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讓往事隨風

終章:讓往事隨風

終章:AncherQuestoPasserà(讓往事隨風)

不死鳥山銅礦井方向,響起一輪輪低沉騷動,它們由遠至近,開始逐漸逼近深雷場。那理應不是雷鳴,而是超強電流的滾涌,比起地底車廂洋蔥頭重啟時的噪響,還要令人難以忍受。這種倒計時般的讀秒,正像鼓點衝擊著每個人焦慮的心扉。

我不由睜開麗眼,從自我感染的悲壯中驚覺過來,越發恐懼地抱緊小拽女的脖子,仰臉看向罐口。殺手狼鱝已知中計,被我這顆星屑雲晶炸彈所引誘,已困在這隻龐大的黃豆罐頭裏。它不甘束手就擒,嘗試作困獸猶鬥,將海洋般稠厚水幕從我與牝馬身旁紛紛撤走,開始全力衝擊覆蓋住我與它的那道臼炮電網。當花蟹足肢般的怪皮撞上它們,霎那間被燒得焦黑髮臭,隨後那些朽斷的皮囊,便如火燼炭末,劈頭蓋腦地傾瀉下來。

我可以接受自己像炸彈般粉身碎骨,但無法忍受被枯肢砸死,見水幕鬆開制勢,便讓它爬將起身。人之所以血拚而亡或慷慨從容,其實都是一種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斷。動物本性大抵相同,尤其是在手腳健全的條件下,我不由望向蜜蜂和蜂鳥逃跑的那扇門。

既然星屑雲晶是倆小妞最初闖入不死鳥的入口,那麼門背後必然存在一條逃生的捷徑。她們作完惡逃跑已有九分鐘,按崎嶇複雜的水域地貌來推算,人應該還在附近轉悠。我躲到柳條箱背後,放亮罩子去透,破門內果然有條崎嶇的窄細走道,二十來米的鐵板圍欄后,便是個水溶洞,至於再深就看不清了。總之,它是條密道無疑。

假設蜜蜂和蜂鳥各自帶着照明工具,以她們平庸雙目很難健步如飛,哪怕曾在各處留下標記,這趟險途也不會輕鬆。如此一來,不死鳥被炸毀的時間可以推測得出,至少應該會有半小時以供逃跑的撤離時間。那麼,我牽着制勢倘若也走這條秘境,豈不就能絕地逢生?

我真像自己所說不恨她倆嗎?這是不可能的,只是擔憂在我死後,Alex會將憤怒成百倍發泄在她們頭上,因而才那麼說。他與勿忘我頂多只是揩油互摸吃豆腐的情緣,與我那種誠摯無法同日而語,哪天給他找到絕對會做出難以想像的暴行,絲毫不顧慮彼此間的命運羈絆。

由著這些我想起了另一個人,稻草男孩。這傢伙現在已搞懂了狼鰻兩棲坦克的秘密,將成為帶領眾人逃生的駕駛員。一旦他獲悉自己心愛的女人將為不死鳥殉葬,又會是何種反應?恐怕只會比Alex更暴烈更失控!完了,這個局實在設計得太高明,牽一髮動全身,所有人全部受到牽累!我索性無聲無息地滅亡,炮製一個懸念,才是最好的結局。

我打了幾個花里胡哨的騰空翻,躲開砸落地面的焦炭,一把抓過步話機,沖着那頭瘋狂喊話,想要阻止這倆名瘋狂之徒。然而摩托羅拉發出枯燥的雜音,機子已被我自己摔爛了。

恰在此時,我被殺手狼鱝盯上,它左衝右突也逃不出黃豆罐頭,見底下這個引誘自己入套的bitch卻在打電話,便再度化為漆黑海洋撲殺下來!雖然這東西不存在眼睛,但那種衝天恨意是可以感覺得到的。稠厚水幕迅速吞沒那條唯一的逃生之路,我知道最後時刻來臨了!

