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0里之外
六月,江南的梅雨方至,一千公裏外的廣州卻已是如火的盛夏。
兩年前,我因了郁靜楓來到這裏,在她母親公司的一家下屬子公司上班。那時我住在天河區離火車站不遠的一片老舊小區。
我住的那套房子,每天下午,陽光便會透過客廳那面佔了半面牆壁的窗子滿滿的灑落一地,到了傍晚我回來的時候,它就會變得像一個烤箱。我還記得那時我放在窗台上的一瓶香水就是這樣成了室內芳香劑。
另外的兩間卧室,一間大些的,窗子開在靠着走廊的一側,窗枱高得人站直了伸手才能夠到,說是氣窗也不為過,而且晚上想睡的時候,外邊的鄰居上下樓梯的響動就是關了窗也能清楚的聽到。
另一間小些的卧室稍微好些,至少窗子是正經的窗戶,只是夜裏偶見涼爽想要開開來通通風就讓人糾結,玻璃窗拉開來,趴在窗台上,伸出手去就能夠著對面那幢樓里同層的窗子。
那時,我從租下那套房子開始,郁靜楓就很不滿意,且替我在別處租了一套公寓,總勸着我搬去那裏。只是我始終是看中了這裏只有兩千多一個月的房租,而她替我租的那套公寓卻是我那時的薪水住不起的。我當然也知道,即便我住過去,房租也無須我去交,但我更了解郁靜楓的母親郁虹渟那個人,初到廣州時見的那一面,便叫我不想在她面前落下一絲的話柄。
幾天前,接到郁靜楓的電話,得之她母親突發心梗入院的那天,我很難形容那時的心情,也許除了對郁靜楓的擔心之餘,對她的母親多少也有點幸災樂禍。
我到廣州的那個下午,郁靜楓開車來接我,卻始終沒有提她母親的事。直到晚餐的時候,我向她問起,她才告訴我說,她母親已然出院,且一再的強調她並非是騙我回來。於她這話我是信的,她和我一樣都是迷信的人,不至於編這樣一個謊言來騙我。
晚上離開餐廳的時候,坐在車上,郁靜楓問我想不想四處走走。我告訴她,如果可以,我想再去曾經住過的那個地方看一眼。
她默許的把車開到了那片小區,依然是馬路邊一條狹窄的小巷進去,一幢緊挨着一幢的房子。我站在樓下,抬頭看着我曾經住過的那套房子客廳的大窗,日光燈蒼白且明亮。
「汐染,」郁靜楓在身後問我,「對這裏懷念的就只有那個房子嗎?」
我落寞地一笑,「可以去懷念的就只剩這個房子了。」
她於是沒再說話,靠在車門上,點了一支煙。
「不是不喜歡煙味嗎?」我聽着她指間那隻都彭打火機清脆的聲音回過頭去。
她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來遞給我,「陪我抽一支吧,你喜歡的MarlboroCrispmint。」
我默默地接過那支她遞來的煙,抿在唇邊湊近她指間打火機的火苗,只是一陣又一陣的風過,吹着細小的火苗無奈的搖曳。
她落寞的一笑,合上打火機放在我手裏,「送給你了。限量版的,別弄丟了。」
我接過那隻打火機,點燃唇邊的香煙,把它小心的放進口袋裏。
「汐染,」她言語間些許的遲疑,「我媽說她想和你見一面。」
「為什麼?」我問。
她笑了笑,「你見了她就知道了。」
「可是我不想見她。」
「只是見一面而已。或許經歷了這一次生死,她會有一些改變呢。」她說,「就當給她一個機會,
或者就算是為了我。」
我沉默的深吸著那支煙,直至它燃盡最後的煙火。
「我知道,再沒有理由讓你為我做什麼。」她失落的一句,「沒關係。」
「如果你真覺得有這個必要……」我說,「那我就和她見一面吧。」
她在我言語間又不免歡喜起來,「那明天下午我來接你。」
「告訴我地址就好了,」我猜測著說,「我想你媽她大概不會希望你也在。」
翌日的下午,我去到約定的一處商務私人會所。一間空曠的房間里,黑酸枝木呈現的色調顯得深沉而壓抑。
在離約定的時間過去一個小時之後,郁虹渟才從那兩扇對開的橡木大門不急不緩地走進來,刻意一副盛氣凌人的姿態在我對面坐下來。
一旁穿着儼然男僕的服務生開始小心的佈置裝着甜點的各式塔盤,又倒出兩杯錫蘭紅茶,接着退出了門外,極輕地合上沉重的大門。
「也許是我從靜楓那裏聽錯了,」我看着優雅地喝着那杯紅茶的郁虹渟說,「還以為約定的時間是三點。」
她放下茶杯,不動聲色的一句,「這個時候喝下午茶是最合適的時間。」
我不想迴避她遲到的事實,「沒有時間觀念,怎麼和人談生意?」
