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方湛一汴城悼古 樊村學酒店圓場

第一回 方湛一汴城悼古 樊村學酒店圓場

嘉靖三十一年九月初的一天早晨,河南開封府西門大街的一處,煙氣瀰漫,紙灰飛揚,哭聲盈耳。

一個高瘦黑黃的中年男子當街而跪,他頭戴孝帽,身披孝服,腳穿孝鞋,從頭到腳是一身刺眼的白。那人右手扶哀杖,左手將一疊疊黃紙往火堆里送,邊燒紙錢,邊痛哭流涕,時時哽噎,幾要斷氣。周遭民眾甚是不安,遂去報官。

開封府下屬的祥符縣就在開封城內,知縣老爺得報,差人將那男子捉來。那知縣審視他一通后,問道:「你這漢子,姓甚名誰,家在哪裏?為何當街哭祭,驚嚇了城中百姓。」不料那男子並不回答知縣老爺的這番問話,卻是索要紙筆。那知縣也不生氣,當即讓人取出筆墨紙硯並一張矮几,放在他面前。男子提筆蘸墨,在紙上揮灑一陣子后,呈遞上去。知縣以為是什麼大的冤情,一看,卻是一題為「哀開封」的小詩,詩云:「蔥蔥蓬蒿掩殘柱,隱隱清露濕華屋。問今汴城共汴水,可識當年上河圖?」詩後綴有七個小字:湖廣黃陂縣方湛一。是其籍貫和姓名。

知縣覽畢,搖頭微微一笑,思索片刻,回了詩,詩道:「當知世事本無常,長安洛陽唯留牆。龍盤虎踞秣陵地,於今不覺椒蘭香。」方湛一接過讀後,端詳了那知縣一下,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揖了一揖,便轉身離開。堂上吏員差役見他如此無狀,驚愕不已,但見知縣大人都沒說什麼,故也不敢阻攔,任方湛一仰而去。

出了縣衙,方湛一向東行了一段路后,又徑直南去。正行間,忽覺酒香撲鼻,他連忙轉頭向兩邊張望。但見路的左邊有家酒店,酒旗嶄新,迎風飄揚。方湛一不由抹了一下嘴,步入其內。剛一坐下,店家就匆匆過來,嗔道:「你這個人,怎麼穿着一身孝服進來了?小店可是昨天才開的張,巴不得多沾沾喜氣,這下倒好,沾了你一身的晦氣。去!去!快去!我不做你的生意。」

方湛一沒有吭聲,翻起眼皮,斜視了那店家一眼。店家看了他那眼神,不由自主地軟了幾分,有所收斂地道:「客官,你別生氣,不是小人想趕你走,只是這一身……,實在是太刺眼了,會嚇到別的客人。小人經營不易,還望客官多多見諒!客官若是真想照顧小人的生意,就……就把這外面的衣服暫且脫去。」方湛一忽地站起,大笑數聲道:「不出此城,便不會將這身縞素脫去。不喝你這酒,又有何妨?」說着揚長離去。

方湛一出了酒店,還沒行多遠,卻聽身後有人喊道:「先生留步,先生留步。」語氣甚為懇切。方湛一聞聲止步,但沒有回頭相視。少時,後面那人追了上來,站到他面前,深深一揖道:「先生。」來人是一少年,年紀在二十左右,身材修長,面sè白潤,眉清目秀。鴉青sè頭巾,銀白sè暗花長衫,一柄長劍斜插背後,十二分地英俊灑脫。方湛一看了,不由地暗暗稱讚,問道:「請問公子喚我何事?」少年又抱拳道:「在下劉俠我,不揣冒昧,懇請與先生共飲杯酒,未審先生意下如何?」方湛一聞言,略略一怔,隨後道:「方某何人,竟承公子如此厚意,敢不相從?」劉俠我道:「還未請教先生尊姓大名。」方湛一淡淡笑道:「免貴姓方,賤名一麟,微號湛一,素來以微號行世。湖廣黃州府黃陂縣人,鄉人多稱我為方癲子,公子亦不妨以此呼我。」劉俠我笑道:「豈敢!先生有請。」

