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八)

生(八)

()不一會兒,藏經閣旁邊的小路上果然有人經過,錢滿渾身僵硬伏著不動,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少年也加倍小心,目光炯炯,盯著樹下那群人不放。這次來的人倒是不多,只有四名男子,當先的那位頭花白,約莫五十齣頭,其餘三個俱是二三十歲年紀。殿後的青年肩上扛著麻袋,也不知裡面裝著什麼,看起來似乎像個人形。這四名男子行色匆匆,想是有急事要做,低頭只顧趕路,全沒留意頭頂高樹上藏著兩雙眼睛。

等到這一行人進入棗林,離得遠了,少年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皺眉舉起千里鏡細瞧。林子那邊暫無其他變故,錢滿聽不見說話,又想不明白事情始末,想幫忙也無從下手,索性不再去看。因為少年恐嚇告誡過,他不敢有大動作,只小心調整一下坐姿,雙眼呆望遠處,嘴裡絮絮道:「我爹說,錦衣衛的緹騎四秘營過段日子又要募人了,除去世襲錦衣衛出身可免試入營,也招收十四歲起的家世清白平民子弟。好像你家那個姓許的就在忙這檔子事,我爹說,看來這人是有真本事的,並不是只會拉裙帶關係。」

少年恍若未聞,輕咬下唇眉頭微皺,看著林中神色擔憂。

錢滿似乎心裡有事,現下只為能有個人聽他說話解悶,也不等少年回答,繼續喃喃道:「我倒是想去考個武舉,可我爹說我不是讀書的料,寫策論狗屁不通,能考上怕是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不過還好學武不錯,再加上有他在錦衣衛,到時候為我謀個省力又錢多的差事,將來吃飽飯絕對沒有問題。」

「……」

「喂,你家也是錦衣衛出身吧,將來你會不會也走這條道?咱們會不會變成同僚?」

「……」

「我爹年前替我談好了一門親事,說是南京兵部尚書的外甥女,比我小兩歲,等她及笄了就成親。」說到這裡,錢滿開始咬牙切齒,千里鏡拿在手裡,擰得咯咯作響,「他奶奶的,老子今年才十四,將來要走的路居然已經鋪平了,什麼都被人安排得妥妥噹噹,真他娘憋悶得緊!悶出個鳥來!」

「……」

他狠了一陣,又莫名泄氣,把千里鏡插到腰間,雙手枕在腦後背靠樹榦:「喂,撿老鴰的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

「你讓我那幾個家丁,等到酉時兩刻再去巡警鋪和我爹那裡通報,叫他們帶人過來,這是什麼道理?」

「……」

錢滿接連說了幾句,見少年一直都沒什麼反應,頓感無趣,忍不住輕聲呸道:「你這人真他媽沒勁,幾腳踢不出個屁來!」

他這句話剛說完,少年忽然轉身,平舉弩弓扣動扳機,箭枝嗖地離弦,射入藏經閣屋頂陰影處。錢滿見他身動,原以為這人總算來了情緒,等看到少年望空射箭,不免呆,愣愣問道:「喂,你做什麼?臨時抱佛腳,練準頭么?」錢滿自然不知,弓弩和騎術,是袁有道在少年面前僅有的兩樣能拿得出手的本事,於是便時常掛在嘴上誇耀,教他自然更是盡心儘力,他也學得青出於藍,百步穿楊實屬易事。

屋頂不遠處,弩箭消失的陰影中,這時有人輕輕一笑:「好孩子,聽聲辯位的本事不錯,耳朵也真是靈,你什麼時候現我的?」錢滿尚來不及驚詫,便覺眼前一花,頭頂枝椏上已多了一人,定睛細看,竟是名十分俊美的男子。這人膚光勝雪,眉目如畫,眼若星辰,唇紅齒白,面目姣好如同少艾,竟瞧不出他到底多少年紀。時值入夏,人人都已換了輕軟薄透的紗衣,這男子也著了一襲月白色薄紗大袖長衫,指間夾著一支弩箭,滿面笑意端立枝頭。晚風拂林,樹枝不住晃動,他便隨勢上下起伏,衣袂飄飄,直欲乘風飛去。

