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第十章

「你輸了!」

鄭恭哈哈大笑,一把攬過石塊上的碎銀,一輸再輸的短解則一臉惱怒地站起身。

「怎麼回事啊老王——這才輸了多少就不玩了」鄭恭揶揄道。

幾個圍觀的役人跟著起鬨,王短解在鬨笑聲臉色愈加難看。

王短解離開后,賭局仍在繼續,鄭恭吆喝著,旁的役人也掏出碎銀加入。

在鄭恭身上,荔知幾乎找不到任何人性之光。

第二日,第三日,賭局繼續著。

王短解越賭越輸,越輸越想賭,直到他輸無可輸,鄭恭把他排除在賭局之外。

荔知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王短解走後,荔知接連兩天都沒有分到過口糧。鄭恭每次分發乾糧,都會無視她的存在,特意給她身旁的流人發略大的口糧。

王短解的特殊照顧只持續了三日,然後他就同前來換班的新短解交接,帶著鄭恭還給他的財物離開了。

戈壁後傳來如廁完畢的流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荔知不再多言。等回到露營地后,王短解果然迫不及待找到鄭恭說要再賭一次。

「你還有錢可賭嗎」鄭恭面露不屑。

他又會花多久,發現背後是她的告密呢

即便被分開了,王短解和鄭恭還在臉紅脖子粗地對罵。

咔嚓,咔嚓,咔,嚓。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她不怕輸。

「有病吧你,輸不起!」

不同的是,她賭的是生死,是不同人的人生。通過與命運的博弈,她讓自己和他人的命運,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小小的貝齒咬進脆生生的紅薯。

黃沙漫漫的荒漠上,鄭恭和王短解席地而坐,看熱鬧的役人和流人把賭桌裡外圍了幾層。

在一次王短解監守女流人如廁的時候,荔知特意留在最後。

鄭恭向來好吃懶做,總是偷懶躲去駕車,很快便不敵腰粗膀圓渾身肌肉的王短解。

看熱鬧的役人這才一擁而上,拉開了互毆的兩人。王短解還只是喘粗氣,鄭恭卻已經鼻青眼腫。

王短解拍出一塊成色渾濁的玉佩。

鄭恭還來不及辯解,人群便響起起伏的驚呼聲。

王短解不疑有他,從懷中摸了摸,找出一小塊吃剩的紅薯扔給荔知。

不多時,身後響起王短解暴怒的聲音:「你敢出老千騙我!」

鄭恭嫌棄地看了看,最終還是同意和王短解再賭一把。

「幹什麼你不去方便」王短解連輸數日,心情煩躁,看誰都是一肚子火。

流人們見風轉舵,為了討鄭恭歡心,毫無負擔地做著嘲笑和針對荔知的行為。

「姓鄭的,你不把騙我的錢還來我和你沒完!」

「快停下,你們忘了現在還在押解犯人嗎!」甄迢聞風而來,怒斥兩人。

王短解一拳將鄭恭打到地上,隨即兩人就扭打在了一起。

「我有!」

緩慢而堅決地將其碎屍萬段。

荔知將最後一點紅薯送入口中,連手指上剩的紅薯渣也沒有放過。

數日後,王短解提著裝有乾糧的木桶發到荔知面前,他停頓片刻,在其他流人嫉妒的目光里從桶中翻出最大的一塊乾糧扔給荔知。

荔知撿起落在地上的紅薯塊藏進袖中,四下看了看沒人注意,靠近王短解悄悄說了幾句話。

「假如我告訴官爺,官爺可否給我一口吃的」荔知咽了口唾沫。

「……千真萬確,官爺再賭一次,就能證明民女所言非虛。」

「什麼隱情!」王短解面色大變。

不怕一無所有,不怕萬劫不復。

荔知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說:「民女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官爺一直輸錢,其實另有隱情。」

