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六)

生(六)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對這話有些意外,看他面露疑惑,林希聲輕笑道:「闖了禍也沒什麼,只要你自己能夠收拾回來。」說罷瞥了那錢老大一眼,這小霸王正捧著手掙得面紅耳赤,搖了搖頭接著問道,「你可曾想過如何收場?」

少年眨著眼笑:「我只管打架,不管收攤。」自從住進袁家開始到現在,林希聲看見他笑容的次數屈指可數,這孩子大多時候都面無表情,顏若冰雪,即便是笑,也笑得僵硬勉強。此時忽然從心底笑將起來,竟如同冰河開封,春風拂柳,目如星辰,靈動異常。

林希聲微怔,卻見這孩子笑得狡黠,眼中滿是促狹,便知他早胸有成竹,不由切齒:「我記得你剛剛做過孫子兵法的功課。」

少年輕哼一聲:「早就學到六韜的豹韜了。」語調里不經意間略帶埋怨,似是怪他沒留意。

這話摻雜了更多的活人感情,林希聲既歡喜又詫異,剛想再細問,忽聽橫街上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人匆匆趕來,不知是否那些頑童去搬了救兵。此人呼吸吐納聽在耳中只覺熟悉,但倉促間又辨不真切。正自思索,原本躺倒地上的幾名家丁,這時剛巧緩過疼痛,慢慢爬起身,圍著少年及錢老大,惶惶然不知進退。腳步聲頃刻到了街角,將轉未轉之時,少年忽將手一放,鬆了鉗制,那小霸王甫得自由,不假思索揮拳便打。只聽一聲悶哼,少年竟躲閃不開,貼著拳頭倒在地上。林希聲再料不到會出這種變化,不免瞠目,就在此時,街角處傳來一聲怒吼:「阿滿!你又打人!」循聲細看,見是一名身材高壯的虯髯大漢,眼如銅鈴瞪著那小霸王,滿臉怒容,火氣騰騰,林希聲盯緊前方擰眉沉思,越看越覺得這人面善。

錢老大錢滿提著拳頭愣在當場,應該也想不到自己竟會這般輕易得手,聽到怒喝轉過頭去,望著來人目光獃滯:「師父……」

他話未說完,頭頂早咚地挨了一記,那師傅揮拳怒道:「我說過多少次!學武功不是用來欺負人的,你怎就聽不進去?!」看見他所帶的一幹家奴,神情更是憤怒,「你!你居然還帶了這許多手下,來仗勢欺人?!」

錢滿抱著頭頓覺委屈:「師父,這次不是……」

「這次不是?那前幾次必定是了!」那師傅越火大,抬手就去揪他耳朵,「我早有言在先,你若用武功為非作歹,咱們師徒情分一筆勾銷!」錢滿不敢躲避,只有大聲呼痛,那師傅想必心裡也痛惜,丟開手憤憤道,「好好好,我教不了錢大公子,你另請高明!」

那幾個家奴連忙上前維護:「戴師父,您有所不知……」

那戴師傅兩眼一瞪吼道:「統統給我閉嘴!你們這幫鳥人,平日里狗仗人勢、狐假虎威,成日間慫恿阿滿闖禍,當我不知道!」話音未落,缽盂大的拳頭早已提起,眾家奴想是嘗過厲害,連忙捂嘴噤聲,抱頭鼠竄。

林希聲越覺得這戴師傅眼熟,此人的呼吸心跳,自己也曾聽到過,站在當地望著那人凝神細忖。那戴師傅提著錢滿的耳朵教訓完畢,喝令這小霸王去扶少年起身,方才走到林希聲面前,滿臉堆笑剛要拱手打招呼,卻忽然笑容一僵,呆立當場。

林希聲腦中電光火石般一閃,指著戴師傅道:「劉岱宗!果然是你!」

那戴師傅臉皮瞬間慘白,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喉頭格格作響了一陣,抱拳急急道:「林大俠,劉某苟活十年,此番決不再逃,咱們今晚酉時,白紙坊棗林兒見,一切恩怨,做個了斷!」說罷再也不顧自己的徒弟錢滿,轉身離開。

錢滿百般不願前去扶人,正在半途磨蹭,忽見師傅說走就走,忙快步追趕,一路呼喚。劉岱宗恍若未聞,施展輕功大步前行,竟是頭也不回,眨眼匿了蹤影。林希聲只是站著目送,眉間深皺,臉上神情辨不分明,似喜似憂,有痛惜,也有惘然。

