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再現 (5)
亞維蘭作為一座中型的臨海城市,自然是四通八達,東部港口能坐船出海,東北部的鐵路銜接著其他幾座城市,而外段各種道路如亂根向外蔓延,連接鄉下地方。
在這種情況下,試圖追捕一介逃犯就如同大海撈針。
我露出詫異的神情。
這是一個很沉重的問題,平時與他們聊天,我都會刻意避開類似這樣的話題,就是為了避免讓他們回憶起不堪的過往。
但如今為什麼他會提起這個?我不太理解,因此愣神了一會。
而他耐心著等待著我的答案,並未有任何的催促。
最後我在猶豫之下,回答他:
「我清楚一點……你的家庭在一場火災中崩解,容許我為你的父母默哀一會……」
「好。」
氣氛與先前截然不同,老實說我並不適應這樣的氛圍……壓抑而又肅然。
父母的不幸身亡,那份悲痛,我也並非沒有體驗過……
對我來說,母親的病亡,於我心中留下的那一處心傷,不能癒合,只能遺忘。
但我終究是忘不了。
而他應該也是如此。
久久的沉寂之後,他再度啟口道:
「我原先是在賽凡絲特爾出生,可我對這座城市並不熟悉……因為在我尚為年幼的時候,就離開了那座城市,因為那場該死的火災事故……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毀於一旦,消逝在灰燼之中。」
「而隨即,悲痛欲絕的我被送到亞維蘭,寄宿於我姨媽家中,而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與我有著一絲血緣關係的人了。」
「在他們美滿的一家三口之中,我獨身一人顯著如此格格不入,那時候的天空,對我來說,永遠是焦灰的煙熏色,我害怕火……甚至,害怕光,我只敢待在分配給自己的陌生小房間里,拉上窗帘,緊關房門,在黑暗中逃避。」
「面對這樣的我,怎麼說呢?在最開始的時候,他們一家人對我表現得很關切,呵,這無非就是盯上了我父母遺留下來的資產……但當時的我過於單純,什麼也看不出來。」
「而他們的態度在得知我的父母並無任何遺留下來的資產的時候,果斷翻臉不認人,而我的生活條件也每況愈下,被迫從房間中搬出來,住進雜物間,還不得不在他們的斥呵、辱罵之下,做著各種臟活、累活。」
「此外我吃著他們的殘羹飯菜,穿著他們淘汰下來的破衣服,用著他們原先打算丟棄的生活用品。」
「但沒有辦法……畢竟我不過是一個寄人籬下的累贅。」
「當時的我,彷彿一個沒有靈魂的傀儡,沒人能幫助我,也沒有人能夠告訴我——我是一個人,而非傀儡。」
「所以……所有的這些,我都接受了。」
我的心不由被扯緊。
那份痛苦似乎穿越時間,施加在了我的身上。
這位摯友所經歷的磨難,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輕輕拍擊,希望能夠排解他的傷痛。
他試圖裝作坦然,但他發紅的眼睛早已向我坦白了他內心的世界,在哽咽之中,他向我說道:
「即便我是他們家庭的負擔……也不應該如此對待我吧?那麼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們絕對不會告訴我答案,只是冷著一張臉,以此讓我在他們斥呵之前滾開。」
「我在她的一次酒後言語之中得到了我想要的真相。」
雖然,他們二人平時爭吵,但實際情況多半是這樣的——面對兄長的質問、指責和辱罵,我的父親總是以一種退讓姿態去應付,或許這在某種意義上,算是證實了他在母親病危的時候,卻在外頭與人偷情的事實。
但說是吵架,其實不過是兄長單方面對父親的語言攻擊,而對於兄長的所作所為,父親永遠都沒有什麼表態,既不生氣,也不反駁,彷彿置身事外,事不關己。
熟知內幕的傭人會避開這一幕,當做沒看見、沒聽見。
