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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無神論,所以自殺的時候完全沒有負擔。

在封閉、黑暗的房間里,古董般的投影機有規律的出噪音,放大的畫面被投射在白色的幕布上,不斷的重複。

手指鎮定的將三十倍提純后的麥角酸醯二乙胺注射液推入靜脈,解開束縛著胳膊的橡膠帶,整個人向後半躺進搖椅,微眯著眼睛,僅僅幾秒鐘,心臟失去了控制,可是很安靜,很輕,瞳孔一點點鬆弛,再無力聚焦。

那令人窒息的光華是我的魂魄嗎?

現在它們正爭先恐後的從這具敗壞的身體里向外逃逸。

嘴角含著笑,幕布上,我的寶貝赤著雙腳揮舞著雙手圍繞著野餐的毯子在草地上奔跑,帶著一連串清脆的笑聲,太陽逆著穿過他的身體,當他高高跳躍起來的時候,他背後閃爍的光芒,就像兩扇張開的翅膀。

雙手的手指無意識的收起來,空氣里似乎還迴繞著那個孩子清脆的笑聲,輕輕握住的手心裡什麼也沒有。

我的父母很普通,他們勤勤懇懇的工作,大部分儲蓄都用來為他們唯一的女兒治病,哮喘,心肌炎,貧血,並不是什麼特殊的疾病,只是很難根治。二十一歲,他們的女兒大學畢業,按照他們的意願,與追求自己多年的青年結婚。一年後,她懷孕了,但沒有一個人祝福她,所有人都勸她,因為生產會傷害她的身體。她的父母苦苦哀求,她的丈夫誓自己不需要孩子來傳宗接代,她堅持,即使死亡也要將這個孩子生下來,她說,甚至以絕食來威脅。因為愛她,所以父母和丈夫最終妥協了,他們包容了她的任性,在整個懷孕的過程,膽戰心驚的守著她。手術室里,心臟和支氣管科的醫生都做好了急救的準備,異乎尋常的,在一片凝重的氣氛中,這場猶如打仗般的剖腹產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從麻醉到縫合前後一共不到十分鐘,她很好,嬰兒也很健康。

我想我是幸福的,雖然很多地方不能去,不能激烈運動,需要控制情緒,有很多東西要注意和避諱,一天三頓離不開藥,可是我確實是幸福的。

其實所有人都猜錯了,我那麼堅持要生一個孩子,不是因為愛情或傳宗接代,我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只是為了通過自己的身體來孕育一個新的生命,既然我無法控制我自己的生命,那麼我就製造一個。一開始我就是這麼想的,雖然有些天真和任性。但孩子出生以後,原本那麼堅持的理由就都無所謂了。

我的寶貝是這個世上最可愛的孩子,有毛茸茸軟軟的頭,長而密的睫毛,漆黑的眼睛,圓潤粉嫩的臉頰,肉嘟嘟的嘴唇,什麼都是那麼小,水晶般的皮膚比紙還要薄,我幾乎不敢抱他。可惜,後來他長得太快了,好像豬寶寶,在他三歲以後我就再也抱不動他了。我就想,如果我的寶貝像拇指姑娘那樣永遠長不大該多好,我就可以時時刻刻將他帶在身邊,放在手心裡。

我的身體很差,他們都瞞著我,可是我自己怎麼會不知道呢?還有多少時間,我可以像一個正常的人那樣生活,而不是帶著呼吸器,插滿管子,躺在一堆儀器中間,聽著自己的心跳變成單調的電子合成聲音。

可能的話,我希望自己健康長壽,不需要很多錢,不需要去很多地方,簡簡單單平平淡淡的,每一天積聚一點快樂,陪著我的寶貝,看他一邊吃最喜歡的巧克力蛋糕一邊笑得眉眼彎彎,看他摔跤后先是獃獃的然後皺了皺眉隨即咧開嘴放聲大哭,看他耍賴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去幼稚園,看他因為換牙高燒時臉紅紅的溺在我的身上,看他撐著雨傘一蹦一跳的唱著兒歌。。。。。。因為他,我知道自己在很認真的生活。

車禍生的時候,我第一次因為死亡而感到恐懼,我無法想像如果寶貝……

那個周末,寶貝的生日,我們說好了要去動物園,丈夫開車,那輛去年年初買的黑色大眾甲克蟲,我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寶貝坐在後排,嘀嘀咕咕的玩他的mp4遊戲機,丈夫問我想聽什麼音樂,車載CD播放器裡面有一張NeYo的專輯,我剛要回答。

我們的車被狠狠的撞飛出去,那一刻彷彿是很慢的,我被保險帶和氣囊死死抵在座位上,張開口想叫寶貝的名字,可是我什麼也沒聽到,就好像我根本沒有出聲音,或整個世界都靜音了一樣。一會兒后,我的聽覺恢復正常,我聽到的是一種非常陌生的聲音,狀似瘋魔,充滿了驚恐。直到失去意識前,我才駭然現,那正是我的尖叫聲。

他們告訴我寶貝沒有受苦,一塊玻璃碎片一瞬間奪走了他的生命,我應該為此慶幸嗎?

葬禮兩個月後,丈夫又開始上班,我從醫院搬回家中。

他們以為生活可以繼續下去。

我為自己創造孕育的生命原來比我自己的生命更短暫,就那樣毫無意義的死去了。

大屏幕上他卻還在笑著,那樣的精神、快樂。

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的活著,一直是透過一個小玻璃匣子看著外面的世界,寶貝可以說是我為自己製造的牽伴。

手指鬆開。

我自殺,不是因為痛不欲生,只是不想要了,生命也好,生活也好。

黑暗、封閉的房間里,放映機的噪音,寶貝的笑聲。

高純度的迷幻藥劑接過了我的身體。

好像絲絨的觸感,很安靜,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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