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番外一

第108章 番外一

時景算是半個大院子弟,卻從未想過要參軍。

他天生稜角太過,崇尚自由,不被拘束,然而軍校紀律嚴明、令行禁止,磨人個性,連每日上課吃飯都必須在集中點名后,隊列進行。

用隊長的話講,軍隊需要集體主義精神,打穿上軍裝那刻起,他們是龍得盤起來,是虎也得卧地上,服從命令是軍人天職,奉獻是他們一生的使命。

十幾年的天性,想在一朝一夕間強行掰正,勢必是一番痛苦的拉鋸和改造。

入學的前三個月新訓,時景全程麻木,甚至是無動無衷的。體訓、長跑、拉練、夜間隔三差五的緊急集合……身體上的疲憊暫時麻痹了神經,內耗的時間少了一些。

偶爾熄燈號響過後,閉上眼睛睡着之前,他盡量控制自己,腦海里不要再重演從icu到殯儀館那段黑暗日子,只是一個勁兒地回想,開學當晚,打給余葵的那通電話,用美好的記憶覆蓋痛苦。

真好,她沒有怪他一聲不響斷聯。

也沒有怪他失信改了志願。

父親去世后大多時間,面對急轉直下的人生,時景彷彿活在空無一物的罩子裏,倦怠且自閉,只有電話接通的時候,才能恢復些許對世界的感知能力。

余葵輕聲細語安慰,就像從前一樣,與他分享她的生活瑣事。

她的溫柔灑脫像靜謐的光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不偏不倚把光從電話那端漏過來,也叫他能感受快樂。

隔着電話,他偽裝隱藏,彷彿自己仍像過往那般,驕傲從容,無所不能。心底卻清楚極力極了,他的人生質地已然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這是一份畸形且不健康的愛戀。

無論他怎樣克制,都無法粉飾,他把暗戀的人當做救命稻草的事實。他打心底里覺得自己腐朽不堪,不配被這樣耐心對待,但又本能貪婪地想要抓緊希望。

他對她有了無限的耐性。

新訓結束,每周領回手機,都在第一時間閱讀余葵的留言,逐字逐句回復后,再給她打電話。

偶爾患得患失,偶爾緊張心動。

但毫無疑問,所有跟她共處的時間裏,他的精神狀態會前所未有地穩定,開心甚至亢奮,在跟她交流過程中,重新體驗正常人的喜怒哀樂,將坍塌成廢墟的內心,一點點重建。

軍校生涯忙碌緊湊。

時景努力地維護著這段朋友式的情誼,不能越雷池,唯恐她被自己的情緒殃及,更不能疏遠,因為他貪戀這份溫暖。

他不要余葵心懷憐憫愛他,他得自己重塑起無堅不摧的意志,光明正大地走回她跟前。

可惜所有的計劃,都在余葵刪除他這天戛然而止。

她的手機起初是忙線、後來是停機。

他翻來覆去查看兩人過往的聊天記錄,想要從中找到她突然厭惡這段關係的端倪,最終答案都指向同樣的結果——

余葵厭倦了。

相隔數千里,兩人在聊天框裏僅有的聯結,更像他的單方面的情緒索取。她是他的精神寄託、情感依賴,他不能給與她陪伴、卻渴望從余葵那裏獲取這些珍貴的東西。

1月30號。

就在從大排檔返校的路上

,同寢幾人已經發現了他的不對勁。

平日溫雅謙和的校草室友時景,雙手捧着手機,視線冷漠空洞,像是一尊俊美的雕塑,他陰晦無聲地僵坐在車子最後一排的角落。

表面平靜,實則像極了一鍋寂靜無聲的滾油,彷彿只需零星的變數,下一秒便能迸裂開來。

賀丘試探著問,「班長……你怎麼了?」

沒得到回應。

他悄悄探過腦袋,餘光窺伺好兄弟的屏幕聊天框。

兩人上次聯繫,還是大半個月前。

時景告訴對方:「小葵,學校寒假集訓,暫時不知道結束時間,接下來幾周可能沒法及時回你消息了。」

女孩顯然不太高興。

「啊?又拉練!」

賀丘記得,就這麼一條消息,還是時景管指導員借的手機,在登上運兵車前發過去的,只來得及匆匆道了聲歉,便又重新把導員的手機交還。

結束集訓一回來。

兩個小時前,時景才領到手機便通報自己的行程,告訴那個叫小葵的女生,他的集訓結束,在和同學們吃晚飯。

這條時隔三周的消息,不知是刺激、還是提醒了對方。

時景等不到回復,再次給對方發出消息時,頁面傳來無情的提示——

「對方已不是你的好友。」

真下得去手啊!!!