某種意義上來說,荔知也深深沉醉在博弈的魅力中。

荔知就知道,王短解和鄭恭達成和解,她的計劃又進了一大步。

鄭恭不是傻瓜。

荔知背對著人群的地方,神色平淡地吃著手中紅薯。

「當真!」

「快說!如果你敢騙我,小心你的腦袋——」王短解目露凶光。

鄭恭想殺她泄憤,但是礙於態度不明的謝蘭胥,所以只能採取曲折的手段來達成目的。

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惡意表明,他要活活餓死荔知。

但如果有更直接的機會呢

流人跋涉千里,這個過程可能會持續數月至一年,這麼長的時間裡,不可能一次澡都不洗。

每隔一個月,長解都會選中一個臨近水源的地方紮營休息。需要沐浴的人有默契地根據性別結伴,借著夜色悄悄清潔身體。

王短解走後的第三天,隊伍遇見一片小小的綠洲。甄迢決定今夜就在這裡休息,給所有人一個清潔身體的機會。

有的人寧願一身結垢也不願觸碰冰冷的水,有的人寧願牙齒打顫也要浸入水中清潔身體。

他們一撥一撥地去往樹林掩映后的湖泊,朱氏也想去洗一洗,但她看著兩個半大的孩子一臉糾結。

「我幫姨娘看著弟弟妹妹,姨娘放心去吧。」荔知笑著出現在朱氏身邊。

「真的嗎可是……」朱氏驚喜之餘又有些猶豫。

「姨娘快去吧,一會可就沒人去了。」荔知說。

她的話警醒了朱氏,在這種地方,落單的女人就如同落入狼口的兔子。

朱氏向荔知道謝后匆匆追上前方結伴而行的女流人。

荔知對留下的兩兄妹笑了笑,自顧自地抱膝坐在他們身旁冰冷的地上。

她和荔象升荔慈恩兩兄妹的交集不多,因此作為兄長的荔象升把妹妹護在身後,一臉戒備地看著來意不明的荔知。

生母的犧牲和流放路上的種種磋磨,已經讓十二歲的少年過早地成熟起來。

「今夜能看見角宿呢……」荔知望著星空,感嘆道。

「角宿是什麼」荔慈恩好奇地接話。

「是星宿的名字。」

「為什麼它叫角宿」

「你看那兩顆星,像不像蒼龍的兩角」

荔慈恩眯眼辨認,旋即驚喜叫道:「像!真像!」

荔象升不說話,但視線也看著荔知所指方向。

「每一顆星,都帶來不同的預兆。」荔知說。

「那角宿的預兆是什麼」荔慈恩問。

荔知沒有回答,她含笑望著漫天星斗。

沐浴潔凈的朱氏回到兩兄妹身邊,懷裡抱著妹妹,手裡牽著哥哥,嘴裡低聲哼唱起故鄉的童謠。

夜幕越來越深。

夜風穿過水泊環繞的樹林,撥動葉片和水面發出沙沙的樂聲。謝蘭胥的馬車獨立在人群外,柔軟溫暖的狗皮鋪在車廂的門口,梅蘭竹在月光下輕輕晃動。

已經沒有人再去往林中的湖泊,願意洗澡的和不願洗澡的都陸續墜入夢鄉。朱氏的哼唱不知何時停了,此起彼伏的鼾聲破壞了靜謐的夜色。

今夜輪到鄭恭值夜,但區別只在於他從躺著睡變成坐著睡。

荔知在這時起身,睡在旁邊的荔慈恩被她驚醒。

「姊姊……」荔慈恩半夢半醒地看著她。

荔知笑著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姑娘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還是懂事地不再出聲。

