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死亡)
匍匐在地上的佝僂身影格外陌生,頭頂稀疏白髮，雙手布滿老人斑，無法自控地顫抖,直至最後一刻還試圖伸手去抓趙離濃褲腳。
嘶啞衰老的聲音從江習口中傳出來，他仰起一張蒼老的臉,渾黃雙眼還帶著淚,見到她後退的行為，原本哀求的神情徹底消失,轉而變得怨毒，爆發出最後一口氣，不甘道：「憑什麼？」
不過是走錯了一小步,憑什麼導師要防著自己。
憑什麼趙離濃可以無故得到進化的力量。
趙離濃望著地上面目猙獰的江習，心中那些難以置信、憤怒失望的情緒全部消失……到最後只剩下荒蕪。
原先那個在記憶中爽朗的師兄，擺脫厚重濾鏡,她才發現對方早已面目全非。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扭轉頭看向中央巨大藤柱,眼睛睜得極大，一隻手試圖抓向虛無的遠方。
當年趙騫明提取出來的血清並不完美，沒幾年江習便察覺到體內細胞正在異於常人的衰老,每一次異化后,都會給身體帶來成倍的細胞死亡，他怕被人看出異樣,才匆匆從中央農學基地退了下來。
隨著年齡增長,血清也逐漸失效,江習曾經掌握過絕對力量，更加無法忍受力量流失的感受,所以他重新開啟進化實驗，試圖復刻趙騫明的結果。
那些還在中央農學基地的初代研究員們，是他的合作人，只是他們一直不知道他在暗中推動而已。
不，這一切都是他暗中推波助瀾，讓那幾個初代研究員出手。
後來摧毀實驗室，不過是因為單家那位初代研究員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有意無意讓葉枕山和嚴勝變調查。
然而即便毀了實驗室，單家那位初代研究員還沒有放棄，江習便設計導致淵島實驗室泄露，單錦和藍嘉等人永遠留在了上面。
這件事之後，單家初代研究員大受打擊，徹底退出中央農學基地，單雲則被召回接管第八基地。
隨著其他初代研究員逐漸退下，高級研究員各有心思，江習不得不收斂，基因針和生長因子是他重新佔據中央農學基地的底。讓羅蓮雨公開生長因子的實驗資料和過程，不過是想要利用嚴勝變此類有天賦的研究員，早日研究出促進人體細胞新生的技術，好延緩他的衰老。
他一步一步算計，卻沒想到有一天會遇上活過來的趙離濃。
兩人相認那一天，江習是真的高興。
因為……比起嚴勝變，他更相信趙離濃會有所突破。
派最好的私衛，提供最好的環境，只要能做到的，江習都會提供給她。
本人復活、移覺通感……他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受到的衝擊無法用語言描述，拚命壓住內心翻滾的慾望，還在試圖扮演一個合格的師兄。
直到趙風禾帶著手稿出現，將一切徹底打破。
他跟了過來，好不容易發現血清的秘密，認為自己可以恢復原來的力量，重獲年輕。
……就差最後一步，他就能成功了。
江習雙眼僵硬睜著，一滴不知是悔恨還是生理性的淚水滑落，最終伸出去的手脫力垂下。
趙離濃站立在對面，沉默看著江習到最後也沒有閉上眼睛。
她大腦耳邊還有無數異植的聲音在喋喋不休，垂在腿側的雙手無意識在顫抖，本該修復的指尖，因為身體無法承受稀釋劑壓制后的反噬，一次次皴裂，血順著滴入地面，轉瞬間便消失，像是被什麼吸收了。
【我的養分！】
「聲音」越來越清晰，那些並不是準確的話語，而是一種直接傳入趙離濃腦中的意識信號。
此刻，她無比清晰明白，無數異植在渴望自己身體的血液，並往淵島接近。
但，與此同時，另一種意識也傳輸到她腦海中。
