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饅頭05

大清王朝，是中國一個特別的王朝。它由外族統治，卻開拓出唐朝以降所沒有的盛世，而且悠久穩固。中國首次有滿漢之分，在這塊國度，每位男子前額必須剃光，蓄起滿人傳統留的辮子，以示效服。

京師外城西北方郊外，四塊小點賓士在遼闊中帶點荒蕪的平原上，小點其實是四匹被驅策的快馬，而其中一匹特別顯眼。

那是匹雪白御馬，朝廷差撥給御用執事的專用坐騎，平時養在紫禁城。御用執事官服的祭紅色鑲金龍衣搭上臀下的白，頃刻化為無垠雪地中的一點血跡，美麗中點染出塵與殘酷。

趙剛與侍衛一同馳騁，而三名侍衛駕著茶黃的馬跑在後頭。黃馬褂，朝廷專賞有功之人，是大無上的殊榮，除此之外，皇帝侍衛一般也穿它。黃馬褂是明黃色的，趙剛曉得，卻再看不見。

到如今，趙剛已缺乏勇氣和別人說。除了喪失部份嗅覺與味覺，他的眼睛已看不到色彩，收入眼底的，都是深淺不一的灰，黑，與白。只有一些特別鮮艷的才能顯現一絲生命，譬如說：血。熱血。

他們的隊伍預計通過位於西北方，京師九門之一的德勝門，直直切過半個京城，通往宣武門刑場。不遠處，趙剛已能見到地平在線沾有一粒胡椒粉大小點，便是德勝門瓮城。預估再過半刻便能入城了。

「媽巴羔子，爺試試你趙剛能忍到什麼時候！」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一名皇帝近衛還對御用執事府的事心懷怨懟，恨恨瞪著趙剛的背。

民間的執事一概是挺著大肚腩，胸前蓄撮黑醜醜的毛，橫肉堆臉，那專為滿清帝王出紅差的御用執事，一身行當又如何呢？

只見趙剛祭紅官服上盤據著幾條強健且雍容的金色行龍，金片貼就的龍鱗工整排列，綿延不斷，令人目不暇給，龍身還盤桓著些許銀雲，真是讓人神為之奪的一件藝術。行龍尾巴由手腕處往軀幹旋去，到了心窩驀現幾張大開嘴巴的龍首。再說那龍首，可非得描述一番，它們比廟堂或任何藝術上都來得猙獰，像目睹最醜惡的姦邪。

中國人相信不同的職業有不同的守護神，娼妓拜豬八戒，戲曲界拜田督元帥，治病還拜狐仙，而獬豸這種神獸，傳說專司刑律，因此御用執事官服按規定，胸前得鑲一面獬豸型小金牌，牌下接著一束指來長的暗紅色流蘇。

金牌上鐫有一排楷體字，是「御用執事，第二十九代之一，順天府鐵梅蓮，趙剛。大清道光年制。」至於官服背部，也是一色的祭紅配金黃，滿載著一團碩大的金龍紋，可是這團紋只有一半。

之所以只有一半，是因為這件官服的設計也只有一半。

斜斜的大金滾邊從左項斜划至右腰，分割出衣服與人體。相較左肩衣服底下有塊墊肩，御用執事必須赤裸右上半身，露出右胸、右臂，便以揮刀；再說袴子，暗沉的祭紅色地搭上描金邊龍紋，與上衣的耀眼相比顯得更加莊嚴。腳踩黑馬緞靴。最後執事最重要的刀，趙剛手上是一把大傢伙，趙剛斜倚在背，反手持著，刀護手上陰刻三大字：「春秋吟」。

這便是皇城護衛者，和帝王互為角力的御用執事。

「咱們還是別，」一名侍衛待要發難，另一名及時道：「不是說《浩浩乾坤》能以一敵萬，趙剛果真被激怒了怎麼辦？大清還完蛋不完蛋？」

第三名侍衛遠眺趙剛，輕蔑地道：「怕什麼，皇帝的『聽忠令』和《丹鐵律旨》在，御用執事就是咱們滿人的一條鬣犬！『江紅紅案』時趙剛沒敢怎樣，今兒更加不敢！」

「不錯！」首先萌生歹念的侍衛附和：「萬歲爺要他往東，他不敢往西。臉染了，連開口都沒辦法，還怕他什麼？」道畢即扯轡上前，朝趙剛喊：「聽說趙剛得了個黃毛女娃沒有？那黃猴子不知長得怎樣了？」

訕罵飛過遠方的風中，趙剛聽見了。他的心隨身子一道擰了起來，還擰起的，包含手中大刀。又聽侍衛罵聲不留情刺上：「怪胎。怪胎能長怎樣？爺若是她爹，當初就把這娃兒扼死。是吧？成人還不是不見於世，沒臉見人！」

突地侍衛三人的頭顱飛了家，在風中吹。快刀之快，不見出手，以致侍衛像那供趙剛染面的雞，全然未覺自己的死，得意洋洋還出口成章。多麼詭異的畫面。趙剛張開血臉底下的口：「今日起，我已自由！」

只可惜那只是趙剛剎那間的妄念。有清一代，歷經康雍干三帝以後，中國國土前所未有的大，蠻夷盡被開化，八關十九省皆入囊袋，人無一例外需服從律法。武當、少林、峨嵋、華山？逍遙法外的江湖俠客？痴人說夢。

在繁華的文明，越是強悍無匹的人，越是受到累累禁錮。

「聽說趙剛那狗兒子練不得武功！哈，真的？」侍衛還停不了口，奚落起趙剛那過世的太太江翠翠，趙剛殺念更熾，忽地，有件事轉移他的注意力。

他瞧見老遠的前方，一望無際的荒原上獨自走著一名女子。女子穿著亮眼，卻不見行囊，僅僅背對趙剛閑然獨行，說不上的怪異。趙剛心一酸，力甩韁繩，催快馬速，白雪嘶鳴，揚起長煙，箭一般朝她衝去。

在這世道，人人都寄望獲得自由，哪怕只在心中，只在須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