第一箭射出,少年早已極快重新裝箭上弦,復又對準那男子,一語不,雙手穩如磐石,眼中寒光閃動,殺氣隱隱,男子的卓越風姿,對他竟無一絲影響。他這裡劍拔弩張地敵視,那男子卻不以為意,只將手中弩箭在指間一轉,望空一拋,然後豎起食指貼在唇間輕輕噓了一聲,微笑道:「別緊張,我只是來瞧熱鬧的。」說罷負手看向棗林深處,眉頭卻慢慢皺起,細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自從那男子現身,錢滿便看得雙眼直,此時聽他嘆氣,忽然想到或許是因為事處距離太遠,這人瞧不清楚的關係,忙舉起自己手中千里鏡遞了過去。那男子低頭向他微微一笑,俯身接過細聲謝道:「真是個聰明的乖孩子!」這人除了外貌,連聲音也有些雌雄莫辯。

錢滿頓時滿臉通紅,低頭囁嚅半天說不出話,等到臉上火辣辣的感覺稍退,才現自己同伴居然沒有動靜。忙抬頭去看,少年不知何時已把弩弓收好,同箭囊一起掛在腰間,舉著千里鏡查看棗林,神情嚴峻,不知為何殺意全消。錢滿此刻才對這忽然出現的男子疑竇叢生,可同伴竟然不加理會,心裡更覺好奇。正要俯身過去,私底下悄悄詢問,卻見少年面色大變,呼地直起身,丟開千里鏡,一聲不吭便從樹上翻了下去。那男子呲地一笑,輕聲道:「這下有趣,有好戲看了。」

這古樹離地甚高,就這麼跳下非摔斷腿不可,錢滿伸手阻攔抓了個空,不由驚呼出聲。探頭看時,卻見少年極快抓住下方樹杈緩了墜勢,又鬆開手繼續掉落,在枝椏間或手攀或腳踏,動作敏捷疾如猿猴,如斯幾次就已安然著地。那隻千里鏡掉在地下摔成幾段,他看也不看,迅從腰間摘下弩弓裝箭上弦,拔腿向棗林深處飛奔。

錢滿雖不明就裡,但看他如此焦急,料想必是林中出了變故,想到自家師傅安危,不免有些心慌,忙也將弩弓箭囊收好,從樹上爬下。他跟著劉岱宗學了兩年武功,可身手遠不如那少年利落,動作相比之下就慢了很多。爬到一半只覺心焦,也不顧疼痛,雙手使力抱著樹榦一路滑落。腳剛踏到地面,就聽林中傳來一聲厲嘯,似猿啼,如狼嗥,像是那少年所,直聽得他心驚膽戰,頭皮麻。

太陽越偏西,約好要到的後援還未出現,錢滿一時躊躇,不知該不該跟去。他繞著大樹轉了幾圈,抬頭望了望依舊立於樹梢的男子,站在原地極目遠眺,眼前卻隔著重重棗樹,全然瞧不見林中生了什麼。

********

劉岱宗喝聲未停,就已閃身舍了路樹森,運勁揮出一掌,向著王孝和當頭劈下。王家大公子還算有些門道,聽到風響急步後退,抽出腰中長劍,手腕振動,劍尖幻出點點銀光,向劉岱宗掌心刺去。這一招是他家傳的劍法,原本虛實相間,攻防兼備,只可惜他平日耽於聲色犬馬,疏於練習,功力尚淺,許多變化未曾領悟,使出來便華而不實,只不過架勢洒脫好看,想要逼退劉岱宗,那卻遠遠不夠。路樹森想必對這點心知肚明,忙揮刀來救,右手持刀斜削,左手豎起刀尖,直刺劉岱宗背心。綠柳庄的柳葉刀形似柳葉,連柄長三尺三,比一般的刀刃較為輕薄狹長,雙刀同使,以快狠著稱,路樹森在這對兵器上浸淫數十年,功力遠非世家的公子哥可比,劉岱宗知道厲害,只得撤招防守。

王孝和剛鬆一口氣,就覺微風拂面,心知不好。他應對也快,情知承受不住,便不出招抵擋,反而回劍往自己喉間抹去。林希聲本擬先將他生擒,見此情形頓覺錯愕,劈手奪他長劍,喝問道:「王孝和!你做什麼!?」

