套的話不用說了,直截了當一些最好,你的時間不多了,快點問,問完你趕快離開。」
范明曜還是第一次見到性格如此怪異的老人。「范醫生得了什麼病啊?」
「心理疾病。」
「您怎麼知道的?」
「我親眼看見的。」李大爺說,「不止一次。」
「他到底得了什麼病?」
「對女孩動手動腳的怪病。」
范明曜大腦一片空白。
「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是以前住在427的住戶嗎?聽說是個護士。」
「可能是她,也可能不是。現在的女孩子長相差不多,我分不清。」
「您還記得那是哪一天嗎?」
「我想應該是他自殺那年的春天吧。」
「那他妻子知道這件事嗎?」
「這個問題你不應該問我。」
「我以為您會知道。」
「我想她應該不知道。」王大爺說,「就像他不知道妻子的追求者曾經上門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范明曜略有些心虛。「你是說他妻子出軌了?」
「我只是看到有男子捧著鮮花站在426的門前,至於他們是什麼樣的關係,與我無關。」王大爺的臉上閃過一絲冷笑。
突然,房門被打開了。
王薇打了個哈提,手指輕柔著腦袋,嘴裡喊著,「爺爺。」
王大爺急忙站起身,關切的問她,「睡得好嗎?餓不餓?晚上想吃點什麼?」
「只要是爺爺做的,我都愛吃。」
「我們小薇最乖了。」
爺孫兩人的笑容有一種莫名的感染力,今范明曜暫時忘記了自己是個陌生人的身份。
「誒,他是誰啊?」王薇丟失了細雨之前的記憶,也許是因為他的裝束變了,所以她才有此疑問。
「哦,是送快遞的,暫時在咱家避避雨。」
王薇主動跟他打招呼。「你好。」很難想像她與幾個小時之前的那個女孩是同一個人。
范明曜終於看清了女孩的臉,是一張普通的臉孔,一雙很適合彈鋼琴的修長纖細的手指,卻滿是疤痕,指甲里塞滿了泥土。
他笑著說:「你好。」
「小薇,快進屋玩吧。」
王大爺將王薇推進了卧室,並輕輕帶上了門。
「好了,你接著問吧。」
「小薇怎麼了?是生病了嗎?」
「這與你無關。」
「我是警察,也許能幫上什麼忙。」
王大爺苦笑,那一瞬間從他臉上閃過的絕望,讓范明曜冷汗直下,他將自己包裹在堅硬的外殼之下的原因,是旁人無法分擔的重量。
范明曜接著說:「您還記得案發那天的情形嗎?」
「那天小薇發燒了,我在屋裡陪她,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後來我才知道他死了。」
「那天你見過他嗎?」
「沒有。」
「聽說,有一次小薇把他划傷了,這件事情您知道嗎?」
「知道,李大爺告訴我了。」王大爺解釋說,「我警告過他離我孫女遠點,他不聽。」這句話似乎沒有說完,但他並不想繼續說下去。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范明曜暗暗埋怨道。
「案發之前,范醫生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我想在這方面李大爺比我知道的多,你到時候可以去問他。」
「您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不記得了。我們兩家來往不多。」
「在您的印象里,范醫生是個怎樣的人呢?」
王大爺嘴唇微張,猶豫了片刻后,毫無情感的說了句,「死去的人。」
范明曜揮動著筆桿,沉重的寫下了這四個字。
「沒有問題了,謝謝您配合我的工作。那我告辭了。衣服洗乾淨,我會立馬送過來。」
「等雨停了再走吧。」
范明曜鞠躬感謝,心想,其實眼前的男人是個暖心的人。
王大爺摘下眼睛,捏了捏鼻樑,漫不經心的問道:「你為什麼對十年前的案子這麼感興趣?」
「並非是我感興趣,這是我的工作,當然要盡全力做好了。」
「是嗎?」王大爺疑問的語氣略有些奇怪,給人一種看破不說破的感覺,今范明曜驚慌失措。
「說實話,一開始我就是為了完成領導給我分派的工作。」范明曜化身謊言大師,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是有所了解這個案子之後,我有很多疑問,以至於我沒有辦法敷衍了事,我想知道真相。」
「打破沙鍋問到底只適用於學生,成人世界里思考的更多的是如何活著。」
范明曜看了一眼身旁的老人,頭髮斑白,皺巴巴的皮膚,彎曲的脊背,但肌肉的線條卻畫出了一個完美的弧線,他有些懼怕這種異於常人的堅持,父親是支撐他的動力,那王大爺呢?是小薇嗎?
「爺爺。」
「怎麼了?小薇。」
「我餓了。」
王大爺兩步化作一步邁到了她的身旁,-「想吃點什麼?」
女孩轉動著烏突突的眼睛。「小蛋糕,帶夾心的那種。」
王大爺打開冰箱,向里張望。「誒呦怎麼辦,好像沒有那種小蛋糕了。」
女孩失落的扭著腳丫,黃色的帆布鞋很顯眼。
「噹噹當……」王大爺將背在身後的手移動到胸前。「你看這是什麼!」
「爺爺你又騙我。」
王大爺寵溺的說道:「好了,拿去吃吧。」一種與此時氣氛不相稱的目光轉眼消失,是自責?還是愧疚?
「謝謝爺爺。」女孩扭頭的一瞬間,注意到范明曜投遞過來的目光。她邁著小碎步走到他的面前。「這個給你。」說完,她難為情的垂下了頭。
「謝謝。」
如果他沒記錯,十五年前,他將口袋裡草莓味的棒棒糖與她分享。不知道現在的她還記得他嗎?
「這個真的特別好吃。」
范明曜嘗了一小口,是草莓味的蛋糕。「好吃。」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王薇便回到了卧室。
「她忘記我了。」范明曜心想。
雨停了,天空並沒有出現彩虹。
王大爺將范明曜送到了門口,那種趕走「瘟神」的輕鬆表情,讓范明曜誤以為他特別討厭自己。
衚衕口處的兩棵大樹是范明曜小時候吐露心事的「樹洞」,可是現在,他不需要了,因為內心足夠強大的他已經學會了快速療傷的方法。
大雨帶走了綠葉上的灰塵,使它們露出了原本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