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預想之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

她睜開眼,一隻手攥著茶盞碎片,鮮血一股股地湧出。

荔知一聲驚呼,染血的瓷片落下,鮮血濺飛在冰冷的地面。

「殿下——我馬上給你止血!」

荔知想要從自己衣服上撕下布條,可她努力撕扯,結實的布料卻紋絲不動。

就在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謝蘭胥握住了她的手。

謝蘭胥的血流到了荔知手上,他的鮮紅連接了兩人,再從彼此皮膚交匯處慢慢滴落下去。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否真的願意為我去死。現在,我相信了。」他溫柔的聲音就像是出自慈悲的聖人,「般般,你可會怨我,對你一次又一次的試探」

他的表情終於鬆懈下來。

謝蘭胥細細打量她的神情。半晌后,鬆開她的手,緩緩道:

「太子謀逆一案,和你的飛書舉報並無關係。」

荔知以兄妹一場為由,領下了將荔晉之送回到他服侍的披甲人那裡的差事。魯涵得知這消息,嘆了口氣,對面前的魯從阮說:

荔知將手帕打了個結,擔憂地看向謝蘭胥:「殿下要不要叫個大夫」

「我來吧——殿下,葯在哪裡」

「此事干係重大,所以所知者不多。」謝蘭胥說,「太子被廢前,有一封飛書直接出現在紫薇宮。信里詳細闡述了太子和荔家勾結意圖謀反的事情,皇上下令搜宮,搜出了太子和荔家款曲的書信,這才有了之後的事。」

「父親敬仰廢太子,兒子管不著,但父親要想清楚!兒子才是你的親兒子,不是那竹園好吃好喝供著的皇孫!」

荔知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

「……你配不上她。」魯涵搖頭。

「殿下不必安慰我……」荔知說,「太子一黨被定罪,就在我寄出飛書的一個月後,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曾幾何時,那些好像要永遠藏在烏黑瞳孔深處的觀察和懷疑,在荔知愧疚交加的面孔前如雲煙散去。

魯涵剛一開口,魯從阮就站了起來,鐵青著臉拂袖而去。

「父親覺得我配不上,難道發配到我們鳴月塔,全靠父親庇佑才留有一條命在的皇孫就配得上了嗎」

「我不必拿這樣的事來騙你。」謝蘭胥返身走到椅前坐下,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按住傷口。

荔知慌張地避開了他的眼睛。

魯從阮急了:「這是為何」

「你住嘴!」

只要緊緊裹起傷口,就能快速止血。

謝蘭胥笑了起來,那最後一絲狐疑在他眼中湮沒。

「心跳,做不了假。你對我,只有愧疚嗎」

板子打完,荔晉之也只剩半條命了。

任他如何呼喊,都沒有回頭。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荔知,那隻剛剛包紮過的手將她鬢邊的碎發別到了耳後。

日常中使用的瓷器,尤以茶盞為代表,為了隔熱保溫,都不可能做得太薄。

「什麼」

劃破謝蘭胥手掌的那片碎瓷,除了造成的破口表面較大,流血較多以外,既不可能割破荔知的動脈,也不可能傷到謝蘭胥的筋骨。

「皇上定罪太子謀逆,是因為東宮搜出了荔家和太子結黨營私,密謀謀反的書信。」

「如果有人這麼處心積慮地接近我,我也會和殿下一般處處試探。」荔知慘笑道,「更不用說,很有可能是因我的原因,致使太子一家蒙難……我有什麼資格怨恨殿下」

五十大板,一般人都受不了這樣的酷刑。

魯從阮勃然變色。

魯涵又驚又怒,待回過神來,一巴掌已經打歪了魯從阮的面龐。

顛簸的馬車上,昏迷的荔晉之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後者搖了搖頭,並不在乎。

「阿阮,你……」

他想起謝蘭胥來到鳴月塔之後,父親對他們二人的種種比較,還有嘴上不說,但處處都變現出來的偏愛,所有的委屈和不滿都在此刻爆發了。

「只有愧疚嗎」他問。

魯從阮身為獨子,從小嬌生慣養,別說是挨打了,就是挨罵也是少中之少。此刻挨了耳光,他捂著臉頰,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遇事臨危不亂,在兩難之中依然儘力斡旋,最後以德報怨,不記前仇,真是一個劍膽琴心的奇女子……阿阮,將她還給你妹妹吧。」

