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夜色褪去,天微微明。

橘紅的朝陽透過紙窗射進車廂,謝蘭胥在光線的微弱變化中逐漸醒轉。

他伸出手,下意識遮擋直照雙眼的陽光。

意識仍有些昏沉,婆娑的視野讓他分不清方向,一時間,他還以為自己回到了東宮的湖心樓。

謝蘭胥覺得身體格外沉重,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病體的緣故,直到他的視線觸及蓋在身上的大氅和各色衣裳——衣箱里能蓋的東西幾乎都在此了。

在小山般的衣裳后,是一個貼著錦簾閉目小憩的身影。

她用包括自己的外衣在內的幾件單薄衣裳加固了錦簾,將寒風擋在厚厚的帘子背後,自己只穿著單薄的中衣,蜷縮著身體坐在門口。

謝蘭胥剛動了動手,想要將身上沉重的衣裳山推開,坐在門口的少女就倏然睜開了眼。

她根本沒睡著。

「殿下!」荔知脫口而出。

荔知扶起他的時候,感受到了明顯的抗拒。

荔知連忙將小山般的衣物重新整整齊齊收進衣箱。

甄迢就在不遠處,聽見她的呼聲知道謝蘭胥出了事,快步走了過來。

謝蘭胥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訝異她會知他所慮,又像是在掂量她的話是否可信,片刻后,他終於鬆開嘴唇,讓荔知喂他喝下清水。

許是渴極了,謝蘭胥喝完一杯后,沒有拒絕荔知送來的第二杯。直到三杯清水下肚,他才推開茶盞,虛弱道:

「發生什麼了」

「勞煩荔姑娘將衣物移開,我動不了了。」

「……把你的外衣穿好。」謝蘭胥的聲音壓抑而剋制。

「快三天了。」荔知說,「大夫說只要燒退就有轉機,昨夜你剛退燒,今日果然就醒來了。」

像是第一次學說話,謝蘭胥斷斷續續地問道:

「……我昏迷多久了」

荔知把謝蘭胥的癥狀給他說了一遍,甄迢臉色難看,登上馬車查看謝蘭胥的雙腿。

然而,身上只剩一件大氅蓋著后,謝蘭胥依然無法動彈。

看著謝蘭胥不再敲打雙腿,荔知急匆匆地就要往馬車外走。

她識趣地讓他自己靠在車壁上,只是將茶盞送到了謝蘭胥的嘴邊,後者一個偏頭,避開到了嘴唇邊的茶盞。

他的雙腿像是還沒醒過來似的,無論怎麼拍打都沒有反應。眼見謝蘭胥臉色發白,用到腿上的力氣越來越大,荔知死死按住他的雙手,懇求道:

「殿下別急,或許是病沒好全。我馬上去求甄長解,讓他去給你找大夫。」

「甄長解!」她喊道。

和之前不同的是,謝蘭胥現在是清醒的。

如果就這麼穿著裡衣出去,還不定被傳什麼閑話。荔知連忙穿上外衣,揭開錦簾就跳了下去。

「水是我試過的,就是單純的溪水。」荔知補充道。

他的聲音異常沙啞,荔知拿起水壺倒了一盞清水,像此前喂葯那樣主動扶起謝蘭胥。

「……殿下,失禮了。」

甄迢告罪后,將謝蘭胥抱至車內條凳上,然後輕輕敲擊謝蘭胥左右膝蓋正下方一點的位置,像是在等待什麼反應,一邊敲一邊看著謝蘭胥。

謝蘭胥看著甄迢,荔知也看著甄迢。

兩個膝蓋被敲了個遍,什麼事也沒發生。

甄迢的臉色越來越沉。

「甄長解,我的腿怎麼了」謝蘭胥問。

「……殿下,卑職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還是待大夫看過之後再說吧。」甄迢避開謝蘭胥的目光。

甄迢下車后,讓荔知繼續留在車上照料行動不便的謝蘭胥。

其實甄迢的臉色,敲的那許多下膝蓋,已經讓荔知猜到發生什麼事了——

謝蘭胥下`身風癱了。

她相信坐在條凳上一言不發地望著窗外的謝蘭胥和她有一樣的猜想。

但是在大夫真正確診前,誰都沒有把那一句話說出來。

傍晚時分,甄迢帶著一個不會說官話的赤腳大夫回到馬車。赤腳大夫拿出一包滿是銀針的針包,用手指那麼長的銀針刺入謝蘭胥膝蓋附近的穴位。

這幅畫面衝擊太過強烈,就連荔知也感覺自己的膝蓋處隱隱作痛起來。

大夫看著謝蘭胥,比劃道:「有感覺嗎」

謝蘭胥面色蒼白地靠在車壁上,無力地搖了搖頭。

大夫又刺了腿部的其他穴位,謝蘭胥依然沒有感覺。

終於,那條插滿銀針的針包在荔知和甄迢面前收了起來。大夫搖了搖頭,一臉無計可施的模樣。

「……在下只能猜測這是溫病留下的後遺症。」

「能治好嗎」謝蘭胥當著荔知和甄迢的面問。

大夫神色為難,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安慰話。看得出來,他對謝蘭胥雙腿的恢復並不抱希望。

