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洛山之宴(四)

章4·洛山之宴(四)

「妙手本是偶得之,可這蘇鈺棠不一樣,每次鄭重其事的同我下棋,這妙手就像不要命了一般同他手裏冒出來,好似上天眷顧一般。」

陌淵搖了搖頭,言語里倒似在為這次的敗局找個理由。山脊的風順着蔥榮的綠林吹進蜿蜒的柱廊,再晃晃悠悠的掠過新呈的茶麵,將冉冉升起的縷縷青霧捲走。陌淵的聲音突然滄桑而厚沉起來。

「按照《九駁》的傳統,這種天元棋局師徒合計當下八九十七局。在這局棋前,我同他已陸陸續續手談十六局,我贏了八局,他贏了八局,勝負皆不過兩三。這一局我天時地利人和皆在,起盤即為鼎元,下至后盤卻是風雲突變,可見歲月無情催人老,天靈地傑連波涌。終究是天時不待。」

「似您這般的人物也信這些?」

湯圓摘下眼鏡,用大拇指指肚緩緩摩挲,拭開上面迷濛水霧。他早些年行走江湖時涉獵頗廣,據傳九門行當中的命師有一門秘術,可起局賭命,贏者通吃。

「你的父親那般從戰亂年代走過來的人物,到最後不也還是信了民間某些無聊至極的法子嗎?不然怎會有今日的及笄之會?終究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自從靈具興起,這些東西大多就可證真偽啦。」

陌淵灑脫一笑,摸了摸光禿禿的額頭重新落座,盯着棋局細細復盤。

「前輩還是這般慧眼如炬,家父的身子骨確實是一天不如一天,他老人家自己也說怕是撐不到下一個十年咯。因而我和五房間的關係也逐漸變得勢同水火。幾年前托前輩教誨,憑着在鎮深券市的風雲搶先定下了我家主的位置。可我五弟也是個很有心勁兒的主,這幾年不知在哪偷偷摸摸開了兩個皇鏡石私礦。此後又同娶南河徐天晟的獨女,把家裏的沙石礦產生意做到了南河。現在家裏的長輩和晚輩現在都看碟下菜,誰給的好處跟誰。長此以往,父親百年之後,湯家必將分崩離析。」

說完湯圓又把眼鏡戴上,抿了口茶也不說話,就靜靜候着,像恭候老師答疑的蒙學孩提。

「你呀你,當真糊塗。這般大事我一個外人豈能多嘴?」

話雖如此,陌淵在沉思良久后左手掃開石桌上的棋子,用兩根手指頭沾了茶水,寫下兩字。

「住行!」

青玉的棋子落在地上劈里啪啦碎成一地,卻無法吸引湯圓半分的注意。他死死的盯住這兩個字,眉頭緊皺,咬牙切齒,似要從其中看出花兒來。不一會,湯圓眉宇間郁色盡去,嘴角也舒緩開來,已然是悟得其中三味的模樣。

「多謝前輩賜教,讓晚輩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將那些模糊的思路串聯起來。」

湯圓,湯家名義上的繼承人,素有南川三傑之稱。此刻竟起身長揖,一揖到底。

「只是多些年歲,多了些見識罷了,不值一提。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二字,可定你湯家二十年基業,便當還了你借我的這盤棋吧。」

陌淵側身避過此禮,將杯中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飄然離去。

待陌淵走後,一個穿着黑色禮服的俊朗青年掀開石板,自地底拾階而上,安靜的侍立於湯圓身後。過了不到五分鐘,青年便沒了剛出場時的氣場,一屁股坐在石凳子上。坐了不一會,青年又站了起來,環顧四周,好似生無可戀。

等了大約一個時辰的樣子,青年終於忍不住了,腆著臉湊到湯圓跟前。

「父親,今天是妹妹及笄,我們是不是要再巡視檢閱一下。

湯圓抬起頭,看着眼前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兒子。

湯麋鹿一時之間只覺得心撲通撲通跳,腦子一片空白,呼吸不暢,而後腦袋一抽的將隨身待的煙盒打開遞了上去。

湯圓愣了愣,結果煙盒,點支煙遞給兒子,湯圓又給自己點了一支,。

「性子還得再練練,這才不到五十來分鐘就熬不住了,以後去簽合同,一個會議就得開上四五個時辰,那哪能行。」

湯麋鹿抬起左手,翻了翻手腕,看到表上的分針別的不多不少剛剛走完十個大格。

「放心,你老爸我沒遇到什麼騙子。」

湯麋鹿跟着湯圓煙頭抖的方向看去,清茶早已不見痕迹,「住行」二字卻依稀模糊可見。湯麋鹿不禁倒吸了口氣,嗖地扭頭看向身後陌淵離去的方向。這「苦事亭」的石桌是採用桂雲深山的老料子,硬度不低,能憑空在上面開出字來的,可想而知必不是無能之輩。

「好啦,這點微末伎倆,對於那位前輩而言比起這兩個字而言,輕如鴻毛。」

湯圓口中的前輩此時卻正在洛山莊園的某個隱秘角落捂著兩根上躥下跳。陌淵張大口,不停的朝紅彤彤的手指吹氣。

「唉。」湯圓嘆了口氣,「你若是比得上那陪老者下棋的少年半分,我也不必這般操持心力。」

湯麋鹿表面上苦着一張臉,心裏琢磨著的是晚上哪家相熟的妹妹會來,要不要準備些小禮品。

「唉。我是你老爸欸,我跟你講話的時候你能不能不要一邊裝模作樣,可憐兮兮,一邊想着怎麼吃喝玩樂?」湯圓難得的爆了粗口。本着眼不見心不煩,揮手示意湯麋鹿麻溜的滾蛋。

湯麋鹿大喜過望,屁顛屁顛的走了。走到門口不知又哪根筋對不上,回頭嬉皮笑臉的問道。

「爸,既然那人是個有本事的,又扯上什麼二十年基業,這麼大一份因果,你只許了人家一杯茶,一桌棋做報酬,這債不會落到兒子頭上來吧。」

「去去去,年紀輕輕的,盡搞些杞人憂天的想法,有你爹在這瞪着呢,大風大雨還輪不到你上場。別看那人身形看着和你老爹我差不多,人家六十有三啦。等你當家作主那天,早登極樂啦。」

湯麋鹿憑空打了個冷顫,不再多說,麻溜的去家裏的小姐姐們玩了。據說,越是有慾望的人,就越是不易衰老,湯麋鹿知道這並非空穴來風,老家的祠堂里掛着爺爺歷年打拚的相片,一直到諸夏聯盟歷十七年,爺爺都還是精神矍鑠。可在那段聯盟動亂后,時光就好像重新加倍回到爺爺身上,把他變成一個愛絮絮叨叨的小老頭。

看着自家兒子漸行漸遠,直到只剩下一個朦朧的背影后,湯圓才忽然收起來溫和的表情,蹲下身子收攏著破碎的棋子,平靜的呢喃道。

「只是一桌棋?」

「可這人世間,有些棋局,是要用無數血肉苦難去填的。」

「你可知。你爹許出去的這局棋,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啊。」

日漸西移,沿山小徑旁的燈盞次第亮起,散著柔和的光暈。應邀而來的賓客漸漸多充盈起來,三三兩兩的漫步在曲折蜿蜒的步道中,一邊觀賞著風景一邊跟着侍者向舉辦宴會的大廳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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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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