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早飯一過,范驪便急急忙忙去所轄軍馬圈、草料場、糧蔬庫房查了崗,查得照例極其認真,照例老生常談地對每個兵士囑咐一通,確認無一人脫崗,才放心大意地離去。穿過凈緣寺、新建軍馬圈的甬道,繞過寧清園南圍牆,行至金封台西側時,身穿雪白衣服的人騎着一匹油墨色的馬迎面而來,范驪一怔,想踅身返回已來不及,只好硬著頭皮迎過去。淳于姣一拽馬韁繩,「黑風」馬「咴兒——」一聲嘶鳴橫在當路,范驪只好勒住雪雲馬,雪雲馬揚起腦門也「咴兒」的叫了一聲,不知是在跟對方打招呼,還是抗議對方擋住了去路。「憑我的直覺,你一直在躲我!」淳于姣手提一支紅纓矛,墨緞般的秀髮左右各梳一個髽髻,圓圓的臉龐白裏透紅,高挑的修眉下一雙圓而大的眼睛,烏黑的眸子閃著靈光水氣,英姿浩氣中透著靈秀與嬌媚。她撅著小嘴,凝望着范驪,目光里含着愛戀與幽怨。范驪咧嘴笑了笑,面帶尷尬,卻故作不解地說:「哦?沒有的事吧?」「那天在驪山溝口,你分明看到了我,卻故意躲逃。哼!」略一鬆手,槍向下滑去,柄端落在地上,伸直胳膊拄著槍桿,姿勢優雅而又威風凜凜。「我……沒有看見你呀?再說我每天只顧忙事務……」范驪說着,策馬試圖從黑風馬旁繞過去,淳于姣立刻將槍橫在雪雲馬前面,冷笑着說:「哼,俺最討厭虛偽和沒勇氣承認過錯的人!你別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本小姐今天不是找你無聊解悶的,我可沒那麼下賤,攔着你是要與你比試武藝,讓你見識見識本小姐的能耐!」說完,動作張揚地雙手握平槍桿,「看槍!」對準范驪的鎧甲刺了過去。范驪一歪身子,槍刃撲了個空,雪雲馬前蹄陡然躍起,「咴兒」吼叫一聲,後腿站立旋轉馬身,隨即一團白雲似的飄落下來,馬頭朝向了黑風馬後。淳于姣趕忙一收韁繩,隨着「呼」的一聲風響,黑風馬像黑色旋風般急速旋轉,眨眼間與雪雲馬成同一個方向站立。黑風馬個頭、體力、敏捷程度跟雪雲馬不相上下,只是前者跑起路來呼吸音很重,而且蹄子着地時非常有力,氣勢威猛鴻大。淳于姣使用這樣的馬可謂用心良苦,兩年前,她看到范驪的馬潔白如雪,奔跑時輕如雲朵,專門從父親那裏挑選了一匹毛色墨黑、奔跑起來聲音響亮的馬,無聲配有聲,特點互補;一白一黑,色調明了生動,意在暗示日後兩人婚姻的浪漫完美,生活的豐富多彩,並將自己的黑馬自詡為黑風馬。雪雲馬睜大眼睛瞪着黑風馬,張開嘴,搖頭晃腦地吼叫了一聲,黑風馬也盯着對方,揚起腦袋,嘴巴朝雪雲馬晃了幾晃,大叫一聲並噴了一個響鼻,好像在回應對方的敵視行為,與此同時,淳于姣舉槍對準范驪的右肩刺了過去,范驪立即挑槍抵擋,淳于姣的槍尖擦肩而過,兩馬朝相反的方向轉了一圈,相向而立。范驪綳起了臉,驚訝道:「淳于小姐果真下手呀?」淳于姣微微喘息著,怒色中帶着按捺不住的嬉笑,說:「誰跟你謔戲玩耍了?你也進攻呀!」范驪卻將槍收起,上下打量著淳于姣:「你要明白,我現在穿着甲衣……」淳于姣一聽咯咯笑了起來,說:「膽小技拙之人才披那玩意兒,少廢話,看槍!」又一槍刺去,范驪淬不及防,提槍阻擋為時已晚,槍刃刺斷了肩上連接甲片的牛皮線,一片皮甲飛在了身後。兩匹馬似乎感覺到它們的主人並不是真正的敵人,沒了興趣助戰,故意躲閃著對方,跑動幾個來回竟站得遠遠的互望着。范驪瞥瞥少了甲片的肩頭,皺了下眉,說:「和你一爭高下純屬浪費時間,我要巡查去了!」說着催馬便走,淳于姣一拍馬背,黑風馬撒開腿幾下子就攆了上來。「不和我比武,你別想巡查!」淳于姣說着,又將黑風馬橫在雪雲馬前,雪雲馬仰頭叫了一聲,只得停下來。范驪顯得很無奈,嘆了口氣,沉默片刻,說:「在馬上你我施展不開身手,徒步展露武藝如何?」淳于姣一聽樂了,說:「好,有氣魄,不愧是范將軍了!」