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零、新官與心病

二五零、新官與心病

腰間佩上東宮令牌,徐圖騎著高頭大馬,凜凜北風吹不去他滿臉的自豪。正旦大典後頭一份差事,東宮內侍首領徐圖奉旨往國公府傳太子的口諭。

他換上簇新的官袍,下意識地撫過胸前的雲雁紋補子。大公子正位東宮,徐圖一躍成為四品司禮,成為東宮內侍第一人。毫不誇張地說,白月城中除了他師傅高斌以及張懂大人,他能跟方槐安叫板!

馬背上的顛簸扯得他屁股疼,可徐圖卻因為酸痛而沾沾自喜。他師傅踹他,還不是因為眼熱。師傅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主子爺連親王都不是。

隊伍停在國公府外,童國公正好從大門裡迎出來。

「徐公公。徐司禮!」童律鐘聲若洪鐘,絲毫看不出喪女的哀慟。聽說宮裡來了人,他快步趕出來,一眼認出來人是高斌的徒弟——如今的東宮司禮太監。他拱手向馬上的徐圖示意,視線掃過徐圖嶄新的官袍。

「國公爺安好。」徐圖翻身下馬,甩手把馬鞭扔出去,空出手回禮。

管家貓著腰,眼見著兩人互相謙讓一番,並排跨入正門。一朝天子一朝臣,誰又想得到彼時靖王身邊一個小太監,如今大搖大擺地與國公爺比肩而行。想當年,自己去靖王府送節禮的時候,徐圖還在門房上迎過自己。今日再見,自己只配盯著徐圖的背影,連腰板都直不起來。

「咱家奉太子之命,有口諭帶給老太君。」

童律鍾一聽,當即讓人去請老太君,又被徐圖攔下。「不必驚動老太君!太子有言在先,老太君年事已高,由國公代為轉達即可。」

「太子寬仁。」童律鍾轉身面下白月城東宮所在的方向,顯然十分動容。他請徐圖走到正堂上,自己垂手立在下首。

身負皇命,徐圖心安理得地走上前。他模仿高斌的架勢,端著肩目空一切。

「東宮諭旨,准童太君於正月廿二謁見。」

略顯陰柔的嗓音在正堂間迴繞,童律鍾心滿意足地領旨。果然,大王還是在意童家。他大義滅親,割捨了獨女和三房手足,決不能讓童家的富貴斷在他的手裡。

徐圖也很滿意,看著堂堂國公對自己俯首彎腰,狐假虎威的感覺讓人心潮激蕩。他適時地收起眼底的激動,虛扶一把童國公,繼續客氣地交代細節。

「太子還說,正月里風硬寒氣重,請老太君巳時入宮。那時候太陽升上來,老太太走在路上也不受罪。」話雖說得漂亮,可徐圖是知道真相的。若是真地體諒童老太太,何不賜暖轎代步?大王和太子不肯優容,是不想給童家造成錯覺。

不過,徐圖看著童國公一臉喜悅,似乎並未體會出大王和太子的用意。

童律鍾再三謝恩,親手奉上一隻大大的荷包。「辛苦徐司禮,些微心意還望笑納。」

徐圖並不推拒。他心裡明鏡似的,這是沾了太子的光。太子下旨接見國公府命婦是好事,他不必回絕童家的酬謝。今天下達的如果是申飭,憑他童家搬來金山銀山,他也不會心動。

高斌早年就教導他們,財帛雖好,也有燙手的時候。

不多時,童老太君從兒子口中知道了東宮諭旨。老太天歪在軟塌上,麻木的表情,與童國公的興奮形成明顯的對比。

最疼愛的孫女童晏華橫死在她面前,老太君受不住刺激大病一場。至今,老人家的臉色還浮著頹敗的枯黃,整日提不起精神。

進宮謁見不是她的本意,她自己病病歪歪的,不想出去惹人嫌。可兒子跪在自己的床頭苦苦哀求,她只有勉力走一趟。

童律鍾早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童晏華死後一夜間兩鬢染霜,細看之下能發現他的背脊不再筆挺。老太太既心疼枉死的孫女,也心疼背負重擔的兒子。

童律鍾見老母親毫無波瀾,不覺憂心。他那外甥初初登基,正式志得意滿的時候,老太太哭喪著臉進宮,豈不出觸新王的霉頭。被人瞧見,還要給童家按個不敬的大罪。

「母親,童家如今風雨飄搖,兒子實在沒辦法才來求母親出面周旋。」童律鍾當即單膝點地,「何況晏華泉下有知,絕不想您為她損傷身體。」.

