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1)

中秋(1)

秋日晨光暖意融融絲毫不遜夏日,卻不再是那樣逼人的毒日頭。光錦透過六菱花隔扇門窗自琉璃重檐上柔和地瀉滿了正殿一地光華。康熙情緒似乎很好,腕間幾個巧勁便將飽滿的墨汁融進毫翰(1)下的玉楮(2),一氣呵成。康熙朗聲吟道:「天將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凈,秋澄萬景清。」

我吩咐了早膳來服侍康熙,將殿門「吱呀」打開,仰面看見五踩鬥上的金龍和璽彩畫轉變着疏疏落落的斑駁光影。

中秋佳節,宮中循例賜宴朝臣,晚間大開家宴。因是自晌午起親王、貝勒、貝子等都相繼入了宮,各府的福晉到了家宴開始前陸續在各宮娘娘跟前請安、嘮嗑……有的幾家福晉邀了一起留在各宮裏鬥牌,吃茶,有的早早入了席……

康熙今日似乎興緻很高,在賜宴朝臣時就滿飲了數杯,我心裏思忖著晚上還有家宴,忙趁在空隙里夾了些親淡祛酒的小菜給皇上墊墊胃,自午宴畢了,著御膳房熬了一碗濃濃的湯來服侍他喝下,康熙頗受我的照顧,眼裏完全是一種信任與讚賞,我抿唇,手裏的一碗濃湯卻有些微微地抖動……方才宴上,穿越過一眾人尋到那熟悉的身影,見他夾雜在眾臣之間斡旋迴轉,揮袖酣飲。而那樣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此刻只以唇角淡淡的淺弧掩飾,時而抱拳稱謙,時而拂袖大笑……似乎那才是他應有的生活,韜光養晦,明哲保身……是任何一個生活在這個皇圈圈裏的人所必須深諳的生存道理。

康熙見我如此不語,不由問道:「在琢磨些什麼?」

「回皇上,奴婢是思忖著,今兒個晚上還有家宴,方才賜宴群臣時奴婢見幾位貝勒爺也喝得有些過了……不知這醒酒的濃湯給各位貝勒貝子爺人手一碗可好?見了各府的福晉們也不至說萬歲爺不顧惜爺們的身子呀!」

康熙伸出指頭點點我的頭,道:「你如今越機靈了,連朕的兒媳們想要排揎朕都被你一招支回去了。就按照你的意思吩咐下去吧!」

我點頭謝過,又笑道:「皇上這不是說笑嗎,哪個府里地福晉敢胡亂排揎萬歲爺呢?家裏的爺還不得把自個兒媳婦的房給拆了?」

康熙聞言哈哈大笑,佯怒道:「真是張不知輕重的猴兒嘴,與朕那八媳婦兒的嘴是一樣的利,果真是被明尚給驕縱壞了地。」

說到姐姐。我的笑容斂了幾分,不知不覺地垂下了頭,康熙察覺,嘆道:「你也許久未見過家人了吧?是朕不好,見着好的就給圈著不放……當初你那十足的性子如今也給磨得沒棱沒角了!」

我急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埋怨,能侍候皇上是幾輩子也求不來的福分。只要皇上好……奴婢見不著家人也不打緊!」

康熙一雙幾經滄桑地大手忽而撫上我地髻。讓我心裏募地一驚。不自覺攥緊了衣角。

「傻丫頭……朕是老骨頭了。不值得你這年輕地身子陪着朕寂守深宮。你地年紀也不小了。等將來……朕自會給你安排個好人家。這幾年……先委屈你陪着朕守守這宮裏地一方冷暖罷。今日月圓本就是相聚地日子……也罷。朕准了你和老八媳婦聚一聚。說些體己兒地話。若是晚了……便湊合著歇一宿吧。」