說着一抬腿滑下馬來,范驪將右腿剛抬過馬背,突然又抬回去重新騎在馬上,猛地用力拍一下馬背,雪雲馬輕靈地繞過黑風馬「嗖」的沖向前去。淳于姣一時愣在那裏,待緩過神來,范驪已經跑遠了。范驪扭回頭,笑嘻嘻地望着她,高聲喊:「抱歉啦,我比不過你——淳于小姐再會——」淳于姣急忙挎上馬背,催馬追趕范驪,追了一陣突然收韁停了下來,狠狠盯着范驪越來越小的背影,聲嘶力竭地吼:「你不像個男子漢!你是個膽小鬼——你真失禮——你太無理——」狠狠地盯着,傻獃獃地盯着,直到范驪轉彎后消失,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她懶得上馬,只牽着馬韁繩,垂頭喪氣地緩步而行,口裏不住地喃喃道:「唉,你個冤家,你以為俺真的和你比武嗎?唉,冤家,可惜俺的良苦用心了!」……

這天上午,淳于彪騎着棗紅馬走進了驪山溝谷。

每天忙着警務,淳于彪感覺枯燥乏味的很,早想去山裏遊玩遊玩,放鬆放鬆心身,這天是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他決計去實現休閒遊樂一回的夙願。遠遠看到一面斜坡上塵土飛揚,一輛輛馬車滿載着剛出窯的陶器駛向皇陵工程工地。正觀看着,只聽背後有人吆喝:「軍官——」淳于彪回身觀望,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當即勒馬停住。中年女子從路邊立起身,向他蹣跚而來,十幾歲的男孩緊隨其後。兩人面容憔悴,衣服又破又臟,每人手裏拎着一根木棍,女子背上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女子仰望着淳于彪,少氣無力地說:「請問軍官,這裏離始皇帝陵建造工地還有多少里路?」淳于彪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說:「你們還是乘早返回吧,那裏戒備森嚴,別說與親人見面,就連工地也休想進去。」女子一聽,立馬哭腔哭調的說:「什麼?不讓見?俺丈夫到那裏做工已經十多年了,俺想和他見個面……孩子也想他爹想得不能……」說到此處已泣不成聲,女子一哭,男孩也跟着哭了起來。淳于彪見狀,皺了皺掃帚形的濃眉,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女子突然止住哭,說:「走,我就不信見不上你爹!」說着,拉起男孩的手,朝皇陵工地方向走去。淳于彪再沒有勸阻他們,望着兩個漸行漸遠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好像本將軍誆騙你們了,哼!」催馬繼續前行。

雖為官道,卻並不多麼平坦,有凸起的小石頭,也有凹下去的小坑,馬蹄敲擊路面發出清脆的「嘚嘚」聲。山高谷深,植被遍野,空氣比陵園工地清新多了,陣陣泠風撲面,夾着花草的縷縷馥郁直沁心脾,淳于彪讓馬兒放慢速度,邊走邊欣賞漫山遍野五彩繽紛的美景。太陽已在半空,無雲的蒼穹乾淨、湛藍而又深遠,陽光灑滿山野,多彩的山坡格外光鮮亮麗。勞工、兵士銳減,淳于彪也沒有比以前輕鬆多少,他是負責防範勞工造反、罷工及監督勞工幹活的主管,責任重大,加上督察署總管司馬昊每天帶着一幫督察在各工地遊盪,檢點兵士們的監工情況,吹毛求疵,發現一丁點問題便咋咋呼呼,責備起來喋喋不休,因此不得不盡心竭力。勞工起義造反、罷工事件倒是從未發生過,口出怨言、消極怠工、偷懶耍滑等現象卻屢見不鮮,幸虧發現及時,懲罰嚴厲,才不至於對工程造成多大影響,本人也未受到朝廷的責罰。淳于彪感覺自從駐守驪山皇帝陵建造工地,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自由自在過。