而不熟知內情的傭人,一般都認為這是我兄長叛逆期逆反心理,畢竟我的父親也似乎都不當一回事的樣子。
久之久之,不諳內情之人一致都認為我的兄長由於叛逆期,性格乖張,脾氣很大,逐漸的,我的兄長也放棄了這無意義的行為,選擇迴避著他。
但我終究是有些不解。
雖然我的父親確實做出了不該做的事情,但對待我們,絲毫沒有任何吝嗇或是偏袒,所上的學校都是最優異的學校,此外,衣食住行每一項都處於中上水平,並沒有因為兄長對他的辱罵,因而就對我二者區別對待,或是因兄長的辱罵而羞惱成怒,做出什麼出格之舉。
他能這麼做,但從來沒有這麼做。
實際上,我的父親從來沒有向我們展現惡意和醜態的一面。
雖然他總是頂著一張冷漠的臉,但他的冷漠里並無惡意。
此外在母親走後,他似乎也意識到家庭的重要性,雖然他與我交流中雖然不太自在,但是我也能夠感受到他的那一份關心。
或許父親把我的兄長叫進書房,也是出於這份關心。
既然我的兄長不願來,那麼他就自身前往我兄長的房間,據偶然路過的傭人所說,我兄長似乎在門外把他臭罵了一頓,接著就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見到父親對於我的兄長來說是一件很不快的事情,所以他在下午選擇獨身一人去湖裡游泳,或許是為了在水中釋放自己的鬱悶。
而傭人注意到獨行的他,於是叫上錢尼大叔在暗中跟著,預防不測。
這就是所有的經過了……
雖然二者都精通水性,卻都意外溺亡。
為什麼?
這一點相當的可疑,但警方給出的調查報告,就是如此。
雖然希望渺望,但這些基礎工作還是要做的,畢竟不能給罪犯可乘之機。
「自然是有的……不過我們用的借口並非追尋殺人犯,而是以追捕亞維蘭博物館竊賊的同夥為由,畢竟這樁案子走漏出去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記者和好事之徒帶來的影響姑且放在一邊,要是被兇手得知自己已經暴露了,那就相當於打草驚蛇了,屆時想必我們的搜查工作會更加艱難。」..
「確實如此。」理查德肯定了這個做法。
范德林特注視著理查德,正襟危坐地詢問道:
「當然對於嫌疑人的外表描述方面,我們還是向著目前已知情報靠攏,下午我打算派人去幾個報社刊登一下逃犯的具體形象,沒問題吧?」
「自然沒有問題。」後者回應,接著轉而問道,「聖里恩醫院那幫記者沒整出什麼事情吧?」
「沒有,不過聖里恩醫院發生的事情顯然沒法就這麼揭過去,」范德林特露出一個苦笑,「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想我們就能在報紙上看到那幫記者層出不窮的「高見」,上頭也是給我施了不少壓,讓我儘快解決事端。」
「好了,我繼續說下去吧,他們要求湯姆把馬車往回開上一段路程,就是往敦格維村方向行駛上十來分鐘,與他們暫時分開,再在原地等上半個小時,接下來就隨便他去哪裡。」
「就這樣讓他離開?湯姆有問他們這麼做的原因嗎?」韋德插話道。
「沒有,正如你之前說的那樣,他的膽子並不大,尤其是還被二人人身威脅一番后,他當時沒連問都不敢問,就連忙騎著馬車離開了那裡,說來可笑的是,在行駛開一段距離后,他確實老老實實的待在黑燈瞎火的地方等上半個小時。」
「他擔心馬車會被人撞見,所以特地多等了一會再回亞維蘭,在這段時間裡他沒有見到任何人或是車馬經過,很顯然兇手二人接著把杜門的屍體悄悄掛在卡斯里安府後,再從平泥路經過伊洛韋恩街區離開現場。」
聽完這些描述后,霍華德立即發現其中異常,接著明白了一個事實,下意識脫口而出:
「他們還有幫凶?」
而霍華德率先開口道:
「我認為光是討論是得不出什麼可靠的答案的,畢竟疑點太多,照你的說法,足跡都被雨水破壞,想要根據足跡去追尋掘墓人的去向和辨識他們的總人數估計是不太可能,尤其是雨現在還沒停,搜尋難度更是難上加難……嘛……想來又是一件費時費力的事情。」
