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羔羊的犬齒

第一十四章 羔羊的犬齒

這日的正午,郁靜楓打來電話,提及我還剩不到兩個月就到期的簽證。她清楚我和公司的合同已然到期,而公司已無意續簽,於是告訴我說,如果我真的想繼續留在西貢,到時候她可以幫我去辦一年多次往返的簽證。

快要掛電話的時候,她又有些猶豫的告訴我,她安排了行程兩天後去河內,如果事情順利,她想在辦完那邊的事之後來西貢見一面。

我問她去河內辦什麼事,她敷衍著說只是平常的出差。但我清楚,如果不是棘手的事,她不至於要親自去河內。

在掛了電話之後,我便給河內的黎青莞掛了一通電話。我從她那裏得知,兩周前公司對越南這邊做了人事變動,幾乎是一次「大換血」,新來的人自作主張繞開阮文森找了一條更低成本的出貨渠道。結果幾天前,從河靖省運出的一批礦在邊境被扣下了。而這批礦本就是急需,如果不能按時到貨,不僅往下許多環節都會拖延,還會影響到公司的信譽。

於這件事我始終覺著有些奇怪,既然公司已然準備要撤出越南,照常理沒有理由在這個時候做出這麼大的人事變動,新來的主管也更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變更出貨渠道。

我在這個下午買了去河內的火車票。傍晚,臨出門時,正遇着Trista回來,見我提着行李,問我:「去哪裏?」

我告訴她,「我要去一趟河內,有些公事要辦。」

她於是又問:「坐火車去?S2?」

我點了點頭。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時間還早,吃過晚餐再走吧,我可以騎車送你。」

「好。」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我第一次離開西貢她說要送我。

晚上八點三十分,Trista送我到火車站大廳的側門。在我從車座上下來時,她問我:「這次要去多久?」

我告訴她我也不知道,具體的事還不清楚。

她顯得有些擔心,「別像上次一樣。」

「這次不會的。」

「那就好。」她溫婉的一笑。

「Trista,」我在她就要離開時叫住她,「如果可以,那晚我說的那些話,就當我沒說過。」

「什麼話?我想我已經不記得了。」她朝我一笑,繞開這話題,「回來的時候如果叫不到車,打電話給我,我來接你。」

我點了點頭。

她默然一笑,笑臉像夏日的黃昏待放的夕顏。

晚上九點,火車離開西貢,以六十五公里的時速向著北方緩緩前進。我戴上耳塞,看着窗外看不見的夜色,重複的聽着一首年少時聽過的Beatles的「Yesterday」,覬覦回憶填滿這漫長的一夜。

翌日的中午,火車途經洪水肆虐的中部。一個又一個的村莊浸沒在紅色的流水中,一座又一座的屋頂上升起裊裊的炊煙。屋頂的少年偶爾跳入水中嬉戲,又爬上屋頂去,揭開鍋蓋,從鍋里撈出一勺東西吃進嘴裏,滿臉的歡喜。

我遠遠地望着那些年少無憂的笑臉,那樣的快樂也許我也曾有過,只是歲月讓我學會了憂愁,忘卻了歡愉。

第三天的凌晨六點,火車抵達河內。我隨着人流走出車站,在附近的路邊尋了一家剛剛開門營業的小餐館,吃了一碗雞肉河粉,然後叫了輛計程車,去還劍湖邊那個我熟悉的小酒店。

酒店前台的服務生似乎依然記得我,在我把護照交給她辦理住房手續的時候,她用很標準的漢語告訴我說,

頂樓的房間正好空着。那是我在這裏已然住慣的房間,在這家小酒店的格局中頂層唯一的一間客房,安靜的不受打擾,若是逢著晴天,更是明亮得裝不進憂鬱的情緒。

我拿了房卡,穿過樓下的走廊,沿着緊貼牆壁螺旋而上的樓梯經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的門前,走進頂層的客房。我坐在窗前的小茶桌邊,拿出手機給郁靜楓掛了一通電話,告訴她我已到河內,在問了她這天下午抵達河內的時間之後,又跟她了解了一些有關這件事前後的細節。

此後,我撥了阮文森的電話。電話接通的時候,阮文森只冷冷的一句,「我已經說過了,讓你們老闆郁虹渟親自來跟我談。」然後他便不再說話,只是也沒有掛斷,手機像是被放在了桌上。

