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秋,陝西布政司延安府綏德州米脂縣,太安里二甲李繼遷寨。

宋待制孫甫史論:漢祛秦暴真天命,唐統華夷雜霸功。禍亂若無安祿兆,黃巢焉敢亂僖宗。此後亂軍入長安,天下群雄並起,六十四處煙塵反亂,十八處擅改年號。

米脂縣有一大姓氏,說是定難軍節度使李思忠黨項平夏部後人,對外號稱李繼遷寨。

李繼遷的爺爺李思忠在唐僖宗年間鎮壓黃巢起義的時候壯烈殉國了,跟大宋翻臉開戰的李元昊則是李繼遷的孫子,蒙古得勢后,宰割天下,崩裂河山,夏祚就此覆滅。

此後李姓河西氏開始四處遷移,等到大明崇禎元年,河西支已在陝北遍地開花,這李繼遷寨就是河西氏的主支,大雜居,小聚居,一共十九房,縣內百姓稱之為河西十九家。

長房嫡長子李師道,有李師古、李師本、李敬義、李十音兄妹四人。

二房嫡長子李懷仙,有李懷光、李懷玉、李正臨、李弘志兄弟四人。

三房嫡長子李自成,有李自雲、李自冠、李過、李群、李朝兄弟侄。

這三家是香火最旺盛的,其他十六家就差絕後了。

就先說長房的李師道罷,李師道本來是良家子出身,奈何父親李令在二十多年前的寧夏哱拜之亂的時候是哱拜部下的百戶官,萬曆二十年春,哱拜扯旗造反,最後事敗自殺。

哱拜雖然自殺了,但李如松沒有放過他的黨羽,寧夏的高官大將盡數被捕,然後押到北京處決,李令因為只是個百戶,沒有受到太大牽連,家裏湊錢活動一番后被戶曹參軍改了一筆,最後判了個流放,刺配嘉峪關充軍,雖然勉強保住了全家老小,但李師道一家的社會地位卻免不了要低人一等了。

自從李師道記事以來,他這一家人就受盡了白眼,頭都抬不起來,縣裏有事也是先找到他家抽糧抽丁,李令活着的時候沒怎麼沾到他的光,死了卻被他害了這麼多年,這讓李師道一家很是灰心喪氣。

他這一支沒有什麼顯赫人物,只好無可奈何的受人欺壓,受人欺負也就算了,偏偏這幾年時運不濟。

最近這些年朝廷昏亂,君臣猜忌離心,官宦嫉妒喪德,黨同伐異,交相攻訐。上天也不德,連降大禍,今年大震,明歲旱蝗,河西陝北災荒不斷,官府糧差攤派卻分文不減。

上頭一有糧差攤派,縣裏的官差首先就找到李師道一家抽丁抽糧,是以雖然所謂河西十九家聽起來像是地方豪強世家,日子卻過得非常困難,上個月延安府又徵發屯兵,李繼遷寨抽丁的比例最高,村子裏哭聲一片,李師道的三個兄弟從田間地頭家裏被官差抓走,用鐵鏈鎖住雙手雙腳,然後和其他人牽成一條線一起帶走,敢於反抗的男丁女人被殺死在地上。

李師道也被官兵打倒,七八個官差圍着他拳打腳踢,打得李師道半死不活。堂哥李自成倒是挺狡猾的,把地主艾舉人家的三頭牛給賣了,然後拿着這筆錢讓里正和甲長說情。

雖然逃過了兵劫,但人禍卻沒躲得過。

李自成賣的那三頭牛,都是地主艾舉人家的!

李師道一家的日子不好過,但勉強還有一口飯吃,但堂哥李自成一家卻是餬口都難,話說堂哥的命也真是夠苦的,小時候他爹欠了一筆高利貸,被追得沒辦法了,乾脆就把時年七歲的小李自成賣進寺廟當沙彌,村裏人因此給李自成取了個黃來僧的外號,雖然老爹不講父子情義,但李自成並不埋怨,雖然是在廟裏當耕田和尚,但好歹有口飯吃啊。

雖然李自成找到了飯碗,但家人卻沒着落,因此他又給自己找了一份兼職—給縣裏的艾舉人放牛,李自成的童年就是這樣,在一間冬涼夏暖、四面通風、採光良好的茅草屋裏度過,本職工作是給寺廟種地,兼職是給地主艾舉人放牛。

他曾經很想讀書,但黃來兒付不起學費,他沒有李密牛角掛書那樣的情操,自然也沒有楊素那樣的大官來賞識他,於是他很老實的給艾舉人放了十年牛,因為他要吃飯。

此時黃來兒的夢想是好好活下去,到十六歲的時候,找一個勤快能幹的姑娘當媳婦,然後生兒育女,兒女的名字可能是李過來或者李不去,等到李不去長大了,就讓他們去地主艾小詔家放牛,這就是少年李自成對未來生活的幸福嚮往。