「小拽女,其實我現在和你一樣害怕。但是,死亡的過程也許會很快,快到我們什麼感覺都沒有。當雙眼睜開,卻早已叱吒在天國百花盛開的草場上。來生再見了,你這個傻姑娘,希望你下一世能夠化身為人,我願成為你的坐騎供你驅使,也算償還此生的遺憾。」

本以為牝馬會像之前那麼安靜地迎接死亡,豈料它卻不安起來。制勢不停用腦袋拱着我的胸脯,兩顆紫寶石大眼不停眨巴著。如果它是人,那種表情猶如在說,你別再一味感慨了好不好,趕緊想想辦法。莫非它是要我去掏狄奧多雷的天鵝絨?我慌忙將手探入西裝內袋,然後摸遍全身,那隻金屬球竟不翼而飛,許是連番奔逃不知掉哪了。

那牝馬端的又是何種意思?當手指繼續往上揣摩,我在胸前撫到了一個狹長形的圓物,慌忙扯開襯衫,打乳縫間掏將出來,瞬間明白了一切。小拽女真正想提醒我的是,該甩泡了!這東西我曾隨着安貢灰,多次置入過它葛囊下的布袋,倘若別人不知,制勢馬也是見過的。現如今它不知何故成了匹妖馬,也許會知道些什麼!

這顆捧在掌心的尖椒玻璃泡,也叫雷鳥,是天竺菊離去前贈與我的臨別禮物,沒準她聲嘶力竭喊出的那句話,原意可能是「而我再沒能力可以確保,上午的某個時刻,少年的林銳,記住,一定要選擇最危難的時刻甩出雷鳥,不如此你將會死去!」!不論這是猜想還是曲解,現如今我兩手空空,只剩得這件至寶,便使足全力將其狠狠砸向鈦鉻合金的鋼磚中央!

一蓬接近核彈爆炸般刺目高亮蘑菇雲,自深雷場中央轟響!我與制勢緊緊擁抱着彼此,也在這萬道金光中瑟瑟發抖。果然,即便被末裔掏走了妖心,我與牝馬都已不再是尋常之物,伴着天旋地轉翻倒在血污中,變得氣若遊絲。如此一來,我的視野便直面罐口下的殺手狼鱝。尖椒玻璃泡雖殺不死我,但對它而言,就成了催命毒箭!那不是刀槍劍矛,而是無法躲避的光芒,我等於是在它體內釋放出炸彈,所能造成的恐怖破壞可想而知!

但凡接觸到白光的油脂,全部被燒成樹榦般的焦炭,而壓縮氣體是個往外擴散的過程,阻擋不了的激爆,勢必要將全部能量釋放乾淨才肯作罷,很快便將那條鱝燒得千瘡百孔,滿目瘡痍!這隻雷鳥特別爭氣,足足燃燒了兩分鐘上下,竟轟開罐口覆蓋的皮囊,強橫地刺破蒼穹!若是站在深雷場外去觀測,大概會給人一種玉石俱焚的壯絕!

我想,不論是Alex還是稻草男孩,當見到這幕,一定會認為,我已粉身碎骨化為粉末了!如此一來,他們就會徹底死心而離開不死鳥,我也算無形中為眾人放下心理負擔。

當白光燃盡,我的視野慢慢恢復清朗,便見識到雷鳥的可怕威力。此刻,我仿若置身在一座老樹榦內,黃豆罐頭已基本瞧不見鐵壁,滿牆都是又硬又黑熔岩般的廢皮,正在勃勃燃燒,漆黑油膩正打這些堆積物中流淌。見狀我不僅欣喜若狂,回想最初,我可是曾被它結結實實包裹送去右側陰宅之人,那時它整不死我,此時又能奈我何?

所謂星屑雲晶炸彈的真正含義,原來竟是這麼一回事,但說回來,我從未在蜜蜂和蜂鳥面前示人,她倆又是如何知道我暗藏着一枚雷鳥的?此刻不是破解謎面的時機,當下我與制勢最該做的是逃出深雷場。牝馬在身後拱了拱我,示意立即上鞍,然後猛一蹬腿,竄起八丈高,開始踩踏着焦皮向前刺去。這匹忠心耿耿的坐騎,此刻半個身子被染紅,沿途潑灑的鮮血,令老樹榦中冒出許多水幕肉芽,不斷想要擋住去路。掏遍口袋,我將剩餘的散物、陰削以及狼咬全部擊出,直打得滿眼白霧彌騰,隨着上升十米,接着又是十米,逐漸逼近罐口。