童老太君眼角一跳,露出鬆動。

「還有大妹妹!」童律鍾立刻加把勁,他知道老太太的心結。「道觀里的日子何等清苦?!除了我們,還有誰記得她才是大王的生母,她才是名正言順的太后!」

童老太渾身一顫,如遭電擊。她驚坐而起,渾濁的眼睛綻出精光,聽見童律鍾語重心長。

「這些年困於先王的壓制,咱們家一直不敢和靖王府往來。大王對咱們家的情分比不上那個孟家,咱們再不設法挽回,恐怕大妹妹再無出頭之日啊!」

童律鍾絕口不提老太太做過的糊塗事。大王對他們家冷淡至此,老太太在其中沒有少添亂。她心疼女兒的處境,卻無力對抗至高的王權,只有把一肚子怨氣都遷怒在年少的大王頭上,才讓她覺得略微好受些。更別提老太太為自己那不成器的女兒,還曾抬舉逆王擠兌大王。

童明臻的委屈一直是老太太心裡多年的一塊病。去王被褫奪爵位,大伙兒就都看出苗頭來,童老太那時候就後悔不已。

她是老糊塗了。她常年怪怨崇儀冷血不孝王又慣會迎合,她就想著王上位,晏華母儀天下,總會關照自己的親姑媽。那時候誰能想到,崇儀不聲不響地突然就走到人前。要是早知道大外孫這麼能耐,她肯定日常噓寒問暖,想方設法維繫崇儀與童家的關係。

世間哪有比母子親緣更深刻的牽絆呢?!早知崇儀能入主白月城,童家還鑽營什麼?哪有不渴望親情的孩子,只要守住崇儀心中的地位,童家便好比坐擁半壁江山。

她的晏華若是做了靖王側妃,親上加親的情分,還有孟家那小妖精什麼事。晏華也不至於錯付一世,被逆王牽累枉死。

童律鍾扶著老太太,話語聲變得輕緩。「大妹妹熬了這些年,還盼著骨肉團圓呢!」

童老太君閉上眼,仰面捶胸長嘆。「罷了罷了,兒女都是債啊!為了童家,為了明臻,我這把老骨頭交代出去又如何……這張臉面我也不要了……」

童律鍾聞言深感難堪,在她身後垂下頭。他何嘗不知道,老太太這次進宮並非如看起來一般光線。少不得要讓老太太對大王服個軟。

他唯一拿不準的是,老太太這回進宮能不能見到大王。當時他借的是三皇子降生之喜,按理說老太太該去姝元夫人宮中。

可宣旨的是東宮司禮太監,顯然宮中出面的將是太子璋。童律鍾挺高興,太子才剛六歲,只要老太太好言好語哄一哄,豈會攏不住一個黃口小兒。

老太太還在長吁短嘆,口中直念大女兒的命苦。

童律鍾起身,騰出位子讓老嬤嬤替她揉胸順背,一邊尋思著,離正月二十二還有些日子,他得抽時間和老太太多合計。老太太畢竟順風順水了一輩子,臨老卻要向晚輩低頭。他於心不忍,只是苦於沒有更好的辦法。

日升月落,潮漲潮退,轉眼到了謁見的日子。雖說口諭准許童太君巳時入宮,老太太依舊起了個大早。丫鬟們服侍她穿上前一天就熨燙平整的對襟宮裝,她坐在妝鏡前將滿頭花白的綰起。人老了,頭髮掉的厲害。她又不愛用假髻,便都綰起來藏進冠子里。

這段日子,大兒子和她推心置腹說了不少話。老大說得不錯。是時候放下成見,緩和眼下的僵局。最可恨的孟清羽已經不在了,可大王還受著孟家的女人的蠱惑。他們再不設法,孟家還會繼續霸佔屬於童家的榮耀。

領路的宮人不是徐圖,引著童太君一路步行進了聿德殿南邊的倒座。長長的宮道看不到盡頭,童太君呼出的氣化作一團白茫茫的霧氣,轉瞬就消失不見了。她覺得披風上的大毛越來越重,壓得人直喘氣。

終於走進屋裡,童太君的臉上仿若凝結著一層寒霜。這一路,她逐漸回味過來。太子對她這位曾祖有多敷衍,沒有貼身親隨相迎,沒有馬車轎輦代步。

「老太太可在此間稍事打理,奴才請示過主子娘娘和太子再來傳喚。」那宮人給她奉一盞滾燙的香片,留下童太君和一位服侍她的老嬤嬤,退出去掩上門。

童太君對著掩起的房門擰眉。「剛才那小公公說去請示誰?」

「想來是姝元夫人和太子。」那嬤嬤彷彿不確信,仔細看過窗外確是聿德殿無疑,才輕聲回話。聽說聿德殿被用作姝元夫人的產室,一整個大殿只住著姝元夫人和新出生的三皇子,足見聖眷之深。

「他說,是主子娘娘和太子。」童太君捂著茶盞取暖,雙腳踩在熏爐上,讓源源不絕的熱度驅趕渾身的寒意。

「是,說的是主子娘娘和太子。」嬤嬤稍作回想。「莫非王後娘娘也移駕來此。」

童太君掩在層層風毛后漫不經心地冷哼,卻不出聲了。李王後堂堂中宮豈會移駕遷就一個妃妾,成何體統!而這不倫不類的稱謂只能說是孟氏的昭昭野心。李王后尚在,一個側室安敢肖想主子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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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花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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