無眠有一個好處,能夠融入夜色,將周遭的一切活動都盡收眼中。

每到鄭恭值守的夜晚,他在頭兩個時辰會十分警醒,等同僚們都睡著了,他就會用睡一個時辰醒一炷香的方式來玩忽職守。

馬上就是他醒來的時候了。

他會看見她走入林中的背影。

孤身一人,單薄纖瘦的背影。

他會生出一個比餓死她更痛快更惡毒的想法。

他會躡手躡腳地跟上來,避免踩碎地上的枯枝被她發覺。

但是有一種聲音,他無法消除。

鄭恭已經把手腳放到最輕了,但摩攃的衣料還是在寂靜的夜色里發出簌簌的聲音。

他為此感到煩躁,不得不放慢腳步,拉開距離,以防前方的少女警醒。

因為知道她要去往何方,所以暫時失去目標也無妨。

他懷著殺戮的目的尾行一個毫無防備的少女,像一匹老奸巨猾的狼,在尾隨一隻仍天真鬆懈的肥美兔子。

他最後當然要殺了她,因為這賤人竟敢告密,但在那之前,他要蒙住她的嘴,看看這具硬骨頭究竟什麼情況下才會叫出聲來求饒。

想到此處,一種隱秘的筷感滋生在鄭恭心底的黑暗深處。

流淌在樹林之間的水泊最終匯進一個湖泊。月光下晶瑩平靜的湖面像一面精緻的鏡子,纖毫畢現地映照著世間悲歡和罪惡。

少女在湖邊停下腳步,回頭張望,似乎是在查看有無跟蹤。鄭恭急忙躲在樹后,半晌后,他聽到水聲,再探出頭,看見少女蹲在湖邊,用雙手舀起湖水,輕輕洗著覆著黃土和污垢的面龐。

水流從少女的指縫中落下,她把沾濕的墨發別到耳後,纖弱的十根指頭沾著水珠愛撫過柳葉般的眼睛,又高又窄的鼻樑,滑過那小巧可愛的駝峰,最終順著潔白的面頰,清晰分明的下頜骨,往纖弱的脖頸下墜落。

她仰著頭,月光好似都集中在臉上,有如虛幻中盛開的曇花。

鄭恭不覺看呆了。

少女洗完臉,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脫下鞋襪和衣物。

湖邊搖晃的蘆葦遮擋住這春光,鄭恭瞪大眼睛,焦急地變換姿勢,想要看清更多。

不待他找到最佳位置,少女已經光腳踏入湖水。

她一步一步,踏出無數漩渦。然後深吸一口氣,猛地扎進湖心。

水波層層盪開,直至平靜。

鄭恭在樹后等了許久也不見少女重新探出頭。他顧不上隱藏身形,從樹后疾走而出。

湖邊的衣物還在,少女卻像幻夢中的仙子,完完全全消失在他的視野之中。

鄭恭又走了幾步,小腿全部沒入湖水。除了他自己製造的漣漪,湖面上依然很平靜。

衣服還在這兒,也不可能是他發個神就放走人了。

寂靜的空氣中飄散著一股不祥的氣息。鄭恭忽然感覺後背發毛。

他剛想回到岸上,一股強大的拉力從水中傳來,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小腿,他下意識想要後退,湖底爛滑的淤泥卻讓他仰面摔了下去。

巨大的水花綻開。

湖底不是平的。

鄭恭在快速下墜的過程中閃過這樣的念頭。

水浪迷住他的眼睛,慌亂讓他忘了屏住呼吸。腥臭的湖水源源不斷灌入口鼻,他看見自己吐出的泡沫,看見死死抓著他腳腕不放的那雙手。

八顆被紅線串聯起來的貝殼,在水中恢復往日的光澤,光彩瑩耀。

他劇烈掙扎著,大量的泡沫從他口鼻中冒出,胡亂揮舞的雙臂推開陣陣水波。婆娑昏暗的水波中,他看見和少女連在一起,緩緩向著黑暗的水底墜去的大石頭。

水波漸漸平靜。

荔知取下腰間用水草打結製作而成的繩索,將其綁在了鄭恭的腳上。

最後看了眼向著湖底沉去的屍體,荔知擺動四肢往水上游去。

嘩啦啦的破水之聲后,荔知探出了頭,貪婪地呼吸著甜美的空氣。

平息因缺氧而急促的呼吸后,荔知往岸上遊了一步。

僅僅一步。

一雙黑壓壓的眸子和她對上了視線。

荔知看著那雙平靜中又帶著探究的眼睛,明白他已經知道這片湖中發生了什麼。

她望著他,片刻后,用一種孩童般天真無邪的表情歪頭笑了。

「殿下要揭發我嗎」荔知柔聲請問。

寶石藍的天穹中掛滿華星,鱗光閃爍的湖泊靜悄悄地。飛泉綠的野草和黃蘆葦交疊在一起。少女藏身湖中,濃密烏黑的長發在水中綻放,潔白的肩頭若隱若現,像是怪談中魅惑人心的水妖。

「……你怕嗎」謝蘭胥問了另一個問題。

荔知笑了起來。

早在一無所有的那一天,她就摒棄了所有恐懼。

「殿下庶弟死的那天,」她說,「殿下怕嗎」

她浸在湖水中,直直地望著岸上的謝蘭胥。

她看見了,他唇邊隱秘的微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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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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