我拿着手機放在耳邊,就這樣等著,數着牆上的掛鐘里轉動的秒針。

二十分鐘后,阮文森又拿起手機,只是不等我說話他便在電話里發了一通脾氣。

我安靜的等待着他宣洩之後的平靜,在他不再說話時,我才在電話里不緊不慢的對他說:「這件事下邊的人的確是蠢得離譜,但畢竟這從來都不是老闆的意思,否則也不會為此來和你商量。儘管解決問題的渠道多的是,但我老闆還是相信做生意和氣生財的好。」

「你說這些沒有用,現在那批貨滯留,損失的是你們。」阮文森依然態度強硬地說,「如果你老闆真想解決這件事,就該親自來和我談。」

「可這件事未必就對你沒有損失,」我說,「而且說不定這樣下去,你的損失會更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件事如果就這樣僵在這裏沒有進展,其實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我說,「如果這件事真到了無法調解的地步,你想往後我們還有合作的可能嗎?畢竟不管做什麼,生意場上為的終歸就是一個錢字,誰也沒必要和錢過不去。」

阮文森接過我的話來傲慢地說:「在越南多的是你們這樣的公司求着跟我合作。」

「沒錯,但我想你在越南也不是只有朋友吧,如果為了這件事兩家鬧到不歡而散,萬一阮先生的對手利用這事傳出什麼流言,到時候,還會有誰能放心的跟你合作?」我說,「何況這件事如果阮先生你真的寸步不讓,萬一被逼到要走法律程序那一步,恐怕對你更不利。」

「你在威脅我?」

「當然不是,我是一個記得教訓的人。」我指了指腹部傷疤的地方,「我只是站在阮先生的利益角度分析事實。」

阮文森沉默了片刻,又不屑地說:「你們中國人太狡猾了,這件事如果我輕易放過,你們還會有下一次。以你的身份做不了這個主。」

「有件事你也許不知道,」我說,「郁虹渟的獨生女兒郁靜楓是我的女人。如果你不相信我這話,她今天下午就到河內。你今晚不妨賞光,大家一起吃個飯,就當是接受我們一片誠意。」

阮文森細想了片刻,沒有拒絕,於是電話里我們約定了這晚見面的地方。

下午,郁靜楓到河內,我把上午和阮文森的談話對她細說了一遍,又商議了晚上在阮文森面前要說的話。

這晚的飯桌上依然沒有談出一個結果,阮文森只說他已把這件事交給他的妹妹阮碧清,讓我第二天去海防和她詳談。儘管如此,這在我看來已然是一個最好的結果。

離開餐廳,阮文森安排車送我們去郁靜楓住的酒店,只是車到半途,郁靜楓說想出去走走,於是我陪她下了車。

我們在人流穿梭的街道一左一右靜靜地走着,誰也沒有說話,一直這樣去到酒店的房間。我準備回我住的酒店的時候,她才問了我一句,「明天幾點去海防?」

我對她說:「明天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阮文森這樣安排不過是要給自己找個台階下,這件事不會再節外生枝,明天見了阮碧清之後,我就直接去邊境。」

「那我呢?」她問。

「明天你先回去吧,確認一下那批貨過關之後的安排。」我說。

「這些事有人會做,我只想在河內等你。」她說。

我玩笑說:「不相信我?」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垂目搓弄著指甲,猶豫地問我,「你今天對阮文森說,我和你……」

我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權宜之計。」

她於是不再多問,只淺淺一笑,轉而問我:「你住在哪裏?」

「離這裏不遠,就在還劍湖邊上。」我說着拉開了房門,「那我先走了,你也早點休息。」

「汐染,」她在我就要走出門去的時候叫住我,「謝謝你。」

「沒什麼。」我回頭一笑,「朋友之間應該的。」

她沒再說話,只微笑,笑里多了一絲我不曾見過的滄桑。

翌日的上午,我原本打算從金馬車站去海防,但在離開酒店前,阮碧清打了一通電話過來,說已然安排了車來接我。

車到海防市區的時候下起了雨,司機把車停在路邊,拿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然後回過頭來告訴我說,阮碧清讓我等她的電話,又問我接下來有什麼安排。也許是怕我聽不懂,他的話始終說得很慢,一面說一面比劃。我於是一笑,給了他一張酒店的名片。

