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後來,皇帝醒了,召太子回京。

謝昭與成鳶在城門口道別,滿腔的話不知從何說起,猶豫到最後,也只低聲說了句,你等我,待我回去稟了父皇,便去北晉州娶你。

她是怎樣答他的呢?好像什麼也沒說,只紅著耳朵瞪了他一眼,拉着韁繩轉身便溜了。

那時的他們還太過年少,不曾經歷這後頭的許多磨難,輕易便許下諾言,不懂人生的諸多不得已,早在當時只道是尋常的一天,埋下了伺機而動的種子。

謝昭在這一年的年尾迎娶了他的妻子,十里紅妝,舉城同慶。

據說,太子妃出身寒門,曾與太子在江南時共患難,更是妙手回春,治好了時疫,頗有名聲。

太子為了娶她,在養心殿門口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惹得皇上龍顏大怒,最後還是皇後娘娘說和,才堪堪點了頭。

成鳶還記得,那天晌午的太陽很是毒辣,她與阿尋從營里出來,累得滿頭大汗,在街邊的小攤上喝涼茶消暑,聽到隔壁桌的商旅聊起這樁婚事。

她當時倒看不出有多難過,震驚之餘,更多的是氣憤,一邊大口灌茶,一邊罵着謝昭不守信用,違背了兩人的約定。

直到那碗茶喝完,才終於憋不住眼淚,哭着對阿尋說,這碗茶太好喝了。

炎炎夏日,竟令她如墜冰窟,透心的涼。

成鳶在屋頂上餵了一整夜的蚊子后不辭而別了。

阿尋以為她去了京城,沒找著,於是又找去了北晉州。

「我扮成男人去參軍了,他哪裏找得到我。」說到這裏,成鳶眼中漫上一股暖意,像是苦大仇深的破瓶子中偷偷滲出的竊喜,柔軟了她的姿態。

那一日她打馬過京城,雖春風不得意,卻也馬蹄聲聲疾,未作半步的停留。

那是打心底地決定,不和謝昭玩了。

她扮作遊俠兒,在北晉州遊歷了大半年。

後來,救下了一對被惡霸欺壓的母子,那小乞丐人小志氣卻大,纏着她要拜師學本事。她心虛得很,不敢答應,剛巧遇上了徵兵,不知怎麼就稀里糊塗的,帶着那小子投了軍。

好在北晉州安穩,兩個新兵蛋子在兵營里摸爬滾打了一年多,除了剿匪時跟着老兵後面撐撐場子,也沒見過什麼大陣仗。

軍營里飯菜粗糙,嘴饞的時候,她也會帶着小乞丐去城裏改善伙食,因此,難免聽到些謝昭的消息。

老皇帝病重難愈,朝中大事,現在多由太子定奪。

他做得很好。

成鳶知道他有這個本事,那樣不守承諾不講道義的人,就活該做個吃力不討好的皇帝。

天未亮就早起上朝聽政,野貓兒都打瞌睡了還要點着蠟燭批摺子。

他心中有抱負,也願意付出,與她這樣遊戲人間的浪蕩子,實在不同。

只是運氣差了些。

那一年的冬天漫長得像一輩子都過不完似的,剛經歷了動亂與疾病的人們,尚未來得及休養生息,又被一場百年難遇的冰災,死死地打入了地獄。

成鳶和小乞丐所在的隊伍被調到了糧倉附近的城池。

那裏的寒風冰刀剔骨般凜冽,走投無路的異族人徘徊在城外,虎視眈眈地盯着城牆上的士兵,像是紅了眼的餓狼盯着落單的肥羊,她握緊手中的長槍,頭一回知道了害怕。

世道艱難,城裏每天都有無家可歸的人凍死、餓死在路邊。

成鳶也做過收屍的活,那些凍僵的屍體沉甸甸的,用草席捲上,往亂葬崗一扔,草草埋進土裏。

她看得心裏難過,回程的路上,異常的沉默。

小乞丐偷偷握住了她發抖的手,那雙養尊處優的手上,如今也有了厚厚的繭子和難看的凍瘡。

「你不害怕嗎?」她輕聲地問。

小乞丐搖了搖頭,他是窮人堆里長大的孩子,見慣了這些。

成鳶的睫毛顫了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抬起頭,看見天空灰濛濛地壓了下來,好像壓在了她的心上,又好似人生一眼望到了頭。

