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十一)

生(十一)

()等到林希聲醒來,已是三日之後。

天色明亮,陽光透過窗格從西向東斜射進來,映在地上斑斑駁駁,可以推斷出時間是傍晚。林希聲睜眼看著略感熟悉的帳頂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已回到袁家,還是躺在少年房中臨時加的床上。肩頭的劍傷已經被包紮好,雖還有些隱隱作痛,可想來並無大礙。運氣迴轉周天,經脈俱都通暢,身上並無不適,看來「須彌針」之毒也已經解了,只不知這解藥是誰人所賜。屋裡靜悄悄的,只有馮德媳婦坐在靠窗的位置,就著天光做針線。聽到響動甚是驚喜,丟下手裡活計衝到院子里就喊:「少爺!舅少爺!林公子醒了!」

馮嬸口中的少爺和舅少爺,指的自然是袁有道和許振卿,他們如今在家中,看來已過了下值時間。可為什麼馮嬸沒有叫「峻哥兒」,難道這孩子出了意外?或者被溫靜侯帶走了?林希聲心裡擔憂,強忍暈眩咬牙支撐著坐起,正要下床,袁有道已經一陣風跑進門來。他身為武官,腳程自然比許振卿這個文人要快,見面就伸手在林希聲肩上一按,嘴裡嚷嚷道:「姓林的,你可算醒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和錢大人府上的戴師傅在棗林兒以武會友,怎會卷到王家奪位火併的紛爭里?」

「以武會友?奪位火併?」林希聲正使力站到一半,袁有道這麼一按,立時又給按坐回床上。他才醒不久,體力尚弱,受這一下頓覺頭昏眼花,耳朵被這人銅鑼般的嗓子震得嗡嗡直響,聽到問話更感莫名其妙。

「對了!戴師傅和路莊主說,你路見不平,上去勸架不成,反而中了毒針暗算昏迷不醒,後面詳情當然不會知道!」袁有道沒聽見他嘶啞微弱的疑問,猛一擊掌,自顧自大聲道:「說起那個王家的大公子王孝和,真他媽不是東西,為了奪家主之位,連自己親叔叔和親兄弟都不放過。那個叫莫笙的小子,雖說是王彥昌的私生子,好歹也算同一個老爹生的親弟弟吧。可這畜生居然綁了莫笙老娘,騙莫笙說讓他認祖歸宗,多這一票支持當上家主利用完了,哄到京城來吹燈拔蠟。聽查案的兄弟說,王孝和從南昌出之前,特意下令把莫笙他娘偷偷弄死,可憐那小糊塗蛋毫不知情,到死還被蒙在鼓裡。」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還好他堂弟王義和最後拼盡全力與他同歸於盡,如若不然,你和戴師傅,還有那倒霉催的路莊主,非被那王孝和殺人滅口不可。」

「莫笙?王彥昌的私生子?認祖歸宗?同歸於盡?這……」林希聲越聽越亂,越聽越摸不著頭腦。排除雜念靜下心來細想,當年因莫笙與王孝和有些肖似的面容,再加上那日在王家交手時所見——王彥昌臉上的驚疑困惑,還有莫笙的委屈怨恨,自己也曾懷疑猜測過。可莫笙母子絕口不提,自己也不好追問,如今結合袁有道的話,一些疑團遂迎刃而解。愈後悔當初沒有把這對母子安置妥當之餘,心裡暗自苦笑,他向來認為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尊嚴,原來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

那位錢大人府上的戴師傅,自然便是劉岱宗,他當時受溫靜侯鉗制,事後不知是如何脫困的。所謂路見不平,勸架中暗算,同歸於盡云云,這又是說的哪檔子事?還有那綠柳莊主路樹森,更是讓人費解,劉岱宗撒謊已經出乎自己意料,怎的連他也睜眼說瞎話?

他正困惑不解,那邊袁有道揮了揮手繼續說道:「江湖上的事想必你不了解,聽說莫笙這小子一年前可了不得,才三招就打敗自己親老爹,想不到現在竟是這種下場。那時候他才十六歲,雖然有高手在邊上指點,畢竟也算難得了。」他猛地一拍大腿,指著林希聲笑道,「說起來真巧,那高手和你五百年前是一家,也姓林的!」

林希聲想起往事,心裡一陣黯然,正要問莫笙那孩子的屍體在哪裡,好友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有道!潮音剛醒,你讓他歇會兒,喝點水吃些東西,再說書給他聽罷!」許振卿負手搖頭進門,從桌上水壺裡倒了杯水,走到床前遞給林希聲,遞了個眼色,示意旁人仍不知道他真實身份。

