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絕義

那弟弟好奇地問道：「哥哥，你看個荷包作什麼？我瞧這荷包雖然極精巧，卻也沒什麼了不得的。」然後又點了點頭，摸摸了自己的頭，笑道：「我還真沒見過哪一個千金小姐做得這麼好的針線呢！什麼時候這姑娘醒了，就討兩樣針線。」那哥哥看了他一眼，道：「這荷包里的沉香，可是只有西門公子才有的極品，從來不給外人用。」那弟弟詫異地奪到手中，細細聞了一聞，道：「果然是西門公子家的極品沉香，這姑娘難不成竟是和西門公子有甚瓜葛的？」

船艙中突然傳來幾聲劇烈的咳嗽聲，那船家老婆笑道：「這姑娘醒了！」便放下正在洗的衣裳，掀了棉帘子進去，笑道：「姑娘你醒了？」湘雲咳嗽了好一會，抬頭望著她愣了好一會，才怯生生地問道：「這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裡？」船家老婆笑道：「姑娘掉到了水裡，是我們船上個客人救了姑娘上來的。姑娘叫什麼名字？好端端的大冷天里，怎麼竟掉到了水裡？你家裡住在哪裡？」

湘雲眼淚煞時像斷了線的珍珠兒，撲簌簌流了下來，半坐起身，哽咽道：「多謝那位救了我性命的恩人。」然後道：「我已經沒有自己的家了，我想去找我們家姑老太太，不知道能否送我回去？」船家老婆道：「這你還是問問兩位公子的好。」湘雲忙整裝欲起，船家老婆卻按住了她，笑道：「姑娘也不必如此拘禮了，那兩位公子在帘子外呢！」果然聽那哥哥問道：「不知道姑娘這荷包中的沉香，是從哪裡而來？」

湘雲一愣，想了好一會才想起來，道：「那是小女一位表姐所贈。」那公子道：「這是西門狂西門公子家的極品沉香，而且從不給外人使用佩帶，不知道姑娘表姐乃是何人？」湘雲更是一愣，吶吶地道：「姐姐是我們家姑老太太的外孫女兒，是我們家姑老太太跟前養大的。姐姐素來希奇玩意極多，亦有沉香床榻象牙躺椅，這沉香只是其中小小一件而已，送與我用，只說比買的好些罷了。小女並不知道姐姐和什麼西門狂公子有所瓜葛，倒是和雪兒公主是極好的，東西也多是雪兒公主的哥哥送了的。」

那公子在帘子外目光驀地里一跳，低啞著嗓子道：「沉香床榻象牙躺椅，竟是姑娘這表姐所用？莫不是賈家老太君之外孫女兒，姓林者？」湘雲詫異地脫口而出道：「你怎麼知道？姐姐姓林？」心中登時生出了無數疑竇。那弟弟聽了笑道：「既如此，也算是救到一塊兒去了，不瞞姑娘說，這西門公子是我們兄弟的老主子，亦和林姑娘淵源極深，所以知道些許原故。」

那哥哥卻問道：「不知道因何故竟致落水？亦說無家可歸？」湘雲想起嬸娘的薄情寡義，不由得啜泣起來，斷斷續續把一色來龍去脈說了。等她說完，簾外公子眼中驀地里充滿了萬縷柔情，柔聲道：「姑娘且不必太過傷心，既有如此親人，此後不提也罷。我們兄弟正要進京，不妨送姑娘到賈家一趟。」湘雲聽了，心中感激不已，連連道謝。

湘雲怎麼也沒想到，這位公子就是被史家退了親的衛若蘭衛大公子，另一位則是他的弟弟衛若梅。哥兒倆雖說年輕，卻已文武雙全，極有才幹，亦是西門狂門下之人，和馮紫英亦是一樣身份，雖說是奴才，卻也極得西門家優待，因此對西門家，這哥兒倆更是忠心耿耿。雖說前幾日抄家，其實不過只是名目，實在是衛家將軍和夫人等實在厭惡了朝野爭鬥，得聖上相助，故此藉機退出，家財也早已轉移他處，人命亦都平安歸隱。只是未料到那史家竟如此勢利，那衛將軍也頗看不起史家，亦覺得史家小姐不足以匹配兒子，因此見他們退親也就退了。