那家酒店在離海防的中心廣場不遠一條冷清的小街上,老闆是幾個東北人,為人敦厚也很直爽,給飯店直接起了個名字就叫「中國飯店」。我記得以前第一次來海防就是住在那裏,在那之後,每次來海防也都習慣住在那裏。

我在房間里一直等到黃昏,桌上的手機始終沒有電話打來,焦急、無奈,卻也只能站在窗邊看着天空靜靜地等待。

外邊的雨已然停了,灰白的雲層像早春時湖面的冰,裂開一道道的縫隙,在灼熱的陽光下隨風消失在天際。

我想這天是來不及趕去邊境了,於是準備出去隨便吃點東西。剛要出門的時候,電話響了,阮碧清在電話里告訴我,她在我住的酒店門外。

我沒有掛斷電話,匆匆地離開酒店,大堂的門外,一輛黑色雷克薩斯停在路邊。

我坐進車裏的後座,收起手機。車裏空氣瀰漫的味道並不陌生,香水的基調里逸著一絲大馬士革玫瑰的香氣。

阮碧清坐在駕駛座上側過身來看着我,說着標準的漢語半開玩笑的一句,「你是想讓我做你的司機?」

「不好意思。」我於是下車,換去前面的副駕駛座。

她問我:「等很久了?」

「還好。」我不想再浪費更多的時間,於是直接問她,「什麼時候那些貨可以出關?」

她看了我一眼,「聽我哥哥說,你們老闆並不把那些貨放在眼裏,遲一兩天應該沒什麼關係?」

「可我不是老闆,交代的事總要儘快去辦,拖久了,難免叫老闆覺得我辦事不力。」

「那有什麼關係。」她一笑,「如果你願意,可以來替我做事,你的老闆給你多少錢,我給你兩倍。」

「你又何必取笑我呢,像我這樣的人,你手下恐怕多的是。」

她一笑,又轉了話題,「剛才只是和你開個玩笑,你的事我不會耽誤的。」

「那就謝了。」

「其實我們不是第一次見。」她說這話時刻意放慢了車速,側過臉來,讓我看見那張並不陌生的臉。

我已然想起此前從河內去西貢的火車上那個坐在我身邊的女人。

她笑了笑,「我請你吃飯,就在前面不遠。」

阮碧清帶我去的地方是一家很普通的小餐館,淺咖啡色的地磚,墨綠色的牆上貼著半截青色馬賽克,餐廳的中間還有兩根四方的水泥柱子,和牆壁一樣的裝飾。

她選了一張夾在柱子與牆壁之間的小桌,點了一些當地很普通的海鮮,和一打啤酒。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她忽然沒來由地問我,「不覺得奇怪嗎?」

「你指的是什麼?」

她看了一眼四周,「在這種地方吃飯。」

「我猜,這裏也許是個有故事的地方。」

她微微點了點頭,緩慢的眨了一下眼睛,「我是孤兒,小時候,每天都吃不飽,有時候一天都沒有飯吃。那時候,我哥哥就會帶我來這裏。偶爾會有喝醉的人剩下飯菜,這裏的老闆就會給我們帶回去吃。有時候為了搶一點剩飯,我們還會和別人打架。」

我靜靜地聽着她的故事。

「這是個秘密,」她拿起酒杯,笑了笑,「喝酒。」

我陪她一飲而盡,儘管我已不勝酒力。

她於是又問我:「你覺得我哥哥是壞人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是別人可以妄加猜測的。」我說。

她聽了一笑,「我聽說你酒量不好,但不知道你喝醉了說話還是這麼小心。」

我附和的一笑,「生存不易,所以養成的習慣。」

「那我換一個問題,」她說,「你覺得我哥哥可以做你的朋友嗎?」

我為難地笑道:「我似乎沒有資格回答這樣的問題。」

「看來從你這裏是問不出什麼答案的。」她無奈地搖了搖頭,舉起酒杯來,「我們喝酒。」

我微皺眉心,舉起酒杯,再次的一飲而盡,這一次,我已然能感到喝下去的啤酒就在喉嚨里打轉。

餐館快要打烊的時候,阮碧清打電話叫來她的司機,卻讓他把車先開去我住的酒店。

夜晚的海防不像河內與西貢,尤其在這條並不熱鬧的街上,車不多人也少。我陪着阮碧清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她攙住我的一隻胳膊曖昧地問我,「介意嗎?」