——單純的、友好的意識。
趙離濃察覺到什麼，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只見地下不知何時伸出一條根須，纏繞在她指尖上，隨即刺破傷口，鑽了一點進去。
沒有失血的感覺，甚至她隱隱覺得體內多了什麼，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破裂的耳膜重新修復，大腦中一大半異植的聲音被壓制散去。
這瞬間，如果有人在，會發現整個洞穴地面都亮起綠色脈絡，將趙離濃和中央巨大藤柱連接在一起。
趙離濃倏地抬眼，瞳孔深處若有若無的幽綠。
她「見」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還在村莊守實驗田的自己，「見」到她每天穿過村莊小道來往。有時候會停下來，在路邊看看摸摸野花野草，甚至會「見」到面對面的自己，她站在對面看了許久才離開。
等第二次路過出現時，從口袋摸出一大把肥料，四處打量，做賊一般，悄悄將肥料埋下，隨後戴上草帽離開。
這樣的行為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出現。
直到有一天，身體切割分離的痛苦傳來，視角變得支離破碎，她「見」到了仰視的天空，「見」到雜草叢變得高大，感受到無數雙腳從身上踏過。
最後一雙手將「她」撿了起來，重新養了起來，再次生根發芽抽條。
這是……藤彩虹的視角。
又過了一段時間，趙離濃再沒有出現，師姐出現，連盆帶土將「她」帶走，放進了一個空曠實驗室，裡面擺著各种放進冷凍艙的人。
「她」被留了下來，放在靠近她冷凍艙的地面。
師姐來過幾次，對著她說話，也對著藤彩虹說話。
再後來，趙離濃「看見」世界植物異變，因為藤彩虹的身體也在異變，四處生長。外面有異變植物鑽了進來，爭奪養分，刺破冷凍艙，吞食裡面的人體，再膨大試圖佔據這裡的領域。
藤彩虹搶贏了其他異變植物，它不斷在變化，但沒有異變植物進來佔領的時候，直到趙離濃的冷凍艙被又一個異變植物破壞，徹底失去了供應。
她「見」到藤蔓纏住了自己手臂，刺破皮膚，有綠色光源能量正輸入進去，異變的藤彩虹越來越小，重新縮回角落，而冷凍艙的她呼吸逐漸平穩。
只有異變植物侵略進來時，藤彩虹才會恢復異變形態。
後來，導師進來帶走了趙離濃，再後來，不知過了多久，導師和短髮師姐重新進來。
這一次，帶走的是角落裡假裝沒有異變的藤彩虹。
趙離濃「看著」導師和師姐發現藤彩虹的特殊，它並不攻擊兩人，他們日夜研究，最後決定引導其去磁場能源高的地方，供它生長。
一切都在眼前高速閃過，那些趙離濃參與過的、沒有參與過的時光經歷都重新體驗了一遍。
這棵異變藤彩虹和其他異變植物最大的不同是可以控制自身大小，連根部都能縮小，師姐親自將它扔進幾個地下磁場能量爆發地，待能量逐漸平穩時，她一個人獨自前往深處，將它帶回淵島。
藤彩虹所獲能量越高，趙離濃身體狀況越平穩，可惜她遲遲不醒，最後趙騫明只能將它種在了這個地方。
那時，早已異變的藤彩虹依舊如初，頂上特意開出的洞口，灑下陽光，落在彷彿還是普通月季的藤彩虹身上。
……
指尖上的根須遊走消失了，地面隱約可見的綠色脈絡也消失了。
趙離濃雙眸中的深綠卻沒有消失，她側臉看向不遠處倒在地上的董興，片刻後轉身緩緩走向他。
董興脖子上一個血窟窿，但身下流淌的血並不多，竟然還有微弱的呼吸。
江習太老，出手速度大不如從前，只是勝在突襲，最後一刻讓董興避開了最要緊的部位，同時基因針起效期間高強度修復功能起了決定性作用。