只是這衛若蘭遠在外處，尚不知此事，今日聽了湘雲一番哭泣解說，心中憐惜之餘，亦對史家恨之入骨，反對湘雲上了心，一路之上照料精心之極，使得衛若梅也吃起醋來，雖喜歡湘雲卻也不給湘雲好臉色好瞧。湘雲本也是個極爽快的人，也不以為意，偏借了針線做了幾個小巧活計兒，可把那衛若梅喜歡得了不得，歡天喜地地奪了去，反不好意思吃湘雲的醋了，因此這湘雲倒和他玩到了一處了。

湘雲因想起素與寶釵親厚，如今里也是寶釵當賈家的家，便央衛若蘭兄弟送她到榮國府。衛若蘭親自給她駕車，也並不吐露自己身份，只笑道：「也罷，想來姑娘姐妹情中是極好的，如今史家回不得，自然是要回賈家的，好歹也是老太君的侄孫女呢！」湘雲笑了一笑，一頓飯工夫就到了賈家門口，衛若蘭上前朗聲道：「史家姑娘想見見如今當家的寶二奶奶呢！還煩勞報一聲。」

那門人自明白素日里湘雲亦是老太太極疼之人，又素與寶釵親厚，故進去通報去了，片刻即引進了角門，衛若蘭和衛若梅兩兄弟方告辭去了。衛若蘭低聲對湘雲道：「林姑娘等亦已知道姑娘遭遇，也已吩咐下來，若是不如意，就去託人到天人寺送個信兒，自有人來接姑娘離開。」湘雲聽了有些奇怪，正要問黛玉怎麼竟在外面，那衛若蘭兄弟已經去了。

寶釵已經接了湘雲進去，面龐越發的白皙豐潤，也更有管家奶奶的沉穩和風度了，笑道：「雲妹妹來得正好，我也正愁著沒有個姐姐妹妹說話解悶了呢！」湘雲笑道：「寶姐姐如今做了奶奶了，也越發不同了，不知道身上可還好？如今里愛哥哥還好不好？」寶釵滿身新婦的風采宜人，紅襖紅裙紅斗篷，越發艷若牡丹，笑道：「如今年紀也大了，還愛不過來呢！也該改改你這說話捲舌了！」

湘雲紅著臉道：「姐姐也學得貧嘴了不是？如今里怎麼就沒姐姐妹妹陪姐姐說話解悶了？林姐姐三姐姐和四妹妹呢？」寶釵面色一頓，笑道：「她們都跟著老太太靜養去了，如今里也沒什麼姐妹說話聊天了。瞧你一身風塵的，正經快梳洗了，咱們姐妹再好生說話兒。」湘雲方由襲人伏侍著梳洗了一番，因沒衣裳帶來，襲人便拿了兩件自己不常穿的衣裳出來，與湘雲換，麝月忙笑道：「才有三姑娘的新衣裳是沒帶了走的，我打疊好了放著，雲姑娘暫且穿著罷。姐妹們那樣好，也並不在意這一兩件衣裳。」湘雲笑道：「好丫頭！」便依言換了。

寶釵因說起了史家抄家的事情來，湘雲聽了，怒聲道：「連自家女兒都能賣了的人，還有什麼留著的必要？正經抄了是乾淨！」然後又滴淚道：「只是可惜了跟了我的幾個丫頭，如今竟見不著了。」寶釵淡然一笑，道：「怎麼聽說妹妹和衛家的親事退了？妹妹如今也算是戴罪之身，又已壞了名聲，也無人敢收留妹妹，妹妹打算怎麼辦呢？」湘雲聽了，不由得愕然。

襲人上前，款款地道：「如今咱們家娘娘雖然是懷了龍子，畢竟那史家是獲了大罪的，又是抄了家，二奶奶如今當家，小心一些也是有的，只是盼雲姑娘多擔待了一些。若是雲姑娘不嫌，這裡是奶奶的嫁妝錢梯己里拿出來的二百兩白銀，請雲姑娘暫且收下，有個落腳之地罷！」湘雲冷冷地看了襲人一眼，不由得大笑道：「好一個端莊和厚的二奶奶，好一個殷勤小心的襲姑娘，真箇當我史湘雲是個叫花子了，幾兩銀子就打發了去，就不念著了素日里的姐妹之情是不是？」