而恰恰是這最後逃生之路,被無計其數的水幕所覆蓋,它們一層摞著一層,不斷壓塌死去的焦炙,迅速將缺口填滿。所有攜帶於身的陰丸,狼咬效果是最好的,此時我還剩餘兩顆,便照着頭頂瘋狂拋擲。蔓起的惡臭黃霧在皮囊間炸開,制止住水幕的填充,當全部手段使完,也只燒出一個我腦袋大小的窟窿。換言之,歷經千辛萬苦,我依舊還是被困得死死。

「小拽女,咱倆還是認命吧。」我長嘆一聲,看看能否在蜜蜂和蜂鳥竄走的破門處下點功夫,結果往下一瞧,已被焦肢斷皮裹得連牆皮都找不到,總之此路不通。牝馬噴著騷熱白霧,忽然將身一閃,躍上爬梯與樓段的間隙,雙目炯炯有神,直望着頭頂窟窿躍躍欲試。

制勢已經創造過許多奇迹,也許馬匹比人更敏感,這次未嘗得知。見它這副神情,似乎是在等待着什麼?我便強打精神,伴着它一起觀望。望眼欲穿的窟窿起先沒有任何動靜,約摸在二十秒后,開始出現了鬆動,整個過程卻十分離奇。它就像當初陰宅樓道內的手電筒光,無端缺了一塊,接着又是一塊,半分鐘后,擴展出兩米多寬,終於停歇不動了。

與此同時,之前那種一輪輪低沉雷鳴變得愈加刺耳,整片洞頂不時閃現電光火石,將嶙峋怪石映射得慘白一片,仿若遊走的月光。我方才恍然大悟,這才是真正的星屑雲晶炸彈,尚處在蟄伏之際,勃發已是可待。見狀我催著制勢躍出坑去,當人馬騰空而起,便見到一張人臉,正站在深雷場淺灘前粼粼蕩漾的黑水之間。

此人手持着不知所蹤的天鵝絨,渾身濕透目瞪口呆地望着我,見制勢正在奮力破繭,不僅雙腿發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而我再環顧四周,無窮盡的殺手狼鱝怪皮如滾滾岩漿闐滿整個袋底池,甚至將渾濁的河床也給霸佔了,不知他是採用了何種妖法才能抵達這裏。

再去看向金屬球,那層半透明薄片已被彈開,那種漆黑如貓血般的細砂已成了塊堅硬紅石,而在此人腳下,全是一個個深坑,延綿到我脫出的豁口處。由此可見,最終打破焦皮壁壘的,必是若文望之魂無疑!這原本收割生命的催命鍾,反倒成了救我脫出煉獄的敲門磚。

「Alex,你是在哭嗎?這是怎麼回事?」我手指眼前這幕如煉獄般的奇景,如墜五里霧中,問:「傻瓜,竟還不死心,你是怎麼涉水而來?總不見得也像我那樣倒懸洞頂?」

「才沒有,別再廢話,趕緊跑吧!」他抹去淚痕,跨上制勢,催著立即動身。再看向牝馬血肉模糊的後肢,不知它是否還能馱得動倆人飛馳。然而,小拽女紫寶石般的大眼卻只盯着身後,絲毫不顧身上再添份量,撒開四蹄開始狂奔。那些曾肝腦塗地之地,不死鳥荒墟被顛在身後,接着是臼炮群,頭頂懸燈如流星般飛梭,須叟之間我倆已竄出好幾英里。

「其餘人呢?」被他有力的雙手揉抱前胸,我幾乎喘不上氣來,便掙扎著問。

「正遠遠走在前方,飄在水中盪呢。」他也覺出不妥,不由鬆開手,雙目盯着前方一棟鋼板架構的建築高喝:「我想此地,必是那運行飛毯的喪鐘水門無疑了!」

要說回這棟只聞其名不見其身的神秘建築,近在咫尺才叫人大開眼界。

所謂喪鐘,其實就是座類似現代的輕軌站台,由混凝土和渾鋼架構而成。左側有座八角形的石堡,聯接着底下廊道。過去上班的人群由這裏出來,紛紛攀上喪鐘兩樓,再通過天梯去到地下河另一端,然後停在山石前等候。在那洞壁之上,被修築著無盡的鋼管鐵纜,以及齒牙般的轉軸。Alex說那是某種牽引裝置,許是也採用了光電氣技術,在飛毯尾端有着大功率的噴口,一旦點火便如子彈般射發出去,其速度根本是難以想像的。倘若仍無概念,就設想是台飛舞在半空的列車。