行了數十步,方湛一道:「請問公子從何而來,怎地知我?」劉俠我道:「我從先生方才所進的那家酒店而來,當時先生沒有看到我,我卻看到了先生,不然何以得知?」方湛一看劉俠我依然往那酒店行去,便道:「公子yù帶我到何處去?莫非還是……」劉俠我笑道:「先生方才從哪裏出來,此時當然還要到哪裏去了。」方湛一笑道:「已經被人趕了出來,若是再去,豈不是自討沒趣?」劉俠我道:「先生勿慮,但隨我來。」

兩人來到那酒店前,劉俠我道:「先生稍等,我先進去。」方湛一依言在門外等候。不多時,劉俠我出來了,向方湛一道:「先生有請!」到了店內,那店家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向方湛一道:「適才小人冒犯尊嚴,還請多多包涵。樓上清靜雅緻,請上,請上。」遂引著兩人上了樓。到了樓上,又畢恭畢敬地請兩人到裏邊靠窗的一張桌子邊坐下,倒上茶水,笑眯眯地道:「二位貴客暫且潤潤喉嚨,小人準備酒菜去,稍後就來。」

等那店家下去,方湛一向劉俠我道:「公子與這店家有何干連?」劉俠我笑道:「我與他素不相識。其樓下牆壁上有一塊匾,上書『藜照』二字,想是個劉姓人家。這樣看來,五百年前,我們或是一家。」方湛一聽了,不語,過一會兒,正sè道:「公子辱我!」劉俠我不禁一愣,隨後笑道:「先生為何遽出此言?俠我不解,還望明示。」方湛一道:「那店家對我前倨後恭,請問公子是用何手段,讓他後來對我一恭如此?」劉俠我笑了一笑,沒有作答。方湛一道:「若沒有猜錯,公子定是用黃白之物為我買了此恭。公子用錢財為湛一買恭,難道不是辱了湛一?」劉俠我呵呵笑道:「先前我觀先生仙風道骨,迥非凡夫俗子,如此看來,果然是個服氣辟穀,不食人間煙火的得道高人。」

方湛一道:「我雖學道,但沒得道,還是個酒囊飯袋。」劉俠我道:「如此說來,先生還要一rì三餐。先生家在黃州,如今到了開封,一路上免不了吃吃喝喝,請問給人錢嗎?」方湛一不由笑道:「如今人人視財如命,誰肯讓白吃白喝?自然要給人家錢了。」劉俠我道:「一路上吃喝要給人家錢,不給錢,人家不讓白吃白喝。不吃不喝人就要死,先生不是像俠我一樣,在用錢買命嗎?用錢買命,先生不覺辱身,俠我用錢為先生僅買一恭,就覺辱身了,是何道理?」方湛一聞言,靜默一會後,哈哈大笑道:「湛一迂腐,這身上不知還有多少層迂腐之皮,深謝公子今rì為我揭去一層。」正說着,店家親自端著酒菜上來了。

兩人邊喝邊談。劉俠我道:「聽說早間有人在城中當街哭祭,莫非那人就是先生?」方湛一道:「正是在下。」劉俠我道:「敢問先生是哭祭何人?」方湛一道:「不是哭人,而是哭城。」說着站起來,來到窗前,推開窗子,看着外面道:「我曾在吳中一士人家中看到過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也曾讀過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想當年,此城是何等繁華!何等富庶!何等壯麗!而如今是何等冷落!何等凋敝!何等破敗!想想往昔,看看當下,能不哭之,能不祭之?」劉俠我慨然道:「先生吊城,這情懷,如今幾人能有?實在是令人起敬。」不料,方湛一卻又竟然道:「哭又何益,不如痛快一醉!」