「又要下雪了。」她握緊小乞丐的手,加快了步伐。

再後來,春天終於到了,冰雪消融,饑寒交迫的百姓們打開家門開始了新一年的春耕。

成鳶也終於再見了謝昭一面。

那時她正挽著褲管牽着老牛在田裏耕地,身邊還跟着個叫她兵哥哥的小女孩,胳膊腿上全是泥,一邊笨手笨腳地牽引著借來的老牛,一邊哄著小女孩說些好聽騙人的話。

她騙她說,你的爹爹去南方賺大錢去了,等他賺到了錢,以後就不用再挨餓。

她還說,等你長成了大姑娘,他就會回來,為你準備天下最好的嫁妝,嫁給天下最好的男子。

她慣是會騙人的。

就好比如今謝昭都站在她面前了,她還騙他說,我不認識你呢。

她又長高了一些,皮膚曬得黑黑的,手臂上鍛鍊出了纖長漂亮的肌肉,故意壓低嗓子說話時,渾然就是個健康又清秀的少年郎。

他問了她幾句話,有關邊城的災情、農事、官吏、賊寇。

她有條不紊的一一回答。

她說冰雪無情,不少老弱沒能熬過去年冬天,村裏的男人們冒險上山打獵,好多個沒回來,上頭便派了他們這些當兵的幫忙春耕。

北晉州民風淳樸、政治清明,鮮少聽聞有貪墨者,倒是鄉野間有流言,說是太子德不配位,才引得上天示警,天災人禍接連不斷。

長史聞言,筆鋒一頓,不知該作何反應。

心底話,總是不過腦子的。

不過一介邊陲小兵,跟官家這樣說話,怎可能沒漏了馬腳。

謝昭倒也不拆穿,袖手旁觀她磕磕絆絆地圓場子。

「鄉下人無知……胡亂聽信謠言。我在江南遊歷時,常聽南邊的人說起謝……太子殿下平亂的事迹,心中十分敬仰,相信殿下必不是禍國亂民之人!」

或許是她的演技實在蹩腳,又或許是她說話的口吻太過親近,謝昭忍不住笑了。

狀似不經意地問她,「你認得我嗎?」

她遲疑了片刻,回他,「我不認識你呢。」

謝昭聞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好像有縱容,有眷戀,有遺憾,或許還有一點委屈。

成鳶當時沒能來得及看清楚,到如今,記得也不是太清楚了。

她只記得那日夕陽西下,少年騎着馬,空蕩蕩的衣袍任風揚起,身後烏泱泱的跟了一群人,卻總讓人覺得孤單。

她以為他會回頭看他一眼。

謝昭走了,又留下了阿尋。成鴛覺得怪沒意思的,好像兩人之間總有一根線藕斷絲連着,沒事就膈應她一下。何況阿尋一心建功立業,窩在這種鄉野小鎮,平白耽誤了前程。

她寫了封信給堂哥,為阿尋謀了個軍職。

堂哥回信問她預備什麼時候回家嫁人,太子成婚之後,她爹大張旗鼓地召集了整個北晉州的媒人,揚言要為她尋一門好親事。

成鴛哭笑不得,在回信中說道,等她做了大將軍,就去打幾座城池作嫁妝,再尋個清風明月言出必行的好兒郎。

這話原是說笑的。

沒想到,不過幾天之後,老皇帝駕崩了,北突厥的鐵騎趁機越過春草漸生的草原,踏碎了邊境的防線,她披甲持槍,當真上了戰場。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北突厥聯合了西邊的樓蘭,在邊境拉起了一個半包圍圈,逐步蠶食大梁的疆土。

戰線一退再退,最初的後方變成了前線,成鳶帶着一隊老兵打掃戰場,目之所及,屍橫遍野,能撿回一個活人,都是天大的幸運。

她被抓住了衣袖,是個圓臉的青年,胸口被兵器洞穿,眼看就要沒命。他斷斷續續地說,我在宛城……有個相好,出征那天,說好了……要等我回家。你要是……還能回去的話,幫我帶句話……叫她不要在等了。

她記得他,宛城城防營的比武場,少年熱血,曾和她打過一場。

成堆屍體就地焚燒,一捧黃土,埋了故人姓名。成鴛在斷壁殘煙中茫然四顧,突然想起成將軍說過的那句馬革裹屍還,她爹是騙人的,因為這裏的大多數年輕人,最後都回不了家鄉。

戰火日益逼近,她和阿尋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留在前線。突厥人兵臨城下的那一天,她隨軍出戰,阿尋持刀將她護在身後,鮮血模糊了視線,遲遲不肯倒下,成鴛嘶吼著提起長槍,決絕的刺入了敵人的心臟。

眼前是衝天的火光,鋪天蓋地的黑雲層層襲來,她怕殺人,也怕死,卻不敢後退半步。因為身後是滿城的無辜百姓,是近在咫尺的家園,和世代守護的疆土。

成鴛和阿尋在邊境苦守三年,終於等到謝昭反敗為勝,逼太后自絕,軟禁秦王,盡誅其黨羽,重掌朝政。

她等來了援軍,帶着一身新傷舊痕,扛起成字旗四方征戰收復失土,像是大漠孤煙直入雲端,褪去了年少的稚氣,凌厲的蒼涼。

突厥樓蘭接連投降。

謝昭連發三道詔令命她回京,她懶得理會,喬裝打扮邀阿尋去城裏的炒貨鋪稱瓜子。鋪子掌柜是個憂國憂民的有志中年,一邊憂心成老將軍功高蓋主擾亂朝政,一邊又擔心成鴛小將軍狂妄不遜被皇帝猜疑。

她驚了,差點一口吞下瓜子殼,連夜收拾了行李奔向京城。

謝昭也不知是抽了哪門子的風,領了滿朝文武在城門口迎她。

三年未見,他已過弱冠之年,身着黑金色常服,于山呼海嘯的人潮中向她遙遙看來。

新帝登基三年,后位空懸。

「我知道,他在等我做他的皇后。」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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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貓與錦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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