我沒有回答,只默許地一笑。

她又問:「來越南多久了?」

我告訴她,「快一年了。」

「喜歡這裏嗎?」

「還好。」

「為什麼住在西貢?」

我說:「起初公司的安排。」

她停下腳步,扶著路邊的電線桿,低着頭,一面脫下腳上的高跟鞋,一面問我,「沒有別的原因?」

我沒有回答,點了一支煙,藉以迴避她的話。

她看着我唇邊的那支煙,問我:「Marlboro?可以給我一支嗎?」

於是我替她點了一支。

她淺淺地吸了一口,抿著嘴細細地呼出來,「還是雪茄好,不必吸進去。」她言語間蹙起眉心,彷彿要摔倒。

我扶住她的一隻手,「你還好吧?」

「很久沒吸煙了,吸了有一點暈。」她順勢靠在我身上,看着被我托在手心裏的那隻手,笑了笑,問我,「抽雪茄嗎?」

「很久沒抽過了。」

她從拎包里取出一支雙管雪茄筒,從裏面抽出兩隻CohibaLanceros,遞了一支在我手裏,然後捏著另一支雪茄在打火機藍色的火焰上慢慢地旋轉,「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麼現在還住在西貢。」她說着把那支雪茄遞給我,重又划燃一根火柴,從我的指間拿走另一根,「據我所知,你們公司在西貢現在已經沒有業務,他們沒有理由把你這樣的人派去那個地方。除非,你已經不是那個公司的人。」

「如果是像你說的這樣,我現在也就不會在這裏了。」

「既然你上一次可以為了朋友得罪我哥哥,那這一次為了女人也不奇怪。」她一面說着,一面穿上腳邊的那雙高跟鞋,「知道為什麼上一次我會和你同一列車去西貢嗎?」

我藉著醉意恍惚地搖頭。

「想看一看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說着一笑,「能讓我哥哥那麼生氣,還肯放過你。」

「你哥哥做事自然有他的理由,未必是你以為的那樣。」

她微皺着眉頭看着我,「你說話總這麼小心嗎?」

「沒壞處。」

「我喜歡你這樣的人。」她說着,把挎在手腕的拎包提在手裏,繼續往前走。

我放慢腳步,與她錯開半步的距離。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被我這樣的女人喜歡不值得高興?」

「只是有些受寵若驚。」

她於是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站在我的面前,路燈下,一雙明眸愈發的清澈、明亮,「多一個喜歡你的女人,至少沒壞處。」

「倒也是。」我附和著一笑。

她於是又問我,「你覺得我美嗎?」

「不止是看見的美。-」我說。

「還有什麼?」她不無好奇地問。

「還有你的故事。」我說,「有故事的女人總會讓人難忘。」

「也許我可以讓司機把車開到這裏來,」她試探地說,「我住的地方離這裏也不遠。」

「好的,」我點了點頭,「我想前面離我住的酒店也沒多遠了,我自己應該不會迷路。」

她看着我,片刻的沉默,轉而對我說:「希望你不是因為怕我哥哥。」

我故作尷尬地笑了笑,「也許你並沒有猜錯。」

「明天一早你就可以去邊境,你們的貨隨時可以過境。」她站在路邊,收起半截已然熄滅的雪茄,「那你先走,我在這裏等我的司機。」

「也許我可以在這裏陪你等你的司機過來。」

「不必了。」她自信地說,「在海防沒有人敢對我怎麼樣。」

「那好吧。」我說,「這次的事謝謝你。」

「只有這些?」她問,「不謝謝我的晚餐和我的故事?」

我會心的一笑,「那些在心裏。」

她曖昧的一笑,「那我呢?」

「也一樣。」

「很高興認識你,」她說着又在我面前攤開掌心,「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用越文該怎麼寫?」

「陳汐染。」我說着,在她的手掌心比劃出那三個字在越語中拼寫的字母。

「陳汐染,」她細聲地念着我的名字,從我的手中把那隻溫熱的手收回去,溫柔得儼然成了另一個人,「我們會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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