碳紅如火的銹斑爬滿整片鋼建築,到了行梯前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抹掉了,現出無數斑駁的槍彈坑,猶如一副醜陋的星象圖。地下河兩頭遍佈各種型號的銅衣,各種破包爛衫散得到處都是,沾滿血腥的紗布被卡在水門各道石隙間迎風招展。可想而知,那些劫後餘生的人們,依舊不忘大開殺戒,在此再決雌雄,曾斗得不可開交。我的腦海中冒出博爾頓挺舉破槍,正搖唇鼓舌指揮作戰,以及矮男人手足無措、大聲跳罵的模樣,不僅啞然失笑。

制勢忽然打了個響鼻,將身一撲踩上山石,視線立即傾覆過來。我知牝馬要打算懸空衝刺,忙用韁繩兜住彼此身子,讓Alex緊緊挽上,絕對要抱緊了,就這般飛奔到了喪鐘月台之上。再望向底下,軌板間血流成河,佈滿各種踏開的腳印,以及人被拖拽留下的血痕,可見這最後一輪拼殺,雙方都以死傷慘重而告終,力竭之下不得不達成和解,可謂是悲慘至極。

顛倒過來的視角,我已司空見慣,但對第一次經歷的Alex而言,不啻是種刺激。法國小青年全無懼色,顯得興奮異常,正對着四野高聲歡笑。他忽然手指前方要我去看,我便見得水門幾里地外一段山石,懸著一排計程車黃色的半圓形車廂,它一端螺母掛栓脫開,正被幾段鐵架勉強支撐,隨時有墜落谷底的可能。原來那就是飛毯。這種流線型設計,要叫人相信是三十年代產物,實在是太過超前。如此看來,所謂的子彈列車共有兩部,在人來人往的半世紀前川流不息,載客量為五十人一台。照此計算,不死鳥的員工總數可能高達五百以上。

蹄音聲脆,在周遭盪起迴響,叱吒在絕壁洞頂的我倆,胸中騰起悲涼。雄關漫道前路險峻,充滿陽光的洞口當真代表希望嗎?這場噩夢當真已經結束?然而卻是無法預期。而我知道,麻煩只會接踵而至,並紛紛找上門來,不論蘭開斯特兄弟們是否接招,也是難以逃避。

「去打個招呼吧,離去前好事者雖顧全大局,但整個人徹底傻了,顯得不情不願,你露下臉也好給他些安慰。畢竟我說再多也沒用,誰會想要看我這種臭男人。」

順着Alex的手指,我也瞧見了那台無敵鐵牛,正像條遊艇盪在池中。車身被尾部三個渦輪推行,走得像台小火輪,這架龐然大物果然是個鐵殼船。後來翻老雜誌我才獲悉,這種怪車便是最早的兩棲登陸坦克雛形,俗名叫狼鰻Y型重裝戰車。二戰之前由德國人最早提出,西班牙內戰期間曾短暫登場過,至今也只出產過八輛,可謂是老古董中的巨無霸。

正當我打算高聲吆喝之際,隱隱感覺背後腥風四起,騷熱且強勁的氣流如刀片般刮過臉龐,綁住馬尾的皮筋瞬間被割斷。回頭去看,我不僅花容失色!恰似當初在三座品字形陰宅內奪路而逃故事,殺手狼鱝不甘失敗,化作掛簾般的瀑布,正挾裹着黑水洶濤奔來!它固然奈何不了倒懸洞頂的我們,但伴着那股千鈞衝勁,將瞬間吞沒無敵鐵牛!

「煤炭臉兒怕是瘋了!」Alex用破布條將身紮緊,打包里掏出把奇形怪狀的大槍。

「它看着不像是發瘋,而顯得特別恐懼,似乎正被追趕,也想像我們那樣逃出水洞!」

「你管它瘋沒瘋,總之就是條畜牲!管好你的馬,讓它跑快些,再快些!」他來不及回應,慌忙端起怪槍,用手肘作支點,朝着殺手狼鱝開槍。一團透著螢螢綠光的東西從膛管衝出,隨即化為綠點,消失在那東西厚重皮甲之間。伴隨一片烈焰,掛簾般的水幕猛顫了幾下,從中破開滿目斑斕,紛紛化作深雷場那種枯朽黑焦如雨點般墜下!這短管手炮,難道就是馬洛曾提起的保衛局常規武器?在我扭頭回去的這一極瞬,Alex已打空彈鼓,正急着換匣。