他伸了一個懶腰,兩臂和胸背發出咯咯嘣嘣一連串骱響,恰好路過一片平地,遂跳下馬,將馬牽到山草豐茂處,自己走進平地,摘去草帽、裝水的絲瓜殼,卸下弓弩和矢服,抽出「冰鋒劍」舞動起來。多日不曾練習刀槍,似乎養精蓄銳了,長劍攥在手裏輕如雞毛,隨着身體的跳躍翻轉,劍刃滑動發出呼呼的風聲,空中閃出道道銀色的弧線,彷彿雷雨天連續不斷的霹靂閃電。直練到汗流浹背,才感到舒了筋骨,活了血液,渾身有種難以言表的舒坦。他收了劍,讓絲瓜殼、草帽、弓弩、矢服重新上身歸位,將棗紅馬牽上路,打算返回工地,忽又想自己難得出來一趟,乾脆去秦嶺一帶賞賞山景,也不枉此行。於是掉轉馬頭,叫了聲:「的兒,駕——!」同時在馬背上重重一拍,棗紅馬「咴兒」一聲嘶鳴,撒開四蹄朝秦嶺方向飛奔起來。跑至一段上坡路面時速度慢下來,突然,一隻土黃色的兔子橫穿路面,倉皇飛跑到路旁的草叢裏。淳于彪勒住馬,好奇地觀察著野兔,野兔放鬆了警惕,在一塊大石頭旁吃起了草。他取下弓弩,從矢服里抽出一支銅簇箭,舉起弓弩,瞄準兔子。兔子並未察覺到危險來臨,仍坦然自在地品嘗著身邊的美味。淳于彪屏住呼吸,盯着正在有滋有味用餐的兔子,不斷調整著弓箭的位置,將鋒利的箭頭對準兔子的要害部位,徐徐拉開弓弦,直到拉不動為止。突然,他故意將弓弩一偏,箭支「嗖」地射在兔子旁邊的石頭上,隨着一聲脆響,石頭上火花四濺,石屑飛舞,箭支跳進了草叢,受驚的兔子飛一般跑得無影無蹤了。淳于彪開心地叫嚷起來:「哈哈,嚇你狗日的一大跳!」收了弓弩,策馬繼續前行。

山路蜿蜒,馬車轆轆,長長的車隊彷彿巨蛇遊動。姜淑瑤、楊爽、呂少谷三人乘坐的車仍在領頭,三匹健壯的馬邁動着矯健的步伐,踩得沙土路面升起團團塵霧。突然,前面不遠處的灌木叢中游出一條七八尺長、胳膊粗的墨綠色蟒蛇,蟒蛇悠哉悠哉地穿過路面,又悠哉悠哉往路對面的灌木叢里鑽,不知是未發覺已經到來的馬蹄,還是自認為馬得給自己讓路,總而言之它沒把十二隻堅硬有力的蹄子當回事,當它的前半段身體鑽入灌木叢時,突然停了下來,將後半身橫在了路上,彷彿在故意試探馬們的膽量。拉車的馬們關注的並不是路面情況,而是路兩邊的山草樹葉,更想不到此時有一條魯莽膽大的蟒蛇正在當路霸,六隻眼睛不時朝路兩旁瞟,瞟見食物自然就瞟不見了蟒蛇,一隻前蹄十分準確地踩住了蟒蛇的尾巴,蟒蛇「嗤」的一聲長嘯,同時,前半身迅速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碗口大的嘴巴猛地咬住一條馬前腿,被咬的馬又疼又嚇,嘶鳴著一躍而起,其餘馬受到突如其來的驚嚇,撒腿狂奔。馬們本來個個膘肥體壯,馬腿強健有力,再加上正處於運動狀態,輕而易舉地將絞在好幾條馬腿上的蛇身扯得七零八落,散落在路上活蹦亂跳。車篷里,姜淑瑤、楊爽、呂少谷正昏昏欲睡,突然被劇烈的搖晃顛簸和馭手們「馭馭」的叫聲驚醒,她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姜淑瑤、楊爽異常驚恐,齊聲尖叫起來,兩人慌忙抓住軾木,呂少谷緊緊地摟住楊爽,唯恐楊爽掉下車子,連聲問:「怎麼啦?怎麼啦?」馭手們根本顧不得搭理呂少谷,亦或壓根就沒聽見呂少谷的問話,緊緊拽著韁繩「馭馭馭」的叫個不停,車子非但沒有慢下來,反而越跑越快。路面上散佈着凸起的礫石,加之車速過快,車輪不時跳躍着,有幾次車子差點側翻,呂少谷的屁股被掀了起來,又重重地跌落下去,疼得齜牙咧嘴。他覺得不能抱楊爽了,否則兩個人都得被甩出車篷,他讓楊爽抓緊軾桿,自己向車尾挪挪身子打算抓車欄,就在這時,猛然一個大的顛簸,將呂少谷顛飛起來,並做出一個優美的空翻動作翻出車篷,楊爽眼睜睜望着呂少谷,聲嘶力竭喊:「少谷——」

路上,呂少谷爬動的身影越變越小……