賀丘收回視線,心中只剩這一個想法。

世上竟然還有人捨得刪除時景好友,像他這種人品好、能力強悍、俊美無匹的完美男神,能把他弄到失魂落魄、求而不得,賀丘真心欽佩對方,是個狠人。

車子離學校越來越近,路過地鐵站,時景突然毫無徵兆朝駕駛座開口。

「師傅,麻煩靠邊停車!」

「怎麼了?」

車上幾人紛紛回頭,「東西買忘啦?」

「我要回北京。」

時景的聲音冷然陳述。

「現在?」

所有人都眼睛圓瞪,面面相覷,沒人敢信這竟然是從時景嘴巴里講出來的話。

「現在回北京幹嘛?不是過幾天就放寒假了嗎?」

「私自離校和逾假不歸,都是要記處分的,嚴重點兒要退學誒!」

……

賀丘也難以置信:「不是吧班長,就因為女朋友拉黑你?」

「咱們學校首先是部隊,其次才是大學,事情鬧大了,能影響你一輩子,等幾天有那麼難?你這麼帥的男人,還缺女朋友嗎?」

時景不管這些。

焦慮發作的後果是,他心悸到難以喘息,渾身冒冷汗,恐懼和過往的記憶如千軍萬馬般襲來,他不能讓自己重新陷進去,付出代價是之後的事,在那之前,他必須保障自己能先活下來。

時景是在機場大廳入口處,被連隊訓導員逮回去的。

幾個學員叉着他手腳,四仰八叉往吉普車上一扔,在幾個小時的假條時間結束之前,順利返校歸隊。

「時景啊時景,我就想不明白了,你這麼軍政全優一個人,犯這種大忌!你知道作為軍人不假外出、逃離學校是什麼後果嗎?這是鐵打的紀律!如果我今天沒把你逮回來,不管你在學校表現

多出色,誰都保不了你!部隊不需要一個無組織無紀律的兵!」

指導員肺都氣炸了,「你這算什麼班長,給所有人帶了一個壞頭,影響惡劣,我看你今晚不用睡了,去操場上跑到你腦子冷靜為止!」

熄燈號響過。

時景不在的315寢室一片寂靜。

黑暗中,有人開口問,「賀丘,你說班長女朋友把他拉黑了?怎麼回事?」

「我哪知道怎麼回事!」

賀丘無語,「我就湊了個腦袋,瞅見他倆的聊天頁面了。」

他把手枕在腦下,揣測:「估計人家覺得跟軍校學員異地戀沒勁兒吧,跟養了個常年不在線的電子寵物似的。我估摸著,不是感情淡了就是被挖牆角,咱們打新訓開始,一學期都分多少對兒了,不都這點兒原因嘛。看不見、摸不著,管你長得再帥,也沒有陪在身邊的人管用。」

這話勾起了大家的傷心事。

有人唏噓:「唉,正常異地戀都堅持不住,咱這手機都不讓用的異地戀就更沒戲了,別人分手痛哭流涕我可以理解,我就是沒想到班長這麼冷靜理智的人,居然也戀愛腦。」

「對啊,前程都不顧了,跟瘋了似地,說回北京就要回北京。」

「剛開學那會兒,我心想這哥們長這樣,手機里估計一堆大美女號碼呢,可惜了,叫他這麼專情,那女生真是瞎了眼。」

……

話題歪著歪著,就歪到了科大校草鐵石心腸的前女朋友身上。

「聽說是清華的,難怪這麼聰明有手段。」

「你從哪兒聽說的?」

「之前學校發東西,班長寄包裹時候,我偷偷瞄見的……對了,你們想看照片兒嗎?我知道他藏在哪兒?」

「可以啊!遠坤。」

「強烈譴責,這種好東西,你竟然沒有第一時間跟兄弟分享!」

電筒亮起來,枕巾蒙住多餘的光線,喬遠坤偷偷摸摸起身,伸手在時景的床架下方摸索,奇怪嘟囔,「……我記得他之前就放這啊。」

摸了半晌,總算抽出一個盒子,打開之後是本相冊,還有本兒日記。

一整宿舍人圍作一窩,藉著電筒微弱的燈光欣賞。

賀丘嘖嘖稱讚,「果然是美女,可以封個清華校花了,清純又精緻,真有靈性,看着她的臉,我感覺都能原諒她劈腿了

。」

「這倆人是高中同班同學,初戀啊,難怪呢。」

「時景真人不露相啊,看起來高高在上、儀錶堂堂,誰能想到他是個痴漢,偷存了人家那麼多照片,手機都上繳了,還專門打印成相冊,晚上睡不着覺,就是躲被窩睹物思人呢吧。」

……

這樣的行為,自然是被時景發現了。

第二天凌晨,起床號還沒響,上鋪的喬遠坤睜眼,先被眼前黑幽幽的人影嚇了個肝膽俱裂。

「卧靠,班長,指導員罰你了嗎?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出聲兒,嚇得我魂都飛了。」

