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煙雨桃花，恰是少年

一個月後，蘇曦已漸漸習慣了揚州的生活，長途跋涉的疲勞也早已消散。

江南地區的空氣微濕，水土極為養人。

仲春時節，煙雨朦朧，楊柳嫩綠，處處都是小橋流水的愜意與溫馨。

青石板上，有眉眼溫柔的江南女子撐傘漫步；碧水之上，有身披蓑衣的白髮老者撐船前行。

一片祥和之中，有馬車悄然到來，又無聲離去。

馬車上的蘇曦想到剛才看見的情景，忍不住感慨:江南，真的是很溫柔很安寧的地方啊。

一個月前，蘇曦知曉顧懷九就在揚州，就想去見見那個少年。但是剛到這裏，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且她一到這裏，就急急忙忙去找一個陌生人，未免有些奇怪。

因此，直至昨日，她才和母親說，前幾日在綉坊看見了幾張綉帕，綉功十分精妙，想去拜訪一下綉出此物的人。但崔淺蕪有些不放心，就讓蘇瑾陪她們一同前往。

「哥哥，我真的可以自己去的，而且，還有春竹和秋菊陪着我呢。」蘇曦有些不甘心，想要再掙扎一下。

「不行，爹娘不放心你們幾個小丫頭去陌生的地方。」蘇瑾堅持，他也有些不放心。

聽着哥哥清冷而好聽的聲音，蘇曦心裏暖暖的。

「好吧，那哥哥可要好好保護曦曦啊。」知道爹娘和哥哥是擔心自己，蘇曦也就妥協了。

「嗯。」蘇瑾看着小小的妹妹，聲音不自覺地軟了幾分。

馬車走了兩三個時辰，終於到桃花村。

清晨他們就出發了，此時，已近午時了。

遠遠地，就看見炊煙從各家各戶飄起，傳遞著家的溫馨。桃花躲藏在炊煙中，炊煙中隱藏着繁花，朦朧中又可隱約窺見一絲明麗，美的不似人間。

馬車到村莊后，經過一片桃林。

桃花爬滿枝椏，緋若紅霞，白似玉石，張揚地展示著自己的美麗。

桃林中，一個少年著月白色長衫，手裏拿着幾本書，漫步走過那滿地芳菲。少年面容清雋，身形頎長，明明長了雙多情勾人的桃花眼，卻偏偏因為少年清澈明亮的眼神而給人一種溫柔的感覺。滿林子的桃花，卻也掩不住少年的半分光華。

蘇曦愣愣地盯着少年看，只覺這灼灼的桃花，竟不及這少年半分。

蘇曦不知，到底是這少年讓桃花增添了一分妍麗，還是這桃花陪襯出這少年的明亮。

許是蘇曦的目光太過灼熱，少年微微抬眸，看向蘇曦。

風起桃花落，粉白的花瓣溫柔地親吻著少年，眷戀地不願離去。

蘇曦和少年隔着漫天花雨遙遙對視，她。好似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只覺天地靜謐。她聽不到風聲，看不見花落，眼裏只剩少年溫柔的眼眸。少年的目光，似是被春水浸泡過，似是被春風撫摸過，澄澈而溫潤。

一眼萬年，不過如此。

顧懷九看着小女孩，忍不住想到詩經中的「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直到馬車走遠了，他才輕輕閉了眼，掩去眸中的驚艷之色。

那個女孩子，很特別。若看外表，只會覺得這是個長相精緻，氣質從容淡然，又有幾分靈動的女孩子。然而，顧懷九卻下意識地覺得，並不是這樣。他有種直覺，這個女孩子平和淡然的外表下，是滿腔的熱情與真摯，骨子裏便該是自由不羈的。明明是很矛盾的幾種特質，偏偏在這個女孩子身上沒有半分違和感。就好像，本該如此。

顧懷九笑着搖了搖頭，怎麼會對一個偶然遇見的女孩子產生這麼多奇怪的想法呢？他理了理有些紛亂的思緒，快步往家中走。

馬車中，蘇曦還在回想剛才看到的情景。不知為何，她有種直覺，剛才那個少年，就是她要找的人。

那般的溫和，那般令人驚艷，那般輕易地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再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思索間，馬車已停下了。