甄迢送大夫下車后,荔知仍留在車上。

她正在思考說什麼話來安慰謝蘭胥,後者忽然說:「我想如廁。」

「什麼」

荔知愣住了。

謝蘭胥轉過頭,視線從虛空移到荔知臉上。他一字一頓地說:

「……我想如廁。」

荔知終於回過神來,他雙腿無法動彈,又兩日兩夜沒有方便,便是神仙也忍不住了。

要不是憋到極限,恐怕謝蘭胥也不會找她開這個口。

荔知心知他內心的尷尬和羞辱,悄悄下車轉述甄迢,讓甄迢背著謝蘭胥去了林中。

謝蘭胥再回來時,周身氣息更加冰冷,對留在車上的荔知,他沒有驅趕也沒有搭話,甚至就看不到她的存在一樣,目光始終怔怔地望著合在一起的木格窗。

荔知雖然沒有此類經驗,但她能夠想象謝蘭胥剛剛下車后,更加直面地感受到的那種失去尊嚴的痛苦。

真正的天之驕子,在失去一切后,連自己的雙腿都失去了。

荔知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但她確確實實地對此刻失魂落魄的謝蘭胥生出一絲同情。

「殿下不必過於憂心……鄉里的赤腳大夫醫術不精,等到了鳴月塔,一定有更好的大夫來為殿下醫治。」她試著說些什麼來寬慰謝蘭胥,但她發現,此時說什麼都顯得蒼白。

她更怕——謝蘭胥捕捉到她神色和話語里的憐憫。

「……若是治不好呢」謝蘭胥用遊魂一般的聲音說。

「若是治不好——」荔知頓了頓,「民女願做殿下的雙腿。」

「你」謝蘭胥終於把視線落在荔知臉上。

「民女聽說有出神入化的木匠會打造一種帶輪子的椅子,這樣即便坐在椅子上,只要有人在後邊推著,一樣可以到各個地方。等到了鳴月塔,若是大夫治不好殿下的腿疾,民女就讓殿下坐在輪椅上,推著殿下去尋訪各地名醫治腿。」

「……流放之人沒有赦免不能離開流放地。」

「那我就湊錢請大夫來鳴月塔給殿下看病。」荔知認真道,「殿下放心,民女不會放棄的。」

「事到如今,你還不放棄是在等什麼」謝蘭胥皺起眉頭,「我已經形同廢人,連自己能不能活著抵達鳴月塔都不能保證——」

「民女能保證。」荔知說。

她看著謝蘭胥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只要民女活一日,殿下就會活一日。」

她說:

「而民女——是一定會活著抵達鳴月塔的。所以,殿下也是如此。還請殿下不要失去希望,無論發生什麼事,民女都會在殿下`身後。」

荔知字字肺腑,謝蘭胥被她眼中的真誠打動,神色中出現一絲罕見的茫然。

「……為什麼」他問。

「因為傾慕。」

「我已經聽過了。」

「殿下聽過,可是卻沒有相信過。」荔知說,「所以殿下無法釋懷,因為殿下找不到其他的可能了。」

謝蘭胥無法否認荔知的話。

她的理由顯然荒誕,可是除此之外,他沒有找到任何可能的理由。

若說是為了在流放之路上有個靠山,或者日後有個特赦的希望,但如今,隨著他雙腿的風癱,一切都顯得遙不可及了。

她的態度卻依然沒有變化。

「即使我永遠站不起來,你也不會改變心意嗎」謝蘭胥問。

「若有一句謊話,民女願天打雷劈。」

「……好。」謝蘭胥說,「我便信你一次。」

「殿下等我一會。」

荔知想起什麼,從條凳下面拿出一碗冷掉的綠色糊糊。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殿下養好身體,以後才有力氣去治腿。」荔知說,「這是民女趁煮葯時煮的野菜羹,雖然沒有葷腥,但也比光吃乾糧好得多。」

謝蘭胥看了她一眼。

荔知以為他是對這碗野菜羹抱有懷疑,正要當著他的面先嘗一口,謝蘭胥已經接了過去,不急不緩地用木勺送往口中。

雖然是冷掉的野菜糊糊,但多少是個滋味兒。荔知看著謝蘭胥吃,自己也不禁咽了口唾沫。

荔知自以為掩飾得挺好,直到謝蘭胥遞還還剩半碗的野菜糊糊,淡淡道:

「你也吃罷。」謝蘭胥說,「既然要照顧我,那你比我更需要體力。」

她推拒不過,用同一個木勺把剩下的野菜羹吃得乾乾淨淨,連一片粘碗的葉片都沒有留下。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我關係匪淺,以後你分到的口糧最好也不要入口了。」謝蘭胥說。

「殿下懷疑有人下毒」

「不是懷疑。」謝蘭胥說得篤定。

以他的機敏和多疑,荔知並不意外他提早識破敵人的詭計。

「口糧里的兒澹毒、飲水中的金剛石粉末、路上的山匪——」謝蘭胥說,「還有無數充當眼線的役人,我不知道他們背後是哪方勢力,但我知道,京中有無數人盼著我死。」

荔知能料到謝蘭胥處境艱難,但如此艱難還是令她不免沉默了。

「後悔了」謝蘭胥神色平靜地看著她,從那雙沉靜似海的眸子里,荔知猜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她搖了搖頭,將碗勺放下,提起蓋在他身上的大氅,捏了捏衣角。

「如果因此退怯,民女才會後悔一生。」荔知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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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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