我自是滿面感動。口裏謝著恩典。心裏卻隱隱地泛著酸疼。寂守深宮麽?深宮原本就是富貴喧囂之地。鳳子龍孫因為着同樣地尊貴與信仰而覬覦著大清地皇位。那個端坐於龍椅地人。是父皇。更是君主!是被自己尊敬、仰望地人。亦是被自己算計而又掣肘地人!諾大一個家庭……無數榮華、無數尊貴……終了不過獨剩一個孤絕如許地人繼承那個同樣寂寞地位置。在紅牆黃瓦內。在重檐廡殿頂下。在寂寥地甬道間。在那些如同囚牢一樣地後宮中輾轉來去罷了……

正如愈近晚年地康熙。聖明一生……依舊不過在無數地深夜裏獨自一人在乾清宮地昏暗光線里瞻仰著熠熠生輝了世世代代地正大光明匾。冰冷地月光浸泡出一代帝王所必須承受地寂寞身影。白日裏山呼萬歲地威嚴。不過倒映出不眠之夜裏形單影隻地孤絕……

而這些。唯有與他並不沾親帶故地宮女與奴才才能親眼所見一二……在無數寂寞地夜裏。陪伴他地不是兒女承歡膝下。不是盡享天倫之樂。而是在那囚籠般地後宮里寵幸一個也許絲毫不入他心地女子。或是面對着堆如山高地奏摺。不眠不休……

不能否認現在地我。待在康熙身邊愈久。愈害怕有一日坐在這個位置地人是胤。明知這是歷史無法扭轉地軌跡……明知我在康熙身邊掏心挖肺地侍候不過為了獲取多一點地信任。為胤揣度到多一份地帝王心思。但我心裏害怕得緊!我怕終有一日。當他登上那個太過孤絕地位置之後。亦變得更加地心狠手辣。再無一人知心。而我……也變成他帝王一生之中卑微若塵埃地一個過客!我更怕他背了一生地孤悒。寂寞……換來地不過是浩瀚清史里難得地罵名滾滾……

是夜家宴,似乎是應了當空的一輪圓月,放眼望去只覺天家貴胄,一團和氣……那些明裏暗裏劍拔弩張的爭鬥,那些妯娌間久而生之的隔閡,那些自家府里也難以避免的失和,在這樣的夜裏,全然只換成了人人唇角千篇一律的笑意,觥籌交錯,濟濟一堂……

康熙近旁這幾桌,不知何時竟將兩桌漸漸合攏為一桌,透露著不可言傳的「親近」……依次坐着相敬如賓的太子與太子妃;濃情蜜意的八貝勒與姐姐;冷漠如常的九貝勒與我並不陌生的懷抱襁褓的董鄂氏;大快朵頤的十阿哥;豪爽不羈、拼酒行樂的十三貝子;清淡無塵的十四和已有一子地嫡福晉完顏氏;亦有胤和他的端莊溫婉的嫡妻,與身旁剛滿三歲天真可愛的三阿哥弘時。

我遠遠凝望,目光里夾雜着羨艷與哀戚,羨艷的是這家家室室的理所當然,一派溫情;哀戚地是這笑靨如斯,濃情蜜意下到底用了幾分真心……胤似能感應到我如熾的目光,不自覺回望過來,釋放盡瞳眸中一貫的清冷。目光眷戀如綿……四福晉餘光微微捎上了我,轉瞬便只作不覺地為一旁的弘時夾菜,毫無波瀾地漠視了我與的相視對望,她垂眸的那一瞬,快得讓人來不及作想,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分毫的猶豫。

我慶幸!慶幸不是她們之中的一人,慶幸我無須時時壓抑隱匿自己悲戚地情感,去做一個賢淑端莊,心胸大度的皇媳。縱使我並不是他的什麼人,縱使我地存在是在他與她最大的包容與隱忍下,但我至少可以毫無保留地任情感在心頭瀰漫……而她若容忍不下我的存在,便如同將自己推向絕壁的懸崖,亦得不到分毫的真心。

康熙似乎留意到我的注視,轉目看向那桌。嘴角有滿意的笑容,欲起身,我忙攙他走近那桌。命人布了張軟椅在席間,一時此桌的氣氛因了皇上的到來而顯得僵硬,自太子與太子妃起皇子福晉一一敬酒恭祝,及至十三時,康熙面上已微起了紅潮,我迅速地遞了個眼色給十三,他立刻會意,揚聲道:「轉過了十五就要秋寒,皇父龍體為重。不宜過多飲酒,兒臣替皇父滿飲此杯!」說罷一仰頭將兩盅酒一併飲盡。康熙眼中微微有讚賞之意,吩咐下去家宴不必拘禮,自得其樂便是!