「你覺得我空出時間來見你,是要和你談生意?」
「不是嗎?」我說,「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談。」
她挑起眉心略顯輕蔑地一笑,「那你覺得自己有什麼生意可以跟我談?」
「這我比你更好奇。」
「汐染啊,」她靠在椅背上微搖著頭笑了笑,「你比以前聰明了好多。其實做人就是這個樣子,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如願以償的,人要學會退而求其次。」
「比如呢?」
「前一次那件事,我原本是想拿來鍛煉一下靜楓。」她說,「我沒想到你會幫她。不過也好。在我公司這兩年,你比以前成熟多了。我承認,我那個時候是有一點輕看你。」
「所以呢?」
「我前幾天生病的事靜楓應該跟你講了。」她捏著茶杯的杯耳將它懸在面前,言語間留意着我的神色。「你知道我的公司是股份制的,但你不知道這個公司是當年我一個女人嘔心瀝血拚出來的。我不想將來我的這個位子落到外人去坐。」
「那我可以做什麼?」我問。
她笑着放下那隻茶杯,「我想給你一個機會。生意場上還有很多事你要去學,學懂了,出人頭地就是早晚的事。」
我沉默地看着她,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吃點心,」她說着一笑,「全廣州只有這裏的英式下午茶是最正宗的。」
我拿食指輕輕點了點腮骨,「我有蛀牙。」
她於是轉而又說道:「我在公司給你預留了一個位子,雖然不是什麼很高的職位,但有我在,你將來的機會一定比別人多。」
「你不怕我和靜楓舊情復燃?」
「那就看你要怎麼做了。」她說,「靜楓的性格我最清楚了。其實,以她的性格是很不適合入這一行的。但我就只有她這一個女兒,我沒得選。」
「所以她也沒得選,是嗎?」我說,「我聽說她以前很想做一個老師。我想那個時候,你沒有反對她和我在一起,大概也是因為她會為了我進你公司做事。」
「你知道就好,靜楓真的為你做了很多。」她變得語重心長。
我卻不以為然,「是為了我被你逼着做了許多她不想做的事。」
「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人這一輩子哪有那麼多事是可以自己選的。」她說,「靜楓她將來會懂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去看過程,只會去看結果。」
「但那只是你要的結果,未必是靜楓想要的。」我說。
「我知道你氣我,不過沒關係。」她說,「你只要知道什麼選擇對你有好處就夠了。」
「既然如此,那不如開誠佈公。」
「好,」她直起身,「我可以用我的資源培養你,我只要你在靜楓身邊幫她。」
「然後呢?」我問。
「沒有然後,你夠聰明,知道我的意思。」她說,「我聽說你在西貢有了喜歡的女人。這很好,這樣,你和靜楓以後就分得清你們之間該保持什麼樣的關係。」
我笑道:「這看上去是個不錯的交易。」
她說道:「對我來說,不是非你不可。但對你來說,這樣的機會,一輩子可能就只有這一次。」
「但你說的機會是給狗的,不是給人的。」
「你仔細想清楚,意氣用事幫不了你。」
「你還是仔細想一想,怎麼去和靜楓解釋吧。今天你對我說的這些話,我會原原本本的說給她聽。」我從沙發椅上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我應該謝你和我見這一面,給我這樣一個機會。」
她鄙夷的說道:「我沒想到你還是那麼幼稚,就為了一張面子?你難道不知道你的那張面子早就沒有了嗎?如果不是因為靜楓,那個時候你連進公司的資格都沒有。在你去越南之前公司開給你多少薪水,你心裏應該清楚,你拿的錢始終多於你做的事。你的薪水裏有一半是靜楓給的,你花的是女人的錢。這一口氣你這一輩子都別想爭回去。」
「你不幼稚嗎?」我在門前,回過身去對她說,「你有想過靜楓想要的是什麼?你知道她想過什麼樣的生活嗎?你以為的一切自始至終都只不過是你的自以為是。」
我拉開那兩扇沉重的大門,深深的一息,迎著那條長長的走廊里馨香的風,它在我的鼻息間宛然逸著腥甜的香氣。