「怎地不追?」少年慢慢爬起身,看他一眼,拍了拍身上塵土,「你不怕他又跑了?」

林希聲望著錢滿跌跌撞撞追之不及,邊哭邊跑,漸行漸遠,淡然道:「劉岱宗此人言而有信,說到做到,他既說要了斷,就絕不會再跑。」

「那你又怎麼會追了他十年?」這想必是從劉岱宗那句「苟活十年」里推測出來的結果。

「他逃的時候,也是當場和我挑明了說的。」

少年嘴裡嘀咕一聲:「怪人。」

「這不是怪。」林希聲肅然道,「走江湖,講的就是一個信字,應承下來,就要做到。」

「若是做不到呢?」

「那就不要應。」

少年呲地一笑:「我以為你會說,做不到也要拼了命去做。」

林希聲轉身看他,慢慢說道:「人該有自知之明,做不到還要應下來,只會害人害己。」

少年想了一會兒,點頭表示贊同,林希聲看他臉頰上有一片紅印,想起方才錢滿那一拳,忙招手道:「峻兒,過來我瞧瞧。」

「不礙事,他沒打中,拳風刮到而已。」少年側頭把臉湊過去,笑得滿不在乎。

林希聲俯仔細看了看,果然連皮都不曾破,想是捏准了時機避得及時。瞧他笑得可惡,忍不住又覺手癢,提掌在少年臉上輕輕拍了一拍,笑問道:「你早知道他師父的事?」

少年領教過這位林先生的快手,也不再躲,慢慢斂了笑容道:「那錢滿有一次在坊間與人打架,被他師父抓住訓話,我碰巧見到過。」說完記起那隻烏鴉,抬腳就往屋裡跑,嘴裡念道,「糟糕!馮叔可別乘我不在,偷偷把它給丟了!」

林希聲看他跑得火急火燎,不由失笑,轉念想到那劉岱宗,心思繁亂,凝目望向他去處出神許久,方才移步回房。進屋就見少年抱著那隻烏鴉盤腿坐在椅上,手裡拿了一盤隔夜的生碎肉喂它。

見他喂得純熟,那鳥也吃得歡快,林希聲不覺好奇,拉了椅子坐在邊上觀看:「你養過烏鴉?」

少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算養過,那裡……附近烏鴉很多,時常會從小窗飛進來……」他沉默一陣,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說,過一會兒又道,「我那時候住一間房,空閑的時候,餵過幾隻。」林希聲明白,他話中的「那裡」,指的就是伊王府蠆房,一時間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繼續這個話題。

房中頃刻沉默,只余那烏鴉啄食碎肉、爪子在少年衣服上划拉、還有鳥喙磕到瓷碟的聲音。林希聲心有所思,漸漸便神遊天外,正想著晚上該如何應對,忽聽少年問道:「那個劉岱宗犯了什麼事,你居然追了他十年?」

林希聲一手支頤苦笑:「他殺了人。」

「你朋友?」

「素昧平生。」

「大好人?」

「十惡不赦。」

「豈非該殺?」

「那惡人是該殺。」林希聲長嘆,「可他滿門六十五口,連同父母妻兒、丫鬟僕從,卻不該殺。」

少年一怔,許是想不到會是這種慘烈結果,追問道:「他可曾說過緣由?」

林希聲苦笑:「他說當時殺得興起,殺紅了眼,收不住手了。」

「譬如李逵、武松。」少年緘默一陣,接著喃喃道,「那些俠義書里,不都是這麼寫的嗎?」

「自詡俠義而已。」林希聲冷笑,「家人何辜?婦孺何辜?」

「林大俠。」少年忽然抱拳施禮,似笑非笑看他,顯然是譏他也在自詡俠義,林希聲被人揶揄,卻也不惱,反縱聲長笑:「林某可不曾自封俠義之士,不過一狷介書生爾。」

「你打算怎麼處置那劉岱宗?」想起方才門外的邀約,少年不禁好奇。

「送他投案。」

少年又是一怔,顯然這答案也出乎他的意料。這時那烏鴉已吃飽了,輕叫一聲,拖著翅膀在他腿上走跳幾步,縮起脖子闔上眼睛蹲著不動。少年放下瓷盤,把那鳥的翅膀小心收好,抱在懷中,遲疑片刻,輕咬下唇反問:「你難道不曾錯殺過人?」

「不曾。」林希聲傲然一笑,答得乾脆坦蕩,「林某生平,從未傷人性命。」話一出口,忽覺不對,但想要收回,已來不及了。他眼帶擔憂望向那孩子,打算說些什麼,又找不到合適的言辭,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好不尷尬。

少年目光果然瞬間黯淡,默默低下頭去,瞧著窩在他懷裡的烏鴉,整個人都縮進椅中,就此一言不。

房裡的僵局,直到馮德媳婦進來催兩人用飯才被打破,飯桌上少年雖和以往一樣沉默,可林希聲知道,這孩子又被自己的無心之言給傷到了。原打算午後再好生補救,然而剛放下碗筷,少年便抱起烏鴉急匆匆出門,看方向是往象房而去。林希聲要待追出,想到今晚酉時的約定,只得打消念頭,回房盤膝而坐,調息運轉周天,養精蓄銳。