四面圍著的王家眾人俱被繳了兵器,赤手空拳站在當地,眼見少主遇襲,倒有幾個想要上前救護,只是他們更怕林希聲,不免心生猶豫,戰戰兢兢。雖然江湖傳言這姓林的絕不殺人,卻並沒說他不傷人。和高手放對,他們這些武功低微的打起來難保斷手斷腳,王家可不是積善之家,絕不會花大把銀子去養殘廢。可要是不救,萬一少主有個好歹,回去怕更沒好果子吃,到時一頓棍子下來,終究還是難免變成殘廢。各人心中天人交戰,肚裡算盤打得山響,好半天沒個頭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而那邊路劉兩人相鬥,情形也不樂觀。俗話說拳怕少壯,路樹森畢竟老邁,劉岱宗卻正當年,兩人武功又有差距,交手數十招后,綠柳庄莊主便有些力不從心。而溫世賢只是長於用藥,本身功夫馬馬虎虎,如今穴道被點,雙手不能動彈,簡直形同廢人。他幾次運氣沖不開禁錮,路王兩位又自顧不暇,更是無人幫他脫困。想要跑到邊上請人代勞,王家的那幫紈絝卻實在不爭氣,他們的功力比自己還低,解穴恐怕難如登天。劉岱宗惱這人花言巧語欺騙自己,力敵路樹森之餘,竟也沒忘了這位嶺南溫家子弟,時不時抽空遞上一招,溫世賢無法還手,躲得狼狽不堪。

「那小畜生,和那賤人的下落,只有我一人知道,若是沒我送飯,他們就得……活活餓死。姓林的,你可……想清楚了!」王孝和舞動長劍,招招都對著自己要害招呼,林希聲想看他究竟有何目的,一直只是出手阻攔,所以這人尚有餘暇說話。只不過動起手來氣息流轉不暢,說起話來就難免斷斷續續,不夠連貫。原先與王孝和約好計劃的那人,本要尋機出去依計而行,可現下事態完全脫離掌控,頓時愣在當場沒了主意。

眼見王家大公子不停出招自殘,行徑如同潑皮無賴,現下居然有恃無恐開口威脅,林希聲不怒反笑。他撤招袖手退開幾步,斜睨王孝和:「王公子大好前程,怎的也這般想不開,也罷也罷,人各有志,潮音總不好強人所難。」他笑著舉手虛引,「請便請便。」

王孝和正回劍刺向自己胸口,見這人竟全不阻攔,只得硬生生收勢,僵在當場滿面通紅:「姓林的,你!你不救那姓莫的母子了?!」他這招使力大了,余勁便有些收不住,劍尖不小心把自家衣服劃破一大塊,所幸未傷到皮肉。今日出醜,在場王家子弟人人得見,這實是奇恥大辱,他暗中打定主意,等事情解決,必將這些人個個滅口,以免將來傳揚出去,成為笑柄。

林希聲呲地一笑,忽然出手如電,食中兩指夾住對方長劍劍身一剪一拗,劍刃頓時齊根折斷,王孝和手裡只餘一個光禿禿的劍柄。林希聲將那段劍身夾在指間,冷笑道:「我不信王家少主會屈尊降貴,親自去服侍他們母子,更何況莫笙那孩子,也不是你一個人能治得住的。」他眼睛一掃四周手足無措的王家眾人,劍尖轉向虛點,「我也不信你帶來的這許多跟班,全沒有一個知情。」聽見這話,他視線所到處,王家子弟無不抱頭鼠竄。

王孝和雖知自家人不中用,可也想不到竟會無用到這般地步,氣急之下狠狠拋出劍柄罵道:「跑!趕緊跑!你們這群沒膽沒種的只管跑個乾淨!跑得越遠越好!日後別再露面,別落到我手上!」大公子手段的厲害,那群子弟想必心知肚明,聽到罵聲個個進退不得呆立當場,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林希聲瞥一眼棗林通向崇效寺那側,指夾劍刃,如同拈花,劍尖垂地,神態怡然,聞言笑道:「不用慌,你家幫手又來了。」

他話音剛落,林中便傳來一聲呵斥:「孝和!夠了!王家的臉真是被你丟盡了!」語畢餘音裊裊,顯見功力不凡。路樹森聽見,忙向劉岱宗喝道:「小劉,快住手!王二當家到了,且聽他言語!」劉岱宗兩眼通紅,充耳不聞,雙掌使了性,直逼得路溫二人不住倒退,路樹森一時分心,旋即險象環生。