騷亂引起前方兩棲車內人們的注意,后廂的狼鰻戰車鋼板被移開,露出幾顆頭來,伴着唾罵,也紛紛端起手炮開始擊殺。於是,無計其數的綠點奔赴水幕各處,沖在最前的皮囊化作碎片,旋即被不斷湧入的水幕所填塞,不論人與鱝都瀕臨瘋狂邊緣,只圖在這最後一段水域,能夠生存下來!我不僅為煤炭臉兒感到揪心,它固然是頭畜牲,但此舉也是為了活命,而且它所遭受的摧殘,遠遠超乎人們的想像。若我橫屍地底,會有一些男人為我哭泣。那它呢,又有誰為它流淚?沒有葬禮的殺手狼鱝,也同樣是條性命,它才是最可憐的!

「不好,是星屑雲晶!定是蜜蜂和蜂鳥所說的核彈要爆炸了!」我的話音未落,便感到鼓膜脹痛,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那種沉悶雷鳴滾涌而來!Alex慌得將槍一丟,緊緊抱住我前胸,將腦袋埋入我長發之間,渾身不住打顫!雖然他嘶吼著決不要回頭,但我覺得橫豎都是一死,至少也要明瞭自己將以何種方式喪亡。想着,我不顧反對扭頭去看!

一片比起殺手狼鱝油脂更透著黑氣,甚至黑到發藍的震蕩波,將煤炭臉兒衝擊成碎段,又接着將皮囊攪成粉末追擊上來!這是什麼?星屑雲晶的炸彈?抑或是武冕長城未知的利器?我感覺靈魂出竅,整個人不復存在,接着掉入一片刺目的遼闊空間,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當我躲避這道白光睜開眼帘,見自己正躺在那名女兵的腿上,她擎著個化妝盒在為我打着粉底,發現我醒了,便招呼旁人上前。我支起身子環顧,此刻正躺在房車內,破車顛在鉛青色的米切爾山麓公路間。頭頂懸著個大鐘,時間已是下午兩點整。

「很快,就將進入阿什維爾市區,我快要到站了。」女兵掏出兩支唇膏,問我選什麼色好看。見我迷惑不解,便擎著鏡子說:「你滿臉的淤青和傷痕,總要設法掩飾一下才對。」

除她之外,其他的蘭開斯特們全都醒著,正畏縮成一堆,彼此遞著范胖的Weed強打精神。通過描述,我大概知道了失去知覺后發生的內容。我們與坐在狼鰻Y型兩棲車內的人遭受震蕩波衝擊,全部喪失知覺,與此同時,各種機械電子類工具就像被抽空能量全癱瘓了。最終順着水流被衝到山澗,讓等在洞外的暗世界人馬與蟊賊拖到安全之處。這兩撥死敵分別救回自己人,便一言不發地離去。不久,裘薩克叫來他的森林兄弟,將我們這些奄奄一息的人用貨卡拉回柳條鎮,又和范胖回到孤山前搬運設備,刨土挖包,最後開來房車方才離去。

「制勢傷得很重,不知還能否康復,已被板車拉走。拳王說他認識個獸醫,請他來看看,倘若沒事這兩天會打電話來報平安。」馬洛從身後扒拉出個女式提包,打開給我過目,裏頭整整齊齊碼著幾捆現金,瘦子嘆道:「他其實人不錯,就是長相兇惡,將支票兌換完,隨後又問旁人湊了二千,說給你這個女窮鬼買幾套衣服。另外拍了張照片拿走了,說要留作紀念。」

「拍什麼照片?就我們這副慘相?」我不由一愣,接過范胖的數碼相機,Alex翻著圖像,拉到一幀說這便是了。我掃了一眼,差點被氣吐血,那是我昏迷不醒時被照下的,衣衫敞開露著大半個胸脯,活像是在停屍房裏給女屍擺拍,實在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他們清醒時,人差不多全走光了,只見到了博爾頓。當瘦子取出翡翠之華豪宅暗格內的黃金本子,小老漢說他也不識那種怪字,但這東西絕對是贗品,是古人仿造真跡造的拓書。至於內容,只恐怕天下無人能辨,所以小冊還是留給我們,將來哪天他還是會來奪的。

