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老樹殉死何其辜

第172章 老樹殉死何其辜

「八仙」抬着靈柩走出靈堂,朝着路祭的村口走去。李愛國在前,一眾親友跟隨在後,片刻間整座房子就變得空曠起來,只剩下一個形容憔悴的老人漫無目的地走着。

院子裏、門坪上擺滿了紅木色的八仙桌椅,都是從李家祠堂借來的。去年也借過兩回,先是李愛國的兒子李繼源滿月,再是李巧巧成婚。這些桌椅不懂得人的悲歡,親歷的卻都是人的大喜或者極悲。

路祭的路口就在不遠處,李富貴儘管雙眼老花卻仍看得清楚,可他不敢往那邊看。眼睛不看,可聲音卻會傳進耳朵里。主祭的吟唱,孝子賢孫的哭喪,和尚師父的嗩吶銅嚓,樂隊的笙管,還有爆竹與禮炮,那是人間最悲涼的聲音。

有個年輕人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看到李富貴,愣了一下,然後喊了句「貴叔」。李富貴只是微微點了下頭,也不知那個年輕人看清了沒。看他樣子,應該是帶着任務回來的,陡然見到李富貴一時僵住了。

「要拿什麼?」李富貴問。

那個年輕人說了些東西,我沒聽明白,恐怕李富貴也不明所以。李富貴揮了揮手讓年輕人自己進去找,不多時就找了抱在懷裏衝出來,他對李富貴點了點頭才往村口跑去。

小白走到李富貴身邊,輕輕地搖著尾巴。它很少會這樣討好李富貴,因為往日罩着它的是李絲言姐弟,它不向李富貴效忠。但眾生有靈,它大概也感受到了李富貴的悲傷,想用它柔順的毛髮撫慰李富貴。

花貓被關在了房間里,已經幾天不得出門了。家裏有人亡故是很忌諱貓這種生靈的,不管是什麼貓。李絲言也沒心思顧及,小小的人兒這幾天哭成了淚人。花貓也有靈,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麼事,被關在房間里幾天從不哭鬧,不然只怕也會被奪了性命。

那棵老酸梅樹就沒有花貓那麼幸運了。

小半仙對李富貴說的話,到底還是如一根刺一般深深地扎在他的心底。過去的事倒也罷了,只是眼下,老伴遽然離世,兒子生死未卜,人生的大不幸竟一夕間悉數遭逢,若不找到一個原因,心中的那份悲憤何以平息?

李富貴找來一把斧頭,朝着酸梅樹走去。我跟在他的身旁,小半仙那天說的話我還記得,如果酸梅樹要被砍,只怕我與李富貴的緣分也要盡了。李富貴沒有避開我,可能是覺得砍樹這樣的動靜不可能避開,也可能是覺得我只是一頭牛。

這棵老酸梅樹有多大了?李家村活着的人恐怕沒有知道的。它的樹榦要幾人才能環抱,表皮粗糙開裂像一塊塊鱗片,主幹之上有三條稍細的枝幹,三條枝幹又分出去更多的細支,細支再分出去無數的枝椏。若枝椏是人類的子孫的話,那這棵老酸梅樹也算是子孫滿堂了。

李富貴伸手摸了摸酸梅樹的枝幹,有風吹來,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與李富貴輕語。李富貴聽了一會,點了點頭,似乎是聽懂了。

「以後你若能抽發新芽,我便讓你長起來。」李富貴自語道。

風吹動了樹葉,那一片片綠色的葉子翻動着,像是一隻只綠色的蝴蝶。李富貴掄起斧子,「哆」,斧刃砍在酸梅樹的表皮上,只留下一個淺淺的痕迹。李富貴朝手心吐了點唾沫搓了搓,雙手掄起斧子再次用力砍去,砍下一塊如鱗片般的表皮來。