寶釵面色一紅，淺笑道：「妹妹說差了，實在是如今大家也都不容易的，只肯能著多小心一些便是一些罷了。如今也是我這個嫂子來管家，本就我們薛家已大大不行了的，若是如此留著妹妹住下，保不住那起貧嘴爛舌的又從嗓子里掏出一些混帳話來。到時候我這個管家奶奶做不好，妹妹的名聲也沒了，也就沒人肯盡心了。」

湘雲眼光如冰，冷冷地道：「我來這裡找姐姐，只素日里把姐姐當親姐姐看，誰是希圖這幾兩銀子的？若是姐姐不留我，我也自有去處，很不必姐姐來操心了！只是如今里，我也算是真箇看清了！原來當初，不過就是做個樣子，圖我的心罷了，怪道當初里也送林姐姐那幾兩燕窩，原來也是和送我螃蟹宴是一樣的！」

說到這裡，湘雲便從頭上拔下一枚玉簪，跌落在地，登成兩截，冷笑道：「如今你我姐妹情義，就如這玉簪一般，再無絲毫瓜葛！天下之大，也未必只有一個賈家是我的容身之地，我自有我的去處。我史湘雲的一色大小事情，也很不必你這個寶二奶奶來操心！如今里只當著是老天給我的見識，叫我見識到什麼才是真正尖酸刻薄的人！」

說完這話，便邁步出去，不妨撞見了寶玉，眼見寶玉神色有些痴痴獃呆的，見到湘雲滿面怒色，竟也是看得呆了，好一會才恍然回過神來，道：「雲妹妹來了，快進來吃我們的好茶！」湘雲冷笑道：「你們的好茶金貴得很，如今里我一個罪人，又是沒了名聲的人，也吃不起你們的茶，只留著你們自己吃罷！」

寶玉忙拉住了湘雲的手，問寶釵道：「好容易雲妹妹來了？怎麼就惹雲妹妹生氣了？素日里林妹妹不是和雲妹妹極好的么？今日里怎麼倒連茶也不給雲妹妹吃了？」湘雲摔了他手，也聽到了他的話，這才心中有些瞭然了，明白寶玉眼中心裡竟是一直把寶釵當作了是黛玉，便看向寶釵有些發紅的臉，冷笑道：「只把楊妃當作是西施，我看也是未必長久的！」說著便走了出去，再不回頭。

湘雲走出了寶玉和寶釵的院子，竟有些茫然起來，真箇不知道天大地大，何處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雖然想起了衛若蘭臨走時所說之話，但是連寶釵都嫌棄自己，又何況黛玉如此清高之人呢？不由得心中泫然欲泣。

就在這時，忽有一個小丫頭走了過來，遞給湘雲一張粉箋子，道：「雲姑娘，這是給你的。」湘雲接了過來，心中詫異，只見粉箋子上寫著：「出賈府，西一里，金龜壚，舊人會。」筆致柔弱，顯然就是黛玉的手跡。湘雲抬頭欲問那小丫頭時，卻已經不見了那小丫頭的蹤跡，也不由自主地出了賈府，順著箋子上寫的到了金龜壚。

門口竟是魅影兒站著，笑道：「姑娘可來了！」拉著湘雲就直接進去，上了二樓。湘雲詫異道：「你怎麼在這裡？」魅影兒領她進了雅間里，笑道：「姑娘們都等著你呢！」湘雲方才看到雅間里竟是黛玉和探春惜春三人，還有西門雪也坐在一邊兒抱著波斯貓逗弄著玩耍，見湘雲進來，抬頭對她一笑，俏皮地道：「都說我們姐兒倆像是影子似的，也該你來了！」

黛玉見湘雲只是衣裳雖是嶄新，卻甚單薄，亦無斗篷相披，不由得心中為之一痛，忙叫人拿了溫暖的斗篷來與她披上，一面親手與她繫結子，一面道：「好妹妹，如今里老太太還在家裡念經拜菩薩保佑妹妹能平安回來呢！」湘雲想起自己被賣，被救，又受寶釵如此冷情對待，心中早已鬱積了無數心事，見到黛玉如此，不由得痛哭起來。

黛玉扶著她坐下，叫人將已預備好的各色腳爐手爐等送上，由沏了滾滾的茶來，才婉言道：「好妹妹，如今咱們姐妹幾個，陪著老祖宗也就好了，姐妹幾個既清凈，也是極快活的，就別把那些子不快活的事情再放在心裡了！他們對咱們這樣，咱們可也不是軟骨頭，自然明日也不管他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