「也是,我都糊塗了!」袁有道咧嘴一笑,伸手在林希聲未受傷的肩頭拍了拍,「你睡了三天,肚子里早就空了。稍等會兒,馮嬸已經去廚房準備,她手腳麻利,很快就得。」

以往少年和許振卿較為親近,可這次卻沒瞧見這孩子跟隨在後的身影,林希聲有些擔心,忙草草喝下那杯水潤喉,靠在床柱上嘶啞著嗓子問:「峻兒呢?他有沒有事?」

「峻兒很好啊,什麼事都沒有,說不定倒是多了個朋友。」許振卿接過茶杯放回桌上,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他,見問笑答道,「這會兒大概還在象房,再過段時間就回來了。」

「在象房?」林希聲一愣,沒有接信,只是追問,「那他,有沒有什麼異常?」

「和平時一樣,還是那副臭脾氣,不愛理人,不愛說話。」袁有道嘆了口氣,轉而又笑嘻嘻道,「可別怪他沒守在床邊等你醒,那臭小子是聽大夫說你平安無事之後,才放心去象房的。」

林希聲頓感奇怪,轉眼去看許振卿,好友臉上並無愁容,顯然袁有道所說是事實。這位袁千戶是個粗人,他看不出那少年的蹊蹺尚情有可原,可許振卿不同,他向來細緻敏銳,如峻兒有何不妥,恐怕瞞不過好友的眼睛。難道說,那孩子在這短短三天里就已經想通,不再鑽牛角尖?自己只是杞人憂天?林希聲越想越覺不可能,越想越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正待再問,許振卿已將拿著的信塞到他手裡:「潮音,你還是先看看這個罷!峻兒一會兒就回來,有什麼事你當面問他。這信可是戴師傅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等你醒了就馬上交給你看的,還不好好拿著?我手都舉酸了!」

林希聲連連致歉,將信拿起,卻見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信封,上面也沒有署名。取出信紙展開細看,內容並不長,格式很隨意,字跡還算工整,看落款處只題了個戴字,應該是劉岱宗所寫。信上說道:

「林大俠:

先告訴你一件事,這封信的里裡外外,溫公子都塗了葯,只在你身上下了解藥,所以這信只能由你第一個拆。若是有人好奇,先在你看信之前拆開信封拿出信紙,那他就會中毒,一直拉肚子拉到死為止。小心!小心!……

林希聲頓時一驚,忙抬頭問道:「子鳴,這封信除了你,還有誰拿過?」

許振卿見問有些奇怪:「信是我收的,一直在我身邊帶著,沒人拿過。怎麼了?」

林希聲鬆一口氣,伸手在額頭抹了把虛汗:「沒事,沒事,那就好,那就好。」自己好友是什麼樣的人,他自然清楚,現在許振卿安然無恙站在面前,自然不曾私拆過這封信件,便安心接著往下看。

「……王家那些人的事,我已經交待好阿滿,他爹手段好,和五城兵馬司巡城御史那裡交情不錯。姓路的也被溫公子關照過,等你醒了,事情都已辦妥,你就當什麼都沒生,什麼都不知道吧。出了這樣的事,不管官府能不能順利結案,我是不能再在錢府呆下去了。阿滿這孩子雖然胡鬧,但是本性不壞,我這個師傅不稱職,沒能好好教他,你要是覺得他孺子可教,就幫個忙,指點一下這小子罷。……

看到這裡,林希聲暗中苦笑,總算知道自己身上須臾針之毒,是誰所解的了。劉岱宗信里提到的「關照」,必定是指路樹森被溫靜侯下了葯,這就難怪綠柳庄莊主也要幫著圓謊,難怪事情會完全變了個樣。可是溫靜侯這麼做,究竟有何目的?如若只為隱瞞溫世賢一事,大可不必費這許多手腳。

「……溫公子說,原本棗林中的事情被我看見,是要殺我滅口的。可他身邊又正好缺一個力大皮粗,能扛包負重的跟班,看我還算老實,就權且收下當做長工。還有,那事情你也看到了,溫公子交代,如若你多嘴說出去,他就送包啞葯給你,好好的大音希聲變成大音無聲,那就不太好玩了。本來那個孩子,他想乘你暈倒了帶回家,給他兩個女兒做伴。不過你抱得那麼緊,恐怕要把手臂掰斷了才行,他懶得花那力氣,也就算了。他還說,我身上延慶樓的案子,如你還想計較,可以到溫家找他要人,或者叫捕快去溫家要人也行。就怕那些公差沒這個膽。至於你有沒有,他就不知道了。哈哈!哈哈!」