趙離濃從他身上摸出生長因子，在傷口處噴上，等了會，才扶著他起來，要往外走去。
這時，後面巨大藤柱上那條迎著光生長的藤蔓突然動了，游伸過來，那朵純色的花落在她臉頰側，隨後停住。
一股清新的花香撲鼻而來。帶花的藤蔓在她臉上輕輕碰了碰，友好的意識再度傳來。
趙離濃停住腳步，望著它許久，最終抬手將這朵純色的花摘了下來，她回頭看著藤蔓重新縮走，眼中終於帶了笑：「收回以前的話，你的花近看也不錯。」
藤蔓揮了揮，似乎很高興。
趙離濃攙扶著董興往外走，走過狹窄地道，她取走了U盤，走出實驗門，見到還在和那些怪物搏鬥的三人一雞。
他們身上到處沾滿了鮮血，狼狽不堪，地上滾落數瓶用空了的生長因子。
她開門時，小雞擋在危麗面前，雞身上的毛被扯得七零八落，何月生被數只怪物逼到角落，只剩下一把匕首緊緊握在手上。
但也在她推門出來這一刻，所有怪物的攻擊停了下來，它們像是遇見什麼可怕的東西，突然後退四竄逃開。
三人先是驚詫，隨後何月生最先發現趙離濃出來了：「你……」
他快步走向趙離濃，卻吃痛捂住被怪物劃開的腹部。
「我還有半瓶。」嚴靜水從地上翻身而起，抹了一把臉上混在一起的血和汗，丟給何月生生長因子。
何月生接過來噴上：「謝了。」
「拿到了？」嚴靜水走向趙離濃問，她扶住董興，往後面看了看，「紀老……」
「小趙，你眼睛怎麼了？」危麗望著趙離濃瞳孔深處的綠色，震驚問道。
趙離濃只道：「先出去。」
三個人對視一眼，猜到裡面可能發生了什麼，但只以為是紀老出事了。
何月生噴完生長因子，從嚴靜水手中接過董興，他們走出核心實驗樓，越過雜草廢墟，往外繼續走。
「好安靜。」危麗重新把受傷變小的小麗揣回口袋，她四處張望，「那些異植好像全部靜了下來。」
趙離濃雙眼深處的綠光還在隱隱流轉：「淵島的異植不會再動手。」
她用稀釋劑屏蔽了所有異植的聯繫，所以淵島異植會攻擊像過往攻擊其他人一樣，但現在有了藤彩虹的壓制，他們所有人暫時安全了。
嚴靜水張口下意識想問為什麼，但對上趙離濃那雙眼睛，還是沒問出口。
反倒是趙離濃先開口：「嚴流深他們還活著。」
「我哥他們還活著？」嚴靜水瞬間睜大眼睛。
趙離濃點頭：「在西面，受傷不輕。」
整個淵島的意識似乎都在往她腦海涌，忽略另外一半雜亂充滿戾氣渴望的異植聲音，她能很清晰感受到淵島上的狀況。
……
「隊長？」
杜半梅捂著手臂，望著停下來的葉長明。
原本被吸引來的S級異變植物正瘋狂攻擊他們，現在卻突然窸窣離開。
葉長明指骨微張，放鬆因為持續高強度作戰導致隱顫的手，隨後重新握緊刀把，當機立斷轉身：「去核心試驗區。」
結果他一轉身，便見到從裡面出來的趙離濃幾人。
兩人目光驟然對視。
葉長明望向中間的趙離濃，視線掃過她臉上殘餘的血跡，落在她手上的一枝花上，大步走去，最後只問了一句：「好了？」
趙離濃點頭：「嗯，我們可以回……」
意外發生的極快。
地面陡然晃動，有一道無形的震波掃過整個淵島，所有人待在手上的模擬生物晶元全部炸裂，瞬間整個島嶼上的所有人都被這股震波致暈。
除了一個人。
趙離濃耳邊尖銳的意識灌入腦海，讓她有瞬間懵在原地。
她只來得及看見對面葉長明瞳孔放大，便被他一把拉進懷中，轉身擋住後面的攻擊，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將趙離濃撲倒。
溫熱的血從葉長明口中吐出，染紅趙離濃肩膀，她低頭怔怔望著一根長滿側柏鱗針狀的藤蔓刺穿他胸膛，後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靠著數根藤蔓支撐，升在半空。