方湛一回到座位上,一碗連着一碗喝了起來,喝了數碗后,向劉俠我道:「今rì我若醉死於此,煩請公子葬我於城東南的繁台之側。」說着舉起酒碗大飲。劉俠我微笑道:「繁台的netsè秋景不會因先生而變,死又何益?徒令人做茶餘飯後之資矣。」方湛一把已到嘴邊的酒碗放下,沉吟片刻,又笑了一笑道:「今rì真是天教我與公子相遇。」

方湛一夾了一塊魚肉,邊慢慢地咀嚼邊注視着劉俠我,忽道:「公子可有妻否?」劉俠我被他冷不防地這麼一問,面sè驀地一紅道:「沒有。」方湛一又道:「可有未婚之妻否?」劉俠我又道:「沒有。」方湛一道:「為何沒有?」劉俠我大窘,嘆道:「父母俱已亡逝,無人做主。」方湛一道:「不知令尊令堂已經仙逝,恕唐突之罪!」說完,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道:「公子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豪邁爽快、義氣深重,許兄如知,定會把他那掌上明珠、心頭之肉,拱手相送。」劉俠我赧顏道:「不知先生在說什麼。」隨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方湛一忽又拍手笑道:「湘媛侄女,你別以為這天底下沒有讓你動心的男人,要是見了這劉公子,你當會放下架子,求我做媒了。」劉俠我聽他如此胡言亂語,以為他已經深醉了,就當做沒有聽到。

方湛一看劉俠我毫不在意,斂容道:「公子可知我那許兄是誰,我那湘媛侄女又是誰?」劉俠我見問,便道:「不知其父,更不知其女。」此言一出,卻見方湛一倏地起身,隔着桌子,揮掌襲去。猝然生變!劉俠我不由一驚,好在他處驚不亂,抬手相擋,架住方湛一,問道:「先生這是何意?」方湛一併不理會,腳尖一點地,翻身而起,從劉俠我的頭頂掠過,落在他的身後。不想劉俠我竟不回頭,徐徐而道:「先生是想取我的xìng命嗎?」方湛一卻又爽朗笑道:「公子手段當不在我之下,縱然想取,又如何取得?」說着,復回到座位上,向劉俠我道:「冒犯,冒犯。公子請聽我再言。」

這一來二去,弄得劉俠我如墮五里霧中,不知方湛一到底要做什麼,但仍彬彬有禮地道:「先生請講,在下恭聽。」方湛一道:「公子當真是武林中人,既然如此,怎麼不知許家父女?」劉俠我道:「俠我孤陋寡聞,的確不知許家父女,甚為遺憾,還請告知。」

方湛一道:「我那許兄,名雲樹,字澄映,湖廣長沙府人,與山西太原府的柳雲絮、河南懷慶府的張雲錦並稱『天下三雲』,與本省常德府的易幽晴,永州的夏岩青同為『湘沅三俠』。武功之高,獨步江南;劍法之妙,冠蓋天下。其女許湘媛姿態娉婷,天然俏麗,月見而閉,花見而羞,魚見而沉,雁見而落。又端淑嫻雅、達理知書,又工於女紅針黹,又通於琴棋書畫,且又自幼從父學藝,練得一手好劍法。但有一個不好,就是自以為『鏡里朱顏我最美』,目空天下所有男人,因此十仈jiǔ了,還不知婆家是姓張還是姓李,是姓王還是姓劉。」

說到這裏,方湛一夾了塊魚肉放在嘴裏,慢慢嚼了一會兒,又緩緩地道:「許兄以俠義名世,許女以美艷見知,公子卻不曉得,確實少了一些見識。」;劉俠我笑道:「也怪先生說得有些含糊,你只說『許兄,許兄』,俠我安知先生那『許兄』是誰?若說許雲樹大俠,便知曉了。半個月前,我在湖州南潯鎮董公子家,聽他和太湖西山玉鑒山莊的葉蘊輝莊主說了許多江湖中事,已略知一些武林中的英雄俠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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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情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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