「與其將來被他白白搶去,咱們索性拿到跳蚤市場賣了,我看也能得個幾百塊錢。」Alex撐了個懶腰,與那女兵對上眼,叫道:「現在進市區了,你趕緊去買些衣物來,別賴在車上偷聽,回頭去通報那小老頭我們的去向。咱們不追求自由,與你們自由憲兵觀念不同。」

房車在一個墨西哥卷餅店門前停下,女兵跳下車獨自忙乎開了。趁著這個間隙,我便問他們定時炸彈是如何被啟動的,我只見兩個小妞忙着裝瓶,她們似乎沒在做多餘的動作。

「它是預先被設置好的,當原液罐子被填入洋蔥頭后,其實已開始進入了倒計時。那塊寫有DountKillCtrl的板子下所有燈全部跳亮,我那時就知道大事不妙了。」范胖心有餘悸地回憶著,道:「我原以為會發生驚天大爆炸,甚至引發火山噴發,但顯然有些多慮了。」

那股黑到透藍的衝擊波,據目擊者形容,猶如是中子彈那樣的特殊武器,它只針對殺手狼鱝,而對人畜皆無害。在將那東西粉身碎骨的同時,也盪毀了整片不死鳥地帶。所有設備遭到徹底破壞,並永遠無法再啟用。換句話說,暗世界不必再重返水銀心瓣,因為地底一切都已不復存在。翡翠之華本就打算在不驚動外界的前提下暗中抹除地下建築的存在痕迹,又豈會大動干戈破壞群山?以至於為自己招來無窮麻煩?

「因此,他的目的完美達成,即便有人聞風而動,再想打山銅礦井的腦筋,也已什麼都剩不下了。這種事,哪怕塌了一座山,也會引來大批電視台爭相報道,他才沒那麼傻呢。」馬洛疲倦地靠在車窗上,說:「而沉寂了半個多世紀的呂庫古公館懸案,也將作為懸案一直存在下去。我們就算破悉它全部秘密,也無法出書,只能爛在肚子裏,總之這件事完結了。」

是的,這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呂庫古案,雖為我們所破獲,卻只能永存心底。而它將在未來的半個世紀,甚至更久遠的幾個世紀里,繼續被埋葬在迷霧之中,去等待他人的再次造訪。

「蜜蜂與蜂鳥,我估計也是假名,因為按照你口述,好像是風鈴故意說給你聽的,這沒準是種栽贓。你並不智商低下,與其說敗給她們,不如說咱們敗給了翡翠之華。」范胖點起一支Weed,津津有味地抽著,說:「這是某種特別厲害的心理暗示和引導術,不是普通小孩所能構想的。我不懷疑杏子和桃子都很聰明,但她倆的人生閱歷達不到那麼精密。」

「你細細說來,我也好心底有些參照,往後籍此對付她倆。」Alex一聽,瞬間來了精神。

「她們的計謀之所以成功,便是完全掌握了小老妹的心態。在此之前她是人堆里最小的一個,萬事都由別人操勞,樂得隨波逐流。當遇見杏子后,這個比她弱太多的小孩,瞬間使小老妹產生了要擔當起某些責任的衝動。外加左一聲姐姐右一聲踏星者,即便有所心理提防,也難免會被推到不得不為之的高度。整個過程極其流暢,並步步到位,利用各種機緣讓我們產生愧疚,不知不覺就著了道。因此我覺得,這套計劃是翡翠之華設計的,此人極其厲害!」

「老范分析得很對,那個Plum不斷在給她吃小包里的零食,隨後還說要變成吸血鬼喝她的血,天曉得將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注入小老妹體內,讓她在那隻鱝眼中變得更美味,實在是用心險惡。翡翠之華可是老呂庫古的軍師,那種人城府心機都深不可測。」瘦子如是說。

「我對這藥店名字沒興趣,倒對你是怎麼跨過三百多米跑來深雷場很感興趣,這是如何辦到的?」我推了把Alex,從他手中接過天鵝絨,問:「而且這東西為何會在你身上?」

「我既不是狄奧多雷,也沒有你的手段,更不是那匹大馬,可為什麼卻能過來?而且當時爬倉庫出去,將散落四處的人收攏過來,能輕易避開那條鱝的追捕,這又是為什麼?你好好想一想,我與你們有哪裏不同?」法國小青年故作神秘地眨眨眼,得意地笑了:「答案就在最初,你我都見過的東西,既然F是個倉庫,那麼E的這間浴室又是派何用處?」