少年在象房消磨的時間比往常更久,將近申末也未見蹤影,林希聲不願失信於人,等不及他回來,便隨便填了肚子,先行趕去赴約。明律有定,各府州縣城戌時三點開始宵禁,雖說自己輕功尚好不懼這個,但為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還是應該早去早回,只不知一個時辰長短,事情能否順利解決。

棗林兒位於新城廣寧門和右安門西南角的白紙坊,南鄰崇效寺,種有棗樹千棵。此時正值花期,枝頭開滿黃色小花,林中一片芬芳。

時近端午,天黑得越來越晚,太陽依舊掛在林梢,遲遲不肯落下。劉岱宗果然是信人,林希聲酉初趕到,他早就站在林中,衣帽上都落了一層棗花,想必已經等候多時。可他卻並非獨自前來,棗林中還多了兩人,分別立於劉岱宗左右,一位是頭花白的長者,另一位是五綹長須的中年男子。看到林希聲走近,劉岱宗忙抱拳施禮:「林大俠……」剛張嘴打個招呼便沒了聲響,猶豫躊躇,想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要如何開口。

那中年男子見狀,上前一步滿面微笑接過話去:「林大俠俠名遠播,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那長者自矜身份,只是眯眼打量林希聲,負手站著不動。

林希聲瞥中年男子一眼,笑道:「林某素有自知之明,這些年闖蕩江湖,自問沒做過什麼行俠仗義的事,只有任性胡為,你大可不必久仰。不服氣也沒什麼,人之常情爾,只管說實話就好,我也不是氣量狹小之輩。」邊說邊抬手指著那兩人對劉岱宗一笑,「這是你請來的說客還是幫手?」

他修鍊洞明決已臻出神入化,常人心思想法幾可一眼識破,因此一向實話實說,直來直往,就因為這個,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人。那長者聞言果然冷哼一聲,板起面孔心中不快,劉岱宗臉露尷尬神色,更加不好說話。那中年男子皺了皺眉,見他如此,也不再客套,依然笑道:「林大俠,實是事有湊巧,我們恰好在劉兄弟府上做客,聽說此事,特意來做和事佬。」他將手一抬虛引,「來來來,我來為你們引見,這位是天津衛綠柳庄莊主——路樹森路老爺子……」

「且慢。」他話未說完,林希聲已開口打斷,眼望棗林深處笑道:「林子里還有三位,怎不請出來一起相見?」

中年男子一怔,旋即撫掌笑道:「林大俠好耳力,只是這三位朋友不願與您碰面,又想替劉兄弟撐腰,沒奈何,只好暗中看著了。」

林希聲不以為意,眼睇劉岱宗笑道:「南昌王家的人,原來你也認識。」聽他語帶輕蔑,想必對這家人的行徑頗為不齒。

劉岱宗麵皮一紅,終於囁嚅著擠出話來:「他們是路老爺子和溫兄帶來的朋友,我還沒那個本事能夠高攀上。」此人口氣倒是和林希聲出奇地一致,想必對於南昌王家,兩人都是抱著同樣看法。

「兩位,咱們可否先說正事?」溫姓中年男子輕咳一聲道,「聽劉兄弟說,林大俠追他十年,只為延慶樓那段公案。對此,路老爺子和在下都有不同看法,林大俠可願傾聽?」

「不必。」林希聲一口拒絕,「話不投機半句多,你們要說什麼,林某已猜到十之**,無需再浪費口舌。」

劉岱宗仰天長嘆,滿臉苦笑搖了搖頭:「溫兄、路老爺子,你們帶著王家那三位朋友走吧,林大俠若是能夠勸說得動,也不會追我十年了。」

溫姓中年男子顯然不想就此放棄,皺眉笑道:「林大俠,萬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何必把話說絕?」說罷看了一眼路樹森,示意他也幫忙說上幾句。

路樹森此時方才慢條斯理開口:「延慶樓那惡人時常屠盡對手滿門,有這結果,可算報應。便是大明誥律,也有誅九族十族之條,小劉所為,不過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路老爺子和我**嗎?」林希聲肅然道,「鞠獄當平恕,古者非大逆不道,罪止及身。民有犯者,毋得連坐。父子兄弟罪不相及。這是本朝太祖說過的話。」他目光一凜,接著道,「林某也一向認為,殺人應當抵命,可罪不及家人。」

「好個殺人抵命!」棗林深處有人嘿嘿冷笑,「姓林的,那你就納命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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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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