「二、二叔……」王孝和一驚,皺眉後退一步,臉上籠罩一層陰霾,顯然不想看到這位二叔在這個時候出現。

「我可當不起你這稱呼!」說話那人緩緩步出,一臉肅然厲聲道,「你背著我,做下這等醜事,王家沒有你這種不肖子孫!」來者五十多歲頭花白,林希聲一年前曾在王家見過,正是已故家主王彥昌的胞弟——二當家王彥哲,他身後跟著三名青年,分別是王彥昌的三子王敏和,王彥哲的兩個兒子,王禮和與王義和。林希聲掃了這四人一眼,將視線定在王義和肩頭那隻麻袋上,眉頭深鎖。

王孝和臉色一變,半是惱怒半是憤恨:「二叔!我已經接了家主之位,這句話,輪不到你對我說!」

王敏和上前一步,大聲斥道:「且住!家裡誰都知道,父親早有意把家主之位傳給二哥仁和,他老人家去世的時候,除了你,並無其他人在場,誰知道你這家主位置是不是實至名歸!」

王孝和被自家兄弟當面指責,心裡恨意更深,但現在形勢於己不利,便強按怒火好言相勸:「敏和,你太年輕,很多事情還不明白,別稀里糊塗,聽了旁人的挑唆離間。」

「二叔是自家親戚,哪是什麼旁人?!你這話才是挑唆離間!」王敏和是庶出,今年不過二十掛零,論年紀論資格,家主之位怎麼都輪不到他頭上,只能憑自身喜惡支持某位兄長做個跟班。適才這番話,他顯然趨同老二王仁和,且對長兄不滿已久,此刻當然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兄弟倆在那裡爭執,王彥哲只作不見,他轉身向自己兩個兒子點了點頭。王義和會意,將肩頭的麻袋放下,王禮和解開袋口,小心扶出個人來,兄弟倆一起攙架著那人慢慢走到王彥哲旁邊。這人身形纖瘦,是個俊俏兒郎,容貌與王家諸人有些肖似,衣上染有血跡,此刻雙目緊閉,昏睡未醒,不出林希聲所料,正是那叫莫笙的少年。莫笙早在麻袋之中,他便已聽清辨明,這孩子呼吸雖然微弱,性命倒是無礙,看情形只是受了皮肉之苦,被點了穴道。

王彥哲雙手抱拳,歉聲施禮:「林大俠,都怪家兄管教無方,孝和這不孝子為非作歹,害這位小兄弟受了不少苦,彥哲這廂代為賠禮……」他話未說完,就覺眼前一花,身邊似有微風輕拂,定睛細看,莫笙早被林希聲救走,自家兩個兒子直挺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方才轉瞬之間,竟已被順勢點了穴道,不由慍怒道:「林大俠,你這是什麼意思?!」

林希聲毫不理會,抱著莫笙遠離王家諸人,拍開那孩子的穴道,將手掌抵在他背心將內力緩緩輸入,輕聲喚道:「阿笙,醒醒,你怎樣?」

莫笙慢慢睜開眼,雙目迷離看著林希聲,好半天才微弱答應:「先生,我沒事。」

林希聲伸指把脈,仔細辨別他傷在哪裡,嘴裡柔聲責怪:「阿笙,你怎不快些離開南昌?你娘呢?」

莫笙低頭囁嚅道:「先生,對不住,我沒聽您的話……」語漸不聞聲漸消,撲簌簌落下淚來。

方才匆匆診斷,這孩子脈息通暢,應該沒受內傷,也沒被下藥,林希聲剛剛放心,忽覺小臂上微微一痛,似乎有尖針刺入,暗道不好,忙運氣護住心脈。兩人之間距離太近,這一下變生肘腋,防不勝防,等到察覺,已經來不及了。林希聲愕然,一把扣住莫笙脈門,提掌就要在他頭頂印落,卻見莫笙雙目含淚,光華流轉,似喜似悲,有怕有恨,許多莫名難辨的情緒混在一起,驀地里,又隱隱透出一絲悔意。林希聲憶起一年前兩人半是師徒半是朋友那幾個月,心中一痛,這一掌就再拍不下去。想到這孩子的娘親,正要詢問緣由,忽地銳聲破空,一線黑影掠過。那是一支黑色弩箭,從側面穿透莫笙頸脖,出刺入**的沉悶鈍響,帶出一蓬血花。莫笙雙眼圓睜,又驚又懼,喉間格格作響,嘴唇翕動,想要說些什麼,卻一點聲音都不出來,旋即氣絕倒地。

厲嘯聲響徹林梢,群鳥驚飛,遠方有一道身影,疾如流星,風馳電掣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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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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