通過他的講述,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我們最早闖入的E分區,其實是個供維修人員外出的準備間。那些浴缸般的玩意是個偽裝池,當洋蔥頭被重啟,浴缸的水便慢慢沸騰起來。當時他着急忙慌地追進浴室,便瞧見滿地都是濕漉漉的腳印,很顯然,曾有人躺進去過。而這個人不可能是我,那時我已爬泄污口出去了,自然屋內就只剩下杏子。此外令他感到可疑的是,泡在水裏的耳機掉在浴缸外,因此他也進去將自己浸透,上來時在凹地瞧見了金屬球。

「所以,這才叫偽裝池,日常外出的人們難免會遇上帝皇鱝,他們靠什麼來保護自己?自然就是擬態。這種過濾液體,我想多半也是研發牆磚的原料。所以當跨越河床,那東西視而不見,老子我等於是會移動的車廂入口。」他得意洋洋地說完,呱唧呱唧吃起西瓜來。

「既然我活了下來,你得再保證一次,決不去找她們麻煩。」我深情地摟着Alex的肩,將腦袋埋入他的懷中,悲愴道:「你可知在那瀕死一刻,我真正在想的是什麼?」

「找不找她們麻煩這要兩說了,如果她們知道沒整死你,可能還會找上門來。小傻妞,我不是不怕死,我也恐懼得要命,但若是任你離去,那你留給我的破事,恐怕一輩子也擦屁股不完。既要救回小蒼蘭,還要為你報此血海深仇,老子是不願操勞過度鞠躬盡瘁而亡哪。」他捧起我的臉,問:「告訴我,最後時刻,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在想,為何不趁著保有這樣的身子,將它給你呢?我一直好後悔不讓你輕易碰,所以臨死前總惦記這件事。畢竟我也是個正常人,不是修女,其實同樣是饑渴難忍。」我輕輕搗了他一拳,笑道:「但既然回到了物質世界,你愛的又是小蒼蘭,那就算了吧。」

說話間,女兵背着兩大包衣物回到車裏,將其中一個大包丟給他們后,又在房車後段拉起布簾,讓我脫去爛得不成人樣的西裝,拿起幾件衣裙開始比劃。不得不說她很會選搭,不僅尺碼合適,就連款式也特別適合我,只是略顯性感罷了。而她丟給其餘三人的衣服,卻是臃腫的大尺寸運動衫,他們穿上后個個顯得不倫不類,活像街頭的那種饒舌LoserPunk。

「我是故意的,就挑最不適合他們的穿搭,這哥仨令我很不爽。」忙碌完這些,她向我揮手道別,說:「那麼,呂庫古小姐,我們後會有期了。我會時常來看你,你要快樂起來。」

下午四點一刻,我的夢中仙境,大城夏洛特出現在眼前,Alex知道即將要與我小別數日,再相逢時便不會喜極而泣,顯得戀戀不捨。他讓我坐在腿上緊緊依偎,有一句沒一句地問我囂塵之海的記憶。恰在這時,駕駛座前傳來音樂,一個男播報開始讀稿:

「今天,是鄧麗君小姐逝世三周年,我們特地挑選了幾首金曲饋贈給廣大聽眾,Blah~Blah~Blah。」隨着聲音減弱,一首熟悉到我能倒背如流的歌曲,在耳畔緩緩唱響。

「椰風挑動銀浪,夕陽躲雲偷看,看見金色的海灘上,獨坐一位美麗的姑娘。眼睛星樣燦爛,眉似新月彎彎,穿着一件紅色的紗籠,紅得像她嘴上的檳榔。她在輕嘆,嘆那無情郎,想到淚汪汪,濕了紅色紗籠白衣裳。。。」

「這是,這是南海姑娘!」我的眼睛被熱淚吞沒,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顫聲叫道。

「這咿咿呀呀唱的什麼鬼,一個字都聽不懂。」馬洛撓了撓蓬髮,抬起手來。

「眼鏡,別換台,我想聽完它,」Alex默默掐滅煙,嘆道:「我那淪陷在煉獄里的愛妻小蒼蘭,此刻也在這裏,她屬於你也屬於我,是我們的家人,更是一名合格的蘭開斯特。」

「哎呀,南海姑娘,何必太過悲傷,年紀輕輕只有十六半,舊夢失去有新侶作伴。」

幾個月後,我才知道這是鄧麗君許多金曲中的一首,調子輕快,抒情寫意,並不是哀歌。而我每每聽見,無不淚流滿面。小蒼蘭刻意隱而不唱,就是這最後一段。她深埋心底真正的話,並想藉著各種機會告訴我,然而等來的,卻是我背對着她,思念着他人而默默流淚。

「都下車,都下車。」待到曲終人散,伴着其他樂曲唱響,我讓范胖立即靠邊,招呼他們來到大街上。環顧四周我很快找到一條綠化帶,轟開幾個小孩后,便拿來鏟子刨了個坑,然後要求他們各自從身上解下一件,還未到達呂庫古陰宅前的物件,置入這個土洞之中。

「我們所有人,都已不是四天前的自己。或者說,我們四人靈魂的一部分,都將永遠留在呂庫古公館。在那個充滿血淚的地獄,另外兩個時空的我們化為齏粉,與它一同埋葬了。」望着面面相噓的他們,我悲嘆一聲,合攏手掌跪倒在地,抽泣道:「這也是我們的墳,讓我們緬懷我們自己,不要忘卻這段,本不該發生,卻早在宇宙大爆炸前便被註定的相逢相識。」

南海姑娘,我的雅典娜,親愛可人的小蒼蘭,我會全力以赴,耗盡所有,再度讓你回到現實世界裏。儘管,我深知真到那刻,你將跟着別人離去,也許不會再多看我一眼。我所能做的,只有這些,而對你那份深深的愛戀,也將深藏在這個土坑被埋葬,帶走我的所有。

二十七分鐘后,房車開抵一條十字路口,范胖指著遠處一棟深褐色外牆的六層建築說,這便是傳說中的果核酒店,他老叔的產業。剛才他已通過電話,樓下會有個身穿紅衣黑褲的Doorman等著,我得在此下車了。至於他們,則會去附近轉轉找個地方住下。倘若范胖老叔非要問明,我就謊稱是他新交的女友,那樣也能使老漢開心開心,沒準會免了房費。

當我來到大樓底下,不僅暗暗吃驚,瞬間明白了Chris為何會說,當我見到也肯定會喜歡這間酒店。(至於原因,會在第二部秘銀紋章也叫謝菲爾娜鬼鎮里詳細說明)

夏洛特果然是座大城,來來往往的路人,特別是年輕男人們,紛紛扭頭盯着街上這位粉裙女子眺望,移不動眼珠。早早等在門外的侍者也是大吃一驚,忙讓開道幫手我搬行李,據說在當天,這間老式酒店的入住率比以往多了整整一倍。

當坐上電梯,遠處有個女人,懷抱着二歲幼兒推門而入,連聲喊著等一等。很快她站到了我邊上,不時抬起麗眼偷偷打量着我。我渾身冷汗淋漓,竭力壓抑住內心慌亂。

「U,Ranactor?HaveIseemUsomewherebefore?」(你是一個演員嗎?我好像在哪見過你)女人見我不答,便尷尬地笑了笑,自言自語道:「Excuseme,Maybethere』sthefilmfestvalgoin』onaroundthisarea.」(抱歉,可能這附近一帶在辦電影節吧)

我只得抱之淺淺一笑,逃命般在四樓出了電梯。她一定會誤解我是個高傲的bitch,即便這麼想也好過被她查覺。我在客房默默坐到六點,紅衣黑褲的侍者上來敲門,說他們老闆要請我晚餐,請務必下去二樓餐廳賞個臉。

范斯的老叔也是個大胖子,牽着我的芊芊玉指,滿面堆笑問長問短,當聽聞我是他侄兒新認識的女友,便開心得忘乎所以,說這傻小子總算是不再胡混出息了,一口氣免了我兩天房費。待這個胖子去上廁所,玻璃門再度被推開,我又與那個女人撞上了,她依舊抱着幼兒,點了份簡單晚餐,坐在斜對面,托著下巴不住打量着我。

時隔不久,她終於走上前來,對我嫣然一笑,嘆道:「當然,我也覺得這樣很奇怪,換成任何人都會覺得怪,但實在不願被你誤會。怎麼說呢?我覺得應該是認識你的,而我們卻從未見過。你給我一種說不出的熟悉與親切。抱歉,打擾你用餐,我立