然而此時的中國正處於極端腐敗黑暗恐怖的明王朝治下,那些放牛和尚乞丐的後人儼然已經忘了祖宗的故事。

他們似乎不認為在自己統治下的老百姓是人,他們甚至經常考慮把這些喜歡鬧事的刁民全都變成畜牲,從賦稅到徭役,只要是人能想出來的科目,他們都能用來收錢,過節有過節錢,幹活有常例、打官司有狀貼錢、曬鹽要給官人繳鹽引、開礦要請礦監、賣鹽要花、出門有水車腳、貨物入庫有倉儲錢、出遠門有口食錢、上香有神佛錢,納稅有火耗。.

怕了吧?那我不出去還不行嗎?那也不行,平白無故也要錢,上街要收上街錢,叫賣要收叫賣錢,佔地有佔地錢,戶籍所在地要是爆發戰爭了,你還得繳納區域攤派和練兵餉!

交稅其實都還好,就怕人在家中坐,個農身份天上來,藩王離京就藩,按例要劃地,地不夠怎麼辦?當然是搶啊!

福王就藩的時候,萬曆皇帝給他賞賜了兩萬頃田地和大批金銀珠寶,朱常洵也不客氣,就藩途中就開始橫徵暴斂,引得沿途百姓怨聲載道,抵達洛陽封地后更是變本加厲,兩百萬畝良田,洛陽附近根本不夠,於是全河南來湊,但如果河南全省也湊不齊,這個時候又該怎麼辦?當然去鄰省湊啊!

山東湖廣都有很多良田嘛,還真應了那句話,人在家中坐,個農身份天上來,吃着火鍋唱着歌,突然就被搶了!

他本來可以明搶的,卻還要給你發地契。

真的,他好溫柔,我哭死……

服了吧,於是在朱家統治中國一百年後,他們的國家機器就已經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此時的明帝國就好像是一匹不堪重負的駱駝,只等最後一根稻草,這根稻草很快就到了。

1574年,萬曆二年,一個有特殊意義的年份。

歲在甲戌,山西應州、朔州、山陰、馬邑、大同等縣及安東、中屯、山陰、陰和、高山等衛各以災報。南直隸高郵州以東兩淮所轄大旱,之後連月暴雨,河海汪洋,廬舍傾圮萬餘區,傷亡百姓數萬,家畜無數,倉庫鹽場漂蕩無存,人民流離失所,饑饉無食,淮南江左大雨為災,海嘯河溢,長江崩流。

這是什麼情況?半個中國同時爆發巨大自然災害,同年十月,建州女真首領王杲大舉入侵,浙江方面也再次發生了倭寇入侵的事件,萬曆二年到來了,這一年剛開始,帝國的首腦們就收到了三個消息。

首先是遼東爆發了戰爭,建州女真大舉反叛。其次是倭寇再次進犯,浙江各地連連告急。最後是全國性的災難,河東全境大旱,淮南江左大部暴雨,幾十萬人淪為難民。

即使不把老百姓當人,但還要防着他們造反,所以賑災就成為了必須要做的事。但令人意外的是,在明廷中央政府的國務會議上,竟然出現了兩種不同的意見,一方認為必須救災,一方認為不用管,在現在看來,這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幾個省爆發洪災大旱,居然不去救災,難道要任由天災淹死餓死幾十萬人?

在中國歷史上有着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這個也不例外。客觀講,在這樣一件事上,就維護明朝統治而言,主張救的不一定是忠臣,反對救的也未必就是奸臣,其中奧妙何處?要後來才知道。

極力主張救的是張居正,但戶部三司和六科給事中們卻鬧翻了天。救?說得輕巧,你以為那是一句話?

遼東女真反叛,浙江倭寇進犯,光這兩個項目就是一大筆錢,況且這回受災的還不是一個省,是好幾個省,真要去救,得花多少錢?為此內閣和各部院召開了數十場會議。

各方又吵又鬧又打,打完架之後,中央的意見才勉強同步,救肯定是要救的,對於大明來說,這個也不算難,反正餓死病死了就沒麻煩了,當然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皇帝要下詔賑災,戶部工部的高級官員們要聯繫糧食銀兩民夫。

當然了,自己趁機拿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

賑災物品撥到各布政使司,地方長官們再留下點,之後是府、州、縣。一層一層下來,到老百姓手裏就剩穀殼了。

然後地方各級官員上書向皇帝謝恩,照例也要說些感謝天恩的話,並把歷史上的堯舜禹湯與皇上比較一下,皇帝看到這些報告后,深感自己做了大好事,於是就在心中給自己記上一筆。皆大歡喜,皆大歡喜,大家都很滿意。