「請停一下,」卡莎唐突打斷了霍華德的敘述。
「嗯?我本來就說完了,有什麼問題嗎?」後者推了推眼鏡,示意明顯有話要說的卡莎繼續說下去。
「你們沒發現這裡存在一個矛盾的地方嗎?」
「什麼地方?」韋德也靠近過來,疑惑地發問。
「你剛才說到雨水破壞了掘墓人所留下的足跡對吧?」卡莎有神目光注視在亞克里恩的臉上,以至於讓後者懷疑到自己是不是哪裡說錯話了。
「嗯,是這樣……怎麼了?」亞克里恩疑惑地反問,他不太理解這句話有什麼矛盾之處。
「我記得很清楚,而你先前還說過這麼一句話——坑洞的一側發現了一處完整的手印長短不一的手指以及手掌在土面上的留痕很醒目,就像是誰把手在土面上摁了一下。」
「如果雨水破壞了所有的足跡,那麼這份手印又該如何解釋?尤其是在這份手印在坑洞的側面,雨水往下滑動的時候,也會帶動泥土顆粒,那麼印記應該更容易被破壞。」
「還是說那份手印很深?」她一針見血地問道。
「額……確實是有些一些問題。」亞克里恩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自己記憶里看到的手印從深度來看算不上太深,感覺是輕輕按了一下,完全沒使勁的那種,「手印倒也算不上太深,要我來說的話,感覺只是把手貼在土面上摁了一下。」
「所以這就與此相互矛盾,鞋印沒有在雨中保存下來,而手印卻留存了下來,這說明了什麼?」卡莎提出矛盾點,引出新的一則疑問。
她接著說道:
「根據亞克里恩你先前的推理來看,你認為挖掘時間應該在半小時前,這是基於坑洞積水和留存手印這兩份特徵所推演出來的,看似依舊成立,但是……如果只有手印,沒有鞋印,那麼毫無疑問,時間存在錯位。」
「時間錯位……」亞克里恩若有所思地低聲喃道。
其餘人也或多或少理解了卡莎所言之意,在思索的同時聆聽著她接下來的敘述:
「留下鞋印的時間與留下手印的時間並不一致,並且前者要早於後者,在不考慮用一些超自然能力的情況下,如果想要達成這一點,那隻能說明手印是後來者所造成的,這就意味著——搜山那一組人有問題。」
鴉雀無聲。
對於以上內容,各人有著各自的思緒,而思緒並不會開口說話。
因此無人接續開口,人聲於此中斷。
對面被盤問中的管家也是感到了不對勁,本想回答亞諾的提問,突兀地發覺到房間里莫名的消寂下來,想要說出口的話語自然而然地卡在喉嚨中間。
人聲消亡,雨聲因勢而起,猶如窗外風雨更為冷峻一分。
管家以疑惑的目光向著一行人探來,而亞諾則是倚靠著窗沿,淡定地彈著煙灰。
丁白曙注意到福克斯把手放下了,目光頹廢地看著地面,至於眾人的交談,他應該也是有在聽,但依舊沒什麼表態。
「哈啊,你這麼一說,倒確實是那麼一回事,現在他們都在外頭的走廊里,要把他們暫時關到某個房間里嗎?」亞克里恩皺眉說道。
他想聽聽別人還有沒有什麼看法,畢竟就目前而言,那四位負責搜山的人確實嫌疑最高,可不能放任著他們隨意行動。
見無人發言,亞克里恩嘆了口氣:
「看來很可能是他們協同盜取了里奧·卡斯里安的屍骸,難怪他們都對於發現問題前,自己的位置,人員的分佈含糊其辭,或是敘述不清。」
「嘛……我出門找個合適房間把他們暫時關起來,等雨小一點逐個帶到拘留間,冤枉與否,就是另一回事了,總之不能放任他們自由活動了……他們自己也應該能夠理解。」
亞克里恩如是說著,同時向著房門走去。
蹙眉。
沉思。
緘默。
這是大多數人的表現。
所謂沉默無非是無聲的肯定。
丁白曙注視著亞克里恩的背影。
理性與邏輯交織。
真實與幻想穿插。
其所演繹出來的結果,必然具有唯一之「解」。
正如每一道鎖有對應的一把鑰匙,每一個有意義的問題必然有對應的答案。
丁白曙明白這一點,而他也很清楚——
在亞克里恩碰到門把手的那一刻。
「答案,並非如此。」丁白曙平靜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