「砰!」路祭處響起禮炮,似是晴空炸響了驚雷。

李富貴的手一僵。

路祭處奏樂聲驟急,哭喪聲愈發悲切,鞭炮聲急促似追魂惡鬼的嚎叫。

李富貴雙眼一紅,掄起斧子一次接一次地往酸梅樹上砍去,狀若瘋狂。有樹葉被震落,飄忽之間如蝴蝶裂開的蝶翼,隨意地飛著飛著,最後摔落在地上。

靈柩放上了靈車,靈車緩緩前行,讓王者的親友可以再送最後一程。幫忙的一些宗親已經在收拾路祭留下的東西,回來看見李富貴在砍酸梅樹,沒人敢去詢問,更不敢去幫忙。

直到李愛國回來,看見這莫名其妙的一幕,走過來把李富貴拉住了。「爸,您這是幹嘛?為什麼突然要砍樹?」

李富貴停了下來,佝僂著腰,低頭喘著粗氣,好一會才抬起頭來看了看李愛國,又扭頭看了看房子那邊。好多人站在院子外看着這邊,他們也如李愛國一般不理解。今年早些時候他們才來摘過這個酸梅樹的果子,若無意外,明年、後年相同的時間他們還會再來。

「送走了?」李富貴問道。這問題好生奇怪。

李愛國點了點頭。

「送走了就好,既然走了,就要一路走好。」李富貴有些語無倫次,而且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李愛國皺眉道:「爸,您回屋休息吧,就算要砍樹,等過些時日也不遲。這麼大的樹,用斧頭砍到什麼時候?」

「你不懂!」李富貴說,「這樹必須要砍掉。」他把小半仙說的話重複說給李愛國聽,但他隱瞞了關於我的那一部分。

李愛國說:「算命的說的話哪裏能信!媽是病了,以後定期帶您做體檢才是重要的,哪裏是什麼樹成精。」

李富貴怒道:「你不信我信!你別管我,我慢慢砍。」

「爸,麻煩您清醒一點好不好?」李愛國也有些憤怒,「您要做這些事也要分時間,今天是什麼日子,您這樣讓別人怎麼看怎麼想?」

李富貴說:「別人怎麼想我管不著,我只知道你弟還躺在醫院裏,你媽也一定想要你弟早點醒過來。」

張舒夢看着這邊許久沒有談妥,放心不下就走了過來。李愛國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張舒夢聽了,原想着讓張舒夢一起勸勸李富貴。沒曾想,張舒夢一句話沒說,轉身走向前來幫忙的宗親,找了幾個年輕人說了幾句話。那些年輕人點點頭,隨後一溜煙走了,不多時再回來時,手裏已經拿着梯子、電鋸、長柄柴刀等工具。

李愛國說:「這棵酸梅樹長這麼老不容易,若真有靈,那也是好的靈,真要這樣砍掉嗎?」

李富貴沒說話。

張舒夢說:「大哥,如果砍了它能讓建業醒過來,別說砍,就是把它的根挖乾淨,我也不會猶豫的。」

李愛國不再言語,沉默地離開了。

李富貴指揮着幾個年輕人,從樹冠的小枝椏開始砍,把一棵綠油油的大樹漸漸變得光禿起來。隨後再挑主要的枝椏用電鋸鋸斷,就像剃光了那棵老樹的頭髮,又開始砍掉它的四肢,最後終於齊「腳踝」將它砍斷,只剩下一個如成人膝蓋高的樹墩。

以前我曾想過,讓李富貴把死後的我埋在酸梅樹下,我如何也沒有想到,酸梅樹會先我死去。看着滿地的殘枝碎葉,我不知道該為它念怎樣的祭文,更不知道它又能被埋在哪裏,它不會有墓碑,不會有墓誌銘,更不會有人紀念它。這也是我的命運,我的歸宿。或許我應該此刻就埋在這堆殘枝碎葉下,與它一同腐朽,可我竟有了偷生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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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生最後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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