但是很可惜,在這一次的救災行動中,皆大不歡喜。

根據國情決定國策的原理,朝廷沒拿出一文錢賑災,只是下詔減免了災區百姓的田租:「這部分田租你們就不用交了,留着自己吃飯吧。」

這幾十萬老百姓都成奄奄待斃的流民了,朝廷想收他們的田租也收不到啊。

減免田租,減免了寂寞。賑災賑災,賑了個空氣。

面對沸騰的老百姓,朝廷很不高興,我都免了你們的田租了,你們還要鬧事,真是刁民。

面對只是一紙免租空文的中央,各地方政府也非常不高興,中央不撥款,咱們上哪裏發財去?老百姓也很不滿意,很多人都不滿意,李自成肯定是最不滿意的那個。

災難到來后,李自成的家人都餓死了,父母帶着他逃離了長峁鄢老家,來到李家站給艾舉人當個農,沒過多久,父親就因為勞累過度去世,失去頂樑柱的家庭無疑更加艱難。

為了養活兒女,李自成的母親扛起了擔子,但她一個人顯然難以承受這樣的重擔,在丈夫去世后不久,她也隨着丈夫去了,這一年,李自成18歲,全家就剩他一個人了。

家對於這個少年來說,只是一堆堆墳墓,除了侄子李過,這個家庭已經沒有了其他成員。

18歲的李自成眼睜睜的看着他的親人一個一個死去,而他卻無能為力,人世間最深沉的痛苦莫過於此,他唯一的宣洩方式是哭,可是哭完了,他還要面對一個重要的問題——要埋葬他的父母,可是他沒有錢買棺材、壽衣、紙錢、墳地,他只能去找地主艾舉人,求艾舉人看在我給你放了這麼多年牛的份上,找個地方埋了我爹,艾舉人很爽快的拒絕了他。

原因簡單,你爹娘死了,關我何事?

你給我放牛,我也給你飯吃了。

李自成沒有辦法,只能和他的侄子李過用草席蓋着母親的屍體,然後用門板抬着到處走,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地方埋葬母親,可是天下雖大,到處都是土地,卻沒有一塊屬於他。

看着可憐的李自成,艾舉人可能是心軟了,他鬼使神差一般叫住了李自成。

經過友好協商,艾舉人給李自成借了一筆高利貸,用作李自成母親的安葬費用。李自成非常高興,跪在地上給艾舉人磕頭,母親入土為安之後,李自成面臨着一個新的問題。

何去何從?

繼續給艾舉人放牛嗎?

僅僅只是放牛這份工作,他一輩子都還不上高利貸,此時的李自成能想明白這個問題,艾舉人當然也可以。

為了防止李自成哪天悄悄跑路,艾舉人動用了自己的社交關係,給李自成找了一份高薪工作——去他朋友主管的驛站上班,這份工作的主要內容是養馬,有時候也送送公文。

為了有飯吃,為了還上高利貸,李自成決定背井離鄉去銀川當驛卒。

然而沒過多久,新皇帝就開始對驛站進行改革,李自成所在的單位也接到了紅頭文件:「根據中央第一次財政會議精神,你單位的編製薪酬要縮減到如下水平。」

從那天以後,李自成每天都能看到某位同事拎着行李落魄的離開驛站,李自成時常都能聽到同事討論誰會是下一個被裁的,李自成也在想,明天是不是就輪到他自己了?

好在艾舉人的關係非常硬,驛站領導對李自成這個走後門進來的小子沒什麼辦法,可惜李自成犯了錯,被領導抓住了機會,某一天出去公幹的時候,他被人偷走了坐騎。

不但坐騎被偷了,掛在坐騎上的公文包也被偷走了,公文包裏面有陝西布政使司和延安府發往某地的重要公文啊!

李自成哭了,邊走邊哭,他失魂落魄的回到驛站,向領導報告了這件事,領導非常生氣,指着他的鼻子一通大罵,口水濺在他臉上,等到罵完了,領導就讓他滾!

當天下午,李自成辦了離職手續,手頭工作也移交給了同事,然後去財務領了工資,帶上行李就連夜回了老家。

上個月李自成剛從銀川驛站失業回家,沒等找到下一份工作,延安府徵發戍兵的文件又到了,走投無路的李自成便賣了艾舉人的牛,用這筆錢其中的一部分買來了不屯兵的機會。

至於他那可憐的堂哥李師道,因為拒不履行服役義務,被官差打了個半死,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都沒動靜,妹妹李十音以為哥哥要死了,昨天就開始四處央求親戚借安葬費。

然而卻不料,今天早上的時候,李師道卻從床上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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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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