於是席間不知何時起開始行起了酒令,康熙偏頭竟吩咐人為我置下一位,坐於姐姐身畔。我自知皇上苦心卻如坐針氈,姐姐地親熱倒也叫我不好意思,談笑間盤中的湯匙輪轉幾圈定定指向了八貝勒,席間說笑時暫且停了下來。都期盼著八貝勒的好詩詞,八貝勒轉着手中酒盞,未加思量便怔然道:「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我一愣,這是蘇子的《中秋月》,小時侯品學它對仗天成,悠悠情韻。但此時此刻吟這樣的詩……難免有些清冷蕭索了。不覺輕輕撞了下姐姐的手肘。姐姐這才反應過來,忙笑着圓道:「這樣濟濟一堂的盛景真是顛覆了往年的熱鬧呢。連我們爺都覺得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了!怪道說是明月明年何處看」

眾人這才舒緩了臉上的笑意,繼續推匙,這一次……是十三,見他指叩酒盅,片刻便吟道:「皓魄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里明;狡兔空從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靈槎擬約同攜手,更待銀河徹底清。」

席間皆是掌笑聲,十三閉目推匙,似乎是算計好了力道似地,湯匙穩穩地指對着我的位置。我心中忐忑,腦中霎時空白……那些古人的詩詞在我腦中一下成了障目。只好起身道:「奴婢無才不會作詩,自罰酒一杯好了!」說罷接過酒壺慢慢斟上一杯,正欲端起,十三忽而道:「不作詩也可,唱曲兒總成!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一盅好酒給你!」說罷拿眼瞅我,目光里儘是好笑的意味。

我心裏頭真是將他十三爺從頭到尾給罵了千遍萬遍,面上卻維持着得體的笑意,一面還在腦中極力搜尋着,半晌勉強笑道:「奴婢小時倒是聽過一唱中秋的曲兒,因是年久,只記得上半闕了……奴婢獻醜,還望各位爺和福晉不要笑話才好。」

說罷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儘力用婉轉柔和的聲音唱得適合古人的審美:

「花在此時落,月在此時圓

人間天上,歌起舞飛旋

鳳鳥還巢,更無狼煙

寂寞了美嬋娟。

波涌萬種纏綿,海底倒映天

不教浮雲將月蔽,心想太平萬萬年

我有霓裳風吹動,水起漣漪歌撫平……」

歌聲至此戛然停止,席間還是一片寂靜,我一顆心跳得快沒了順序,掌心已濕了一片……片刻一直沉默的康熙忽而擊掌嘆道:「好歌喉阿!這詞兒也寫得新鮮……只可惜聽不全下半闕……」

話未落音便聽附和之聲從四面傳來,嗡嗡地炸在我耳朵里。讓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始作俑十三這是倒知道收斂了,替我解圍道:「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素顏姑娘了,平日瞧著莽莽撞撞地,卻總愛在哪旮沓給人留一手,看來還藏着不少才華不肯讓人瞧見。今日我不過一試。素顏姑娘果真就藏着副好歌喉!」

我微微福身表示歉意,隨手轉了那盤中地湯匙,恨不得立馬將眾人的視線從我身上撤離了去,而老天似乎偏愛與我作對,那湯匙搖搖晃晃后穩對着地,竟是胤!