蘇曦看着面前的房子，不知為何，竟有些忐忑。這，就是他住了十年的地方啊。

房子看起來並不小，想必是他父親留下的。若他父親仍在世，他應該會過得好一些吧。

蘇曦抿了抿唇，正猶豫要不要進去時，餘光看見了之前在桃林的那個少年。

蘇曦呆住，直到少年在她和蘇瑾面前站定，都沒有反應過來。

蘇瑾看着妹妹一會緊張，一會猶豫，一會呆愣，眸子裏劃過一抹思索。他對妹妹再了解不過，她平日裏，鮮少有情緒起伏這麼大的時候。今日這般，着實有些不太尋常。

顧懷九看着兄妹兩個都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眸子裏滑過一絲淺淡的笑意，有些無奈。

無奈之餘，他只能率先開口，「請問，你們有什麼事嗎？」

清潤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蘇曦才驚覺，她已經盯着少年看了許久。

蘇曦揉了揉鼻子，想藉此掩飾尷尬。

顧懷九看見女孩子有些紅的臉頰，勾了勾嘴角，真是，可愛的小妹妹啊。

蘇曦定了定心神，問出心底那句練習了無數次的話，「你是顧懷九嗎？」

說完這句話后，蘇曦就垂下了頭，手指不自覺地攥緊，唇也死死地抿著。答案近在咫尺，她卻有些不敢面對了。

顧懷九有些驚訝，過了幾秒才回答，「我是」。聲音依舊溫和，沒有一絲的不耐煩。

蘇曦聞言，猛地抬頭，神情似笑非笑，幾乎快要落淚。

「顧懷九啊」，她頓了頓，接着說，「你好，我是蘇曦。」蘇曦的聲音有些更咽，眼裏是隱約的淚光，唇角卻一點一點彎起來。

那個少年，就這樣，鮮活地、真實地出現在她面前，觸手可及。

不再隔着無法跨越的書籍，不再隔着冰冷冷的距離，也不再是她無力改變的書中人。

顧懷九啊，竟真的是你。

你可知，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久到我都以為，這只是一場夢。

我曾跨越時空，也曾走過千山萬水，才終於到你的面前。

於你而言，意外的一次相遇，卻是我盼望了十多年，準備了好幾年，才成真的一場美夢。

你是我幾千個日日夜夜的牽掛，亦是我耿耿於懷的意難平。

還好，我不曾猶豫，一步一步，走到了你的面前。

往後的路，我陪你走。

顧懷九看着面前女孩子，心突然安定下來。

父親臨終的囑託，母親每日的辛苦，那些壓在他身上的重擔，全都消失不見。

心裏好似有個聲音在說，我等你很久了。

你終於來了。

自此以後，塵埃落定。

蘇瑾在妹妹開口詢問時，就覺得有些奇怪。

然而，後來看到妹妹好像要哭了，頓時什麼都顧不上，急忙將妹妹攬在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撫着她。

就在這時，張君雅出來了。看見那個小姑娘似乎在哭，還有站在旁邊不知所措的兒子，她有些慌張。

春竹看見張君雅不明所以的眼神，立馬說明了來意。

蘇曦也漸漸冷靜下來，控制好情緒，向眾人解釋，「抱歉，剛剛我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