五點的天空,天色依然明亮,烈日依然焦灼。我離開會所,走去很遠的馬路邊等路過的計程車。
郁靜楓不知什麼時候把車停在我面前。
我坐進車裏,問她:「你媽給你打電話了嗎?」
她搖頭。
「手機給我。」我說。
她不解的看了我一眼,「在我包里,自己拿吧。」
我從後座上拿過那隻拎包,取出她的手機,摁住了關機鍵。
「怎麼了?」她問我,「剛才我媽是不是又說了什麼你不開心的話?」
「你媽什麼時候說過讓我開心的話?」我無所謂的一笑,把之前在那個會所里和郁虹渟說的話對她又說了一遍。
她的臉色在我的言語間漸漸沉下來,彷彿壓抑著一連細細的短嘆,又小聲的問我:「為什麼?」
我看着她側臉的郁色,「什麼?」
「為什麼要讓她知道,你會把你們說的那些話說給我聽?」
「是裝不知道,還是真的傻?」
她一笑,「你知道我傻。」
「我想往後你媽應該會遷就你一陣子。」我說,「不過這塊籌碼用不了多久的,算著用。還有,用的時候記得把戲演好一點。」
「汐染……」
「什麼?」
「沒什麼,」她又搖頭笑了笑,「我訂了位子,晚上陪我吃飯吧。」
郁靜楓預訂的地方是曾經我們第一次正式約會的餐廳。我依然記得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拿到薪水,我還記得那一次我點了一支98年的Mouton,結賬時的尷尬如今想來依然記憶猶新。
我曾經天真的以為,總有一天,我可以打開那個禁錮郁靜楓的籠子,只是直到分開,我也買不起那把鑰匙。
餐廳明亮的橙色燈光里,鑲銀的瓷盤折射著水晶的璀璨,小野麗莎「DeAmor」的歌聲像入夜的情思在微涼的空氣中流轉。
「還記得這裏嗎?」她這樣問我時,臉上是溫暖的微笑。
我告訴她,「記得。」
她看着醒酒器里流淌而出的勃艮第紅,「只是可惜這裏已經沒有98年的Mouton了。」
「其實你不告訴我,我也嘗不出這杯是哪個年份哪個酒庄。」我微笑,卻無意掩飾回憶的憂傷。
她看着我,微蹙的眉心儼然一個細細的問號一直延伸到細挺的鼻尖。
我在她那目光里若無其事的一笑,「大概是煙抽得太多,已然嘗不出什麼味道了。」
她一面朝一旁的服務生做了個示意他離開的手勢,一面小聲的問我,「是因為我嗎?」
「也不全是,」我說,「有些東西容易成癮而已。」
「汐染,」她於是又試探的問,「真的那麼喜歡她嗎?」
我明了她這話里的人。
她接着又問:「那她呢?」
我始終沉默。
她於是愈發小聲地問我:「你們上床了?」
我落寞地搖了搖頭。
「還好。」她不經意的一句,又尷尬地一笑,轉而問我,「什麼時候走?」
我說:「就這一兩天吧。」
「這麼急?」
我忽然不想說話,覺著無力,只沉默地盯着面前的酒杯。
她於是又試探地問:「為了她?」
「不全是。」我拿指尖輕晃着杯腳,水晶杯里紅酒的漩渦就像催眠師的掛表。
她於是又平靜的面露一副優雅的笑臉,舉起面前的酒杯,「祝你開心。」
我微舉酒杯,細細的一口,回味着舌尖的紅酒,麻木的味蕾只嘗到微酸的味道,「靜楓,這種生活讓你覺得開心嗎?」
「無所謂。」她側過臉去,深吸著空氣,又徐徐地呼出來,不讓淚水流落眼角。
「其實我們分開之後,我想過很多次,為什麼我們沒能在一起。」我輕捏著杯腳輕輕地旋轉,「一開始我把所有的錯都歸咎於你媽?可時間久了,我越來越覺著,也許是我不夠勇氣。我覺著太難了,於是就不想再堅持。直到現在也是。」
「你有恨過我嗎?」她小聲問。
「為什麼這麼問?」
「我想起上回在西貢你說的那些話。」她說着刻意地一笑,笑里又是一陣沉默,許久,才又猶豫的自語般小聲說,「小時候,我媽為了我吃了很多苦……」
「靜楓……」我習慣的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煙,又把它收回去。
「你說吧。」
「不管我和郁虹渟之間有多少矛盾,有多少傷害,也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我於凌亂的思緒間停頓下來,「你只要過好你自己的生活就好。」
她沉默地微笑,笑里卻滿是無奈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