方才剛平復了的心情此刻又緊張起來,攥緊了帕子,生怕他也出八貝勒那樣的錯,而十三亦是一幅饒有興趣的神態瞅着我二人。似乎我是故意為之的。

見他不緊不慢地起身,維持着一貫地神色道:「方才素顏姑娘也只作半闕歌兒,博了個滿堂彩。我這裏也有半闕詩。不知能不能與其媲美?」

我攥緊衣角,不知他會作何解,卻見他舉眸凝著夜色中一輪通透的銀月朗聲吟道:「天將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凈,秋澄萬景清。」

略有沙啞的聲音透露著一種形容不出的穩重與成熟,在一片熱鬧喧囂之中陡然朗聲,自有一種懾人的氣魄!與早間康熙書於玉楮上的兩句詩不謀而合,方聽他開口我便已然安心,偏頭看向康熙。見他此刻竟也望向我,闃然低頭間也不曾忽視康熙眼裏溢滿地激動!帝王之心能有人懂是何其難得之事……而且康熙時以這樣不刻意的方式察覺了胤的懂,我唇角浮起讚賞的笑,與胤相視一眼,他亦回笑,卻並不全然懂我內心盛大的欣喜!

他自有他的謀略,縱使無這一萬利的巧合,他亦是有心在這樣的家宴上悄然獲得康熙的關注地……稍稍一撥湯匙,只緩緩移動了一二個。卻竟然對上了方才三歲的弘時……

人人眼裏都暗藏着隔岸觀戲,幸災樂禍的僥倖笑意……但我清楚地知道,若不是胤有意為之,這樣地事決不可能生在今天的家宴上。四福晉方夾了個豆面餑餑在弘時碗裏,面色一愣,賠笑道:「弘時這樣小,哪會作甚麼好詩詞!真是叫大家見笑了!」

我自知這是假意的推脫,故意笑道:「四福晉這就小瞧三阿哥了!誰人不知四貝勒府里可是出了名的有教養……連奴婢都有所耳聞呢!」

於是偏頭望向四周,似在徵求他們的意見……忽然對上八貝勒有些迷離的眸子。怔怔然望向我。似有一種看不清的情緒在裏頭。我心裏一凜,他該不會錯以為我為他故意給胤找難堪吧?

不敢細想。聽一個稚嫩的男聲響起:「額娘!額娘!孩兒會作詩,孩兒前兩日還聽人念過幾月圓的詩呢!」

四福晉聞言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向弘時,「那時兒你可還記得?」

弘時有模有樣地站起來,學着胤地樣子看向天上的月亮朗聲念道:「月光光,照穀場,穀場上,農人忙。今年稻穀收成好,家家戶戶樂陶陶!」一念完還不算,弘時舔舔嘴,又道:「月阿姊,多變化,初一二,黑麻麻,初三四,銀鈎樣,初**,似龍牙,十一二,半邊瓜,十五銀盤高高掛。中秋月,凈無暇,圓如鏡子照我家。打麥場邊屋檐下,照着地上小娃娃。娃娃牽手同玩耍,轉個圈兒眼昏花,一不留神摔地下,連聲喊痛叫阿瑪。雲里月姊說他傻,引得大家笑哈哈。」

康熙聞后微鎖了眉,不禁問道:「胤,你這三阿哥童謠倒是知道不少,怎麼字字句句都與麥場、穀場相關?」

胤傾身而起,回道:「回皇阿瑪,兒臣在府上閑暇無事時偶聽府里一位下人說起家中農耕之事,倍覺農桑是國之根本,身為人臣不可連國之根本也不知一二,於是在京郊給一位府里人多置了幾份田地,兒臣閑暇時常去京郊學些農耕事務,現如今……兒臣府里後院也種了不少的蔬果,淳平日裏也時常自己做些……皇阿瑪若得閑來兒臣府上,也可品嘗。因是弘時學得這些市井歌謠……也不足為奇了!」

康熙擺手道:「什麼是市井歌謠!咱們大清的鳳子龍孫們可不能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天皇貴胄,這些農耕之事,不止他們該懂!朕亦該懂啊!」

(《中秋》未完待續)

註解:(1)毫翰出自逸氣假毫翰,清風在竹林。」(唐•;孟浩然《洗然弟竹亭》)

(2)玉楮出自「雲母光籠玉楮溫,得來原自剡溪。」(元•;陳端《以剡溪贈待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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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祗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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