看見顧懷九擔憂的目光，笑着補充了一句，「讓大家擔心了」。

又偷偷搖了搖哥哥的手，示意他放心。

其他人聞言，不知信沒信，但都不再多言。

張君雅看見沒事後，鬆了口氣，招呼他們到家裏吃午飯。

蘇瑾和蘇曦想現在回去來不及了，便笑着應了。

張君雅在廚房裏忙碌，顧懷九在旁邊幫忙。

蘇曦看着少年清瘦的身影，有些心疼。她想了想，對張君雅說，「夫人，我想和你商量一些事情，做飯就交給春竹和秋菊吧。」

她有些私心，張君雅如果和她商量事情，一定會帶上顧懷九。那樣，他和阿姨也就不用那麼辛苦地做飯了。

張君雅思索了一會，開口，「既是在我家吃飯，又怎可讓客人自己動手呢，還是我來做飯吧，有什麼事你和阿懷商量就行。」

蘇曦答應了，不過還是讓春竹和秋菊留下來幫忙。

張君雅見她堅持，便不再推辭。

「我很喜歡你母親的綉品，只是，數量太少了。」蘇曦斟酌了一下，開口。

「母親平日裏，既要照顧我，又要種菜耕地，實在是太忙了，能做綉活的時間實在不多。」顧懷九提起母親時，眼裏有一絲心疼，眸光都暗了幾分。

蘇曦看着少年黯然的模樣，心裏軟成一片。

「我想請你母親去揚州城內的綉坊做綉活，吃住都由綉坊負責，一個月三十兩銀子。」

聞言，顧懷九有些詫異，但仍是溫聲提醒她。

「我母親的綉活，怕是值不了這麼多錢。姑娘給的，太多了。」

「你倒是誠實。」蘇曦想，若是別人，當即就會一口氣答應，怎會像他這般主動說太多了。不過，這才是她念念不忘的那個少年啊。

「我還有條件，我想讓你給我當伴讀，三十兩銀子裏，也有一部分是你的報酬。」

顧懷九有些為難，一方面，他心疼母親辛苦，如果答應了，母親應該可以輕鬆許多；另一方面，他總覺得，這個姑娘，並不是喜歡他母親的綉品，反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放心吧，你們家也沒有什麼值得我圖的，我也不會讓你去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至於伴讀，是因為聽說你詩文不錯，我又喜歡極好看的人。」蘇曦一眼就看穿少年的心思，笑眯眯地解釋。

顧懷九聽到蘇曦毫不掩飾地說他長的好看，臉一下子紅了，連耳尖都染上一絲緋紅。

他猶豫片刻，出於對母親的心疼，還有對眼前這個姑娘莫名其妙的信任，最終還是答應了。

蘇曦聽到想要的答案，又看見少年耳朵染上的紅霞，笑意深了幾分。

事情既已談妥，午飯後，蘇曦與顧懷九約定三天後在綉坊見，就和蘇瑾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蘇曦看着哥哥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心慌。

之前見到顧懷九后，高興激動得過了頭。突如其來的眼淚，莫名其妙的示好，都被哥哥看見了。

如今，她要怎麼解釋，哥哥才會信呢？

「哥哥，其實我是真的喜歡顧夫人的刺繡，又覺得她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才想請她去揚州，偶爾照拂一二。至於伴讀，我是臨時起意。我聽說顧懷九很有才華，覺得應該幫他一把。你想，如果就這樣埋沒了一個人才，不是很可惜嗎？」蘇曦琢磨了半天，終於拼湊出個合理的理由。

「不是說，你喜歡長的好看的人嗎？難道不是因為他長的好看？」蘇瑾瞥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

蘇曦頓時有些心虛，「怎麼會，我這完全是為了學習。哥哥你想，要是能看見長的好看的人，我心情就會很好。心情好，我學習效率就會更高。他確實長的還不錯，但是哥哥更好看。這不是因為，哥哥不能和我在一起上課嘛，所以我才退而求其次，找他做伴讀。」

蘇瑾看着妹妹古靈精怪的樣子，有些好笑。

雖並未完全相信妹妹那套說辭，卻也不再追究此事。

不過，那個顧懷九，竟讓妹妹花了這麼多心思，卻是要多留意幾分。

回家后，蘇慕辰和崔淺蕪聽到蘇曦說找了個伴讀後，俱是有些訝異。

弄清楚顧懷九的來歷后，他們決定親自見見那個少年，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竟值得女兒開口。也有意藉此機會，考查一下顧懷九的人品學問。

蘇曦想了想，便答應三日後直接帶張君雅和顧懷九到景園。

夜晚，柔和澄澈的月光從窗戶悄悄爬進來，籠罩住躺在床上的少年，銀白色的月光給他增加了一分聖潔感。

想到今日看見的小姑娘，顧懷九輕輕笑了笑。

以後就可以日日看見她了，生活，越來越值得期待了。

月光溫柔似水，可躺在床上的少年，卻似乎比月光還要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