暖風陣陣,一縷縷含着花草樹木濃重的氣味鑽入淳于彪鼻腔,淳于彪站在色彩絢麗的草叢灌木間,遙望着遠山,悠然自得,心曠神怡。忽然,一輛平治的馬車進入他的視線,同時聽到「馭馭」的吼叫聲、女人的尖叫聲和馬的嘶鳴聲,車后拖着一道長長的塵霧。他注視着這輛車,車顯然朝着自己的方向飛馳而來,當即斷定這輛車的馬受驚了,毫不猶豫朝下方的官道奔去。他雖年至半百,卻行動如年輕人一樣的靈敏,下坡時步伐穩健,速度輕快,身體平穩。距官道大約還有一丈遠的時候,馬車已經沖了過來,他顧不得摘下披掛在身的東西,兩眼緊盯着馬車,兩腿猛力彈跳,身子瞬間飛撲在中間的馬上,與此同時,兩臂緊緊夾住馬脖,將身體挺直,整個身子懸空起來橫在飛舞的馬腿前,並大叫一聲:「馭——」馬腿受到巨大的阻力,邁動的幅度和速度立刻減小,加之聽到一聲渾厚響亮中透著威嚴的停止令,馬們竟然乖乖地停了下來。馭手們立刻跳下車。淳于彪立住身子,望着驚魂未定的兵士問:「馬為什麼受驚?」一個兵士「唰」地站直了身體,彬彬有禮道:「稟報淳于將軍,馬被蟒蛇咬了一口,受驚了。」淳于彪掃視着馬腿,看到一匹馬的右腿上有一個鮮血淋漓的大創口,兩眼一瞪呵斥道:「看你們那個熊樣,連受驚的馬都控制不住,在戰場上怎麼能克敵制勝?真是些吃乾飯的!」唬得兩個兵士縮頸垂首面露怯相。淳于彪瞥瞥車棚,見上面矇著一層塵土,問:「你們是去徵召畫工的吧?」另一個兵士點頭嘟囔道:「是的,不料在路上馬踩到了蟒蛇……」淳于彪轉到車后,朝蓬里望了望:「哦,是女畫工。」姜淑瑤看到淳于彪身材魁梧敦實,眼如銅鈴,倒立的濃眉又黑又長,眉宇間豎着兩道深深的褶痕,絡腮鬍子,滿臉橫肉,神情嚴肅,整個形象是個凶神惡煞的彪形大漢,令人望而生畏,心有餘悸中又平添了膽怯,拘謹地望着淳于彪,用感激的口吻說:「多謝將軍讓俺們化險為夷!」淳于彪從來沒見過如此氣質高雅、相貌嬌美的女子,感覺眼前一亮,彷彿一縷和煦的春風吹入蕭瑟荒蕪的心田,頓然生機勃發,氣象萬千。楊爽只顧想着呂少谷,面帶愁容,遙望着遠方,對淳于彪的出現視若無睹。淳于彪凝望着姜淑瑤,面色柔和起來,語氣也變溫和了些:「不必客氣,這是本將軍應有的擔當和責任。」兩個兵士見他們的將軍和藹了,膽子大起來,顯得很激動,一個說:「要不是您攔馬,我們恐怕凶多吉少了!」另一個說:「將軍武藝高強、英勇無畏真是名不虛傳!」淳于彪對贊語無動於衷,厲聲道:「少給本將軍戴高帽子,自己多學點本事!」說的兩個兵士啞口無言,又惶恐不安起來。姜淑瑤、楊爽瞥瞥淳于彪,面面相覷。淳于彪又凝望了姜淑瑤片刻,突然板起面孔,對兵士說:「小心駕馭啊,走你們的吧。」兵士們齊聲道:「遵命!」上了馬車,楊爽見狀,趕忙說:「軍人師傅,呂少谷他……」兩個兵士恍然想起了呂少谷,一個畏畏縮縮的說:「淳于將軍,俺倆得返回去找那個叫呂少谷的人,先前車顛簸得厲害掉下去了。」淳于彪皺着眉,揮揮手說:「趕快找去吧!」兵士們將馬車掉轉方向,向淳于彪道聲別,揚鞭策馬原路返回。淳于彪目送著馬車遠去,姜淑瑤的影子卻仍停留在眼前,他極力回憶著姜淑瑤的相貌:白白凈凈的鵝蛋臉,柳葉彎眉,水汪汪的大眼睛,烏黑的瞳仁閃著靈光,鮮紅的嘴唇輪廓分明……邊回憶邊用心記着,然後重複回憶了一邊,確認記牢了,才轉身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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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火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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