劉岱宗肚裡墨水不多,信極其淺白,最後那四個哈哈,估計因為有人在上頭罩著,不用操心日後自己找他麻煩,心中快活,寫得端底龍飛鳳舞,酣暢淋漓。短短一封信,林希聲看得啼笑皆非,讀完之後,反而心中頗感為難。這趟爭鬥,他和劉岱宗兩人也算同生共死,並肩作戰過,如還在「延慶樓」一事上咬著不放,自己恐怕也會過意不去;可若不追究,那些被錯殺的無辜婦孺豈非白白喪命?他左思右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雖然目前暫無結論,心裡倒是打定了一個主意,不管追不追究,於情於理,自己總要去嶺南溫家一趟。

「這信上說了什麼?」袁有道見他呆不免好奇,湊過來正想看信,信箋上忽然冒起一團火苗。林希聲嚇了一跳,忙將著火的紙張一丟,許振卿急急跑到桌旁去拿茶壺,想要把火澆熄,然而卻遲了。那信紙上似乎塗有某種藥物,自燃之後燒得極快,還沒等掉落地面,就已俱成灰燼。

袁有道盯著空中慢慢飄落的紙灰兩眼直,嘴裡喃喃道:「他奶奶的,這是什麼玩意……」

想到嶺南溫家千奇百怪的藥物,林希聲自然知道這又是那位溫家少主在信紙上搞的鬼。既能讓紙張在信封里不會燃燒,又把毀信的時機算得這麼准,溫靜侯此人的用藥本領,實在是出神入化,匪夷所思。他回想信中內容,大致能推斷出,事後溫靜侯必是對王家眾人屍體做了手腳,又編好一套說辭逼劉路二人背熟。至於他為何不帶走峻兒,只怕不是因為偷懶的緣故。當時自己中毒昏迷,身上已全無力氣,哪還能把那孩子抱得多緊?興許是他性子高傲,不願乘人之危強人所難?林希聲想到這裡,心中對那位溫家少主的評價,不免又提高了幾分。

他看信期間,許振卿在一旁始終沉默,此時忽然眉頭一皺,像是想起了什麼:「潮音,你問峻兒可有異常,我倒是想到一件事。」

林希聲忙問:「什麼事?」

「就是三天前,你和錢府戴師傅約好到棗林兒比武那日。中午的時候,大家原以為峻兒照舊去象房,其實他去了錢彪錢大人府上。聽錢府的管家說,他和錢家少爺外出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天黑了,才同錢滿回到府中,還因為玩得太瘋累得睡著,差點在別人家裡留宿過夜。」許振卿長嘆一聲,「我心想,峻兒這些天里受你指導,人已開朗許多,難得交個朋友,即便是錢大人家的,也總比孑然一身要強,心裡反替他開心。現在一想,這的確很是反常。」

林希聲頓時愣住,急急追問道:「你是說,峻兒是自己回的家?不是和我一起回來的?」

「你是被戴師傅背回來的。」許振卿被問得滿頭霧水,「峻兒又沒跟你去棗林兒,怎會和你一起回來?」

袁有道跟著點了點頭:「姓林的,你是不是因為中毒,所以腦子變糊塗了?」

林希聲大張著嘴目瞪口呆,好半晌不能明白事情始末究竟如何,心想只有等少年回來,才能問個清楚了。

馮嬸做飯菜的動作果然很快,沒多久就端了既美味又滋補的蓮藕綠豆粥和雞湯來。林希聲早就飢腸轆轆,也不客氣,在馮嬸的服侍下滿滿吃了一碗。他原打算等少年回家后當面好好詢問,可倚床坐了片刻,便怏怏打起瞌睡來。許振卿見了擔心,勸他睡下卻又不肯,只好拿抱枕墊在他後背,讓他斜躺在床上等人。林希聲畢竟蘇醒不久,精神體力皆都不濟,強撐了一會兒,終掌不住沉沉睡去。

這一睡便是整整一夜,次日林希聲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他記得自己睡著前是背靠抱枕斜躺的,醒來時人已被放平,也不知是馮叔馮嬸伺候的,還是那孩子回來服侍他睡好的。少年的床鋪收拾得齊整,叫來馮嬸一問,這孩子早就去象房了。自己就算有心想要追去,奈何傷勢未愈,體力未復以至行動不便,只得打消念頭,坐在家裡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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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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