「我的照片,是你動了吧?」

時景的狀態顯然不大正常,他的眼睛裏布著紅血絲,額發在滴水,看不出是流的汗還是剛洗過澡,昳麗的臉陰鬱晦澀,整個人的氣質中都泛著一股說不上來的瘋勁兒。

咯噔一下——

他徹底清醒了,來不及想時景是怎麼發現的,利索爬起來認錯,「我動的,我有罪,全寢室都看了,班長,要揍的話,每人平攤兩拳。」

時景當然不可能聽他的。

拳頭最終沒有平攤。

第二天就是散打強化訓練,對方打着練習的幌子,名為切磋實為泄憤,喬遠坤覺得自己彷彿在面對一台沒有感情的武力輸出機器,拳風迅疾,拳拳到肉。

他獨自承受了太多。

班長被女朋友刪號的痛苦、因告密被逮回來的怒火、室友的鄙視,以及……身上的淤青直到話劇表演那天還未消盡。

作為一個穿裙子的反串女角,登台前,編導師姐不得已往他露出來的胳膊上,抹了兩斤厚的膩子粉遮掩淤痕。

白挨這麼一頓揍,哪怕時景那張臉俊美得像阿波羅太陽神,喬遠坤也吻不下去了,看見他就肌肉痙攣,肚子生疼,哪裏還演得出飽含愛意的樣子。

話劇登台,演到離別那幕,他磨著后槽牙,捧著時景面無表情的臉,當着軍區首長的面,也不管台下噓聲一片,借位胡亂吻了自己的大拇指了事。

這口氣一憋多年,直到時景婚禮當天,他才從新娘口中得知自己偷看的破綻出在哪兒。

「……他就為這揍你啊?」

余葵戴着蕾絲白手套,手拎婚紗裙擺,在婚禮儀式入場前,聽喬遠坤講起這樁舊聞,笑得前俯後仰,「時景在相冊第一頁夾了根鵝絨枕頭的羽毛做記號,羽毛一掉,他肯定猜着了。」

這些當然都是后話。

無論2016年的時景如何焦躁絕望,余葵再也沒有通過他的好友申請,再也沒回過他一通電話,逢年過節所有偽裝作群發的短訊,全部都石沉大海,失去音訊。

軍校十五天寒假。

在清華余葵宿舍樓下,面對宋定初退縮那一次,成為他一輩子的遺憾。

他厭世、暴躁,但每每想起世上曾有人這麼拉過他一把,哪怕她不願再理他,愛意還是又回籠,頑固地在胸口盤踞。

事實上,失魂落魄從清華園回家那天,他凌晨四點入睡,做了一個夢。

過往如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中湧現。

夢境深處,余葵坐在家鄉開往昆明的綠皮火車上,火車哐當響,陽光從窗外斜照進來,她穿了件鵝黃的衛衣,黑髮靜垂別到耳畔,安靜捧著漫畫的側臉美麗安詳。

似是感知到視線,少女摘下耳機從窗邊看過來,大眼睛彎成月牙,盛滿笑意。

那一刻。

他用自己的靈魂抵押立誓,與遠方的神明交換承諾。

如果他能成功邁過這道坎,從黑洞裏爬出來,與世界重新建立連結,重塑堅不可摧的意志,命運便給他最後一次得償所願的機會。

天亮清醒時,時景恍惚意識到,他從未乘過那樣老舊的綠皮火車。

然而,當在搜尋引擎里查詢當年成昆線的慢車途經站點時,竟真的查到了緊挨余葵家鄉的那一站。

空蕩蕩的站台上,站牌寫的三個字赫然與夢境重合——

澤潤里。

那是命運給予過他最神奇的提示。

從2021回首,時景已經無從確認哪條路是走向余葵更近的方式,唯一能確定的,是他確實攥著那點兒希冀的火苗,在沉浮煎熬中掙扎自救,用日復一日枯燥的訓練和學習將虛無的光陰填滿,堅持爬上了岸。

所幸上天踐諾,以結局告慰了他所有的執拗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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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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