荔知從謝蘭胥所說的地方,拿了葯返回他身前蹲下,將藥粉灑在他掌心的傷口。

「我懂你的情,也明白你的義了。」他柔聲說,「從今往後,你是我唯一可信之人,般般。」

「殿下……真的沒有騙我」荔知怔怔道。

魯涵覺得自己的手掌在燒,他剛打下去就後悔了。

等到看清坐在窗邊的荔知,憤怒讓他下意識就想朝她撲去,但隨之而來的身體上的劇痛,讓荔晉之原地就慘叫出聲。

「大哥醒了」荔知柔聲道。

「你這個惡毒的賤人,就算我去了九泉之下,一定也變作鬼來找你!我會帶著我們荔家慘死的幾百人,一起來找你索命!」

雖然身體動不了了,但荔晉之的口才依舊。

在他咒罵不斷的時候,荔知一直沒有打斷他。直到他自己累得氣喘吁吁,身上傷口因為激動而滲出更多鮮血,荔知才緩緩開口道:

「大哥真的敢去九泉之下與荔家三百多口人相見嗎」

「你什麼意思!」

「不會連大哥自己都忘了吧」荔知微笑著,驚駭的話語從那溫柔的唇間緩緩流出,「致使荔家抄家,父親慘死的真正元兇,不正是大哥自己嗎」

荔晉之瞪圓了雙眼,機靈的舌頭僵住了,惡毒的聲音也沒有了。

「父親恐怕臨死都覺得自己十分冤枉,他怎麼也想不到,以他的名義和太子共商謀逆大計的,竟然是他一直當做左膀右臂的庶長子。」

荔知將他的頭輕輕抬到自己腿上,如同撫摸最為憐愛的弟弟妹妹那樣,輕柔地撫摸著他因滅頂的恐懼而完全僵硬的頭頂。

「你知道謀逆一案的真相,所以樂於讓我背這個黑鍋。你怎麼不想想——」荔知看向呆若木雞的荔晉之,微笑道,「怎麼我早不說,晚不說,偏偏要把夢話說給你聽呢」

她輕聲說:

「因為只有你心術不正,慾壑難填。」

「因為只有你,知道我並非真兇。」

「你不僅不會為了荔家向我復仇,還會絞盡腦汁思考,如何讓我這個以為害死父親和太子的傻瓜派上用場。」

荔晉之忽然掙紮起來。

他不想再聽荔知的自白,他不想再聽她解說自己如何愚蠢,他已經明白眼前的是一個自己無法戰勝的怪物,一個從地獄里爬出的惡鬼!

他現在只想活下去!不管是給披甲人為奴還是給什麼別的東西為奴,他只想要活下去!

一把冰冷的匕首緊貼在荔晉之的左側頸動脈上。

「大哥,別讓我生氣。」荔知嘆了口氣,真誠地發出請求,「好么」

荔晉之感受著緊貼自己血流涌動的那片冰冷,已經想象到他的鮮血濺上馬車頂的樣子,極度的恐懼讓他動彈不得。

荔知露出滿意的微笑。

「熏風來找你,也是我授意的。」她說,「不然,她怎麼會突然那麼聰明」

「你為什麼……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荔晉之顫聲問。

「因為我要你死得其所。」荔知俯下`身,在他耳邊說。

她抬起頭,看著荔晉之慘無人色的臉,嫣然笑道:

「我應該謝謝你,如果沒有你配合我演這一齣戲,也不知我何時才能找出一個完美的理由,說服殿下相信我處心積慮接近他是完全善意的。」

「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荔知笑著說,「我根本沒有寄過飛書。」

一行飛鳥從窗外掠過天空,那猛力撲扇翅膀的聲音,從近到遠,從強到弱。

最終消失的振翅聲,在荔晉之看來,就像他最後的掙扎。

他終於明白,從那些夢囈開始,他就已經扣響死亡的大門。

長久以來,他被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玩弄於股掌之上。

他沾沾自喜,絲毫沒有察覺。

宮中后位空懸多年,而皇上謝慎從正值壯年,和太子之間矛盾頗多,若再有嫡子,往後必然繼承大統。

雙生子從出生起就有命格非凡的讖言,他和父親在長久的觀察后,發現荔知性情柔順,聰慧好學,而她的妹妹則個性叛逆,頑劣不堪。

最終,父親決定將希望放在姐姐身上。

他只需虛偽地籠絡住她,籠絡住這個早晚進宮的妹妹,就能保住荔家往後數十年的榮華富貴。

哪怕一時,一刻,他都沒有將她放在眼裡,更不用說把她當做對手。

「放過我吧……我是你血脈相連的大哥啊……」荔晉之幾乎是含著眼淚哀求道。

「我的雙生姊妹,因為恐懼和羞恥,直到血流而盡也不敢出聲求救。」荔知輕聲說。

那一夜,她永遠無法從記憶里抹去的雷雨夜。

雷聲震耳欲聾。

好像永不停歇的大雨從屋檐上如注傾泄而下。

她的雙生姊妹,在絕望中死不瞑目。

「她才十三歲……就死於流產導致的大出血。」她輕聲說,「你把她推向那裡的時候,有想過她是你血脈相連的妹妹嗎」

無邊的恐懼像蛇一樣攀附上荔晉之的身體。

他所感受到的恐懼,已經和脖子上的匕首無關了。

所有一切,真正恐懼的源頭,是眼前這個笑意盈盈的少女。

「你……難不成你要……」

荔知看著他,用微笑肯定了他的猜測。

「我要天下皆知,皇位上坐的是個行若狗彘,沐猴而冠的邪魔。」

「我要謝慎從死無葬身之地,我要他千秋萬代的美夢永遠破滅,我要他知道——」

「天若不除,我必除之。」

眼前這個讓他魂飛魄散的荔知,除了外表,已經和他記憶那個愚孝愚善的妹妹大相徑庭了。

少女像是觸及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神色前所未有溫柔。

「每穿一顆貝殼,我都燃香祈福九萬次。」

幽冥之中,傳來她靈魂另一半的低語。

不屬於她的嫻靜表情佔據少女的面孔。從窗紗下逃出的殘光,似乎也怕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在她臉上左右躲閃。

一種奇特的明快笑意在窗紗朦朧的光線下出現,她輕聲而堅定的道:

「我要青史留名,母儀天下。我要百年之後,眾人提起荔氏之女荔知,只有頌聲天下,敬贊德美。」

在這逼仄的馬車之中,荔晉之感覺世界旋轉不已,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肝膽俱碎道:「你……你是……」

荔晉之充滿血絲的眼睛在一瞬間暴突,他死死盯著荔知,喉嚨里咔咔作響,但再也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荔知放在他頭頂的手,握著一根沒入頭顱的銀針,攪碎他最後的話語。

荔晉之的身體像綳到極致的弦,突然鬆懈下來。

他的眼睛大睜著,再也合不上了。

那枚銀針被荔知收入木簪,隨後她又將木簪若無其事地戴回頭上。

片刻后,車中響起了荔知慌張的呼喊聲。

馬車夫趕緊停下車來查看。

他推開緊閉的木門,伸手摸了摸躺在竹席上的荔晉之的鼻息后,一臉遺憾地看著荔知:

「……重傷不治,已經走了。」

少女泛紅眼眶中的淚,霎時流了出來。

「大哥……」

荔知俯下`身,抱著荔晉之的屍身無聲抽泣起來。

即便是再鐵石心腸之人,都不禁感到動容。

車夫同情荔知遭遇,沒有催促她,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她心情平息。

很快,馬車附近就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車夫不嫌麻煩地向每一個詢問的人解釋他所知道的事情緣由,得知少女曾是二品京官的女兒,如今不計前嫌地護送陷害自己的兄長回家,人們看向荔知的眼神都是同情和欽佩的。

他們管中窺豹拼湊著真相,永遠也看不到真正的事實。

亦或者像她一樣,等到明白真相的那一天,已經太久太遲。

只留下一道永遠潰爛的傷口,在肺腑中日夜疼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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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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