那道身影幾乎稱不上是人，渾身長滿側柏鱗針狀，像個人形刺蝟。
「師……」趙離濃盯著半空中的身影，「丘城側柏。」
她腦中充斥著一半極惡意識，它想要她和藤彩虹體內的能源，想要讓所有地方都長滿它的後代。
趙離濃一隻手緊緊抓住刺進葉長明胸膛中的藤蔓，上面帶著鱗針狀的側柏葉刺破她掌心。
她面無表情將它扯了出來，下一刻原本圍攻他們的異變兩面針冒了出來，組成一面針牆擋在了所有人面前。
趙離濃將葉長明推開，那雙帶著深綠的眼睛沉默注視著他心口片刻，地面微微動蕩，數根細綠藤蔓破土而出，纏住她五指。
這些帶著突刺的藤蔓刺破她指腹掌心，趙離濃抬手捂在了葉長明傷口處，血液混著藤彩虹的綠點一起灌入他體內。
針牆擋不住千里迢迢追來的異變側柏攻擊，很快便被抽斷。
趙離濃收回手，終於起身，面向半空中的那道身影。
「我……的……」
江習那具身體僵硬張開嘴，模糊的聲音從中傳出來，像是怪物在生硬模仿人類語言。
而趙離濃眼中流轉的綠光愈盛，地面再次劇烈震動，有什麼出來了。
只見核心實驗區一棵龐大的異變藤彩虹逐漸長出來，越來越高。
兩股意識碰撞，讓趙離濃腦海中充斥著撕裂感，她站在原地，仰頭望著那具身體逐漸被撐破，側柏落下紮根，想要爭奪藤彩虹的養分能量。
沿途吸收太多異變植物和動物的丘城側柏並不比藤彩虹弱多少。
整個淵島都在晃動，地面鼓動不斷，這是兩棵超常異植的鬥爭。
趙離濃緊盯著在不斷肆意變大擴張的側柏，和明顯受限避開島上人員的藤彩虹，像極了當初在丘城和異變松樹爭鬥的畫面。
她可以做些什麼？
趙離濃雙手緊握著，無數畫面從腦中閃過，最後一個詞閃現。
——樹維網。
如今趙離濃知道。
正因為藤彩虹救過她，趙離濃被連上了樹維網路，才會聽得見無數異植的聲音，也能反過來影響其他異植。
丘城側柏正是通過樹維網才找到趙離濃，跟著她來到了淵島。
趙離濃緩緩閉上雙目，強迫自己沉下心，仔細聽著腦海中那些無數紛雜的異變植物聲音。
每一次試圖聽清那些聲音，都讓她大腦如同萬針扎過，尖銳的刺痛讓趙離濃幾欲嘔吐。終於，腦海中綠色光點形成的網路再一次出現！她透過連接光點的線感受那些異植，有貪婪、邪惡、有漠然和恐懼……各種情緒充斥其中。
直到她感應到熟悉的三個光點……不，還有一個稍弱的光點。
——異變龍爪槐、異變人面子、以及異變水石榕，還有當初在林地世界種下的那棵異變松樹。
這四個綠色光點對趙離濃有所回應。
許久之後，趙離濃睜開雙眼，她望著不遠處開始擠壓其他植物生長空間，並汲取異植養分能量的丘城側柏，緩緩彎腰屈膝，將手按在了地面之上。
這一刻，地下自第三基地那個方向，無數異變植物的根須開始互相伸長接觸，如同點亮綠色火光，一張龐大的樹維網正在飛快結成，向淵島蔓延。
海面上，望著木耳章魚沉入海底的佟同若有所覺，扭頭朝後方望去。
趙離濃還半跪在地上，她像是一個媒介，將無數異植連接起來，最終透過樹維網，從遠方傳來的養分傳送給藤彩虹。
丘城側柏同樣也有樹維網，只是它搶奪太多植物的養分，一路過來不乏有異變植物，趁此時機抵抗，拒絕輸送營養供應。
趙離濃吐出一大口血，汗順著臉頰流下，卻始終沒有移動過貼著地面的那隻手。
地下異變植物通過樹維網爭奪養分的鬥爭不斷，丘城側柏擴張速度開始減緩，藤彩虹開始佔據上風。
……
中央基地。
趙風禾站在高牆之上，她身邊還站著嚴勝變、單雲等人。
「都死了。」趙風禾望著高牆之外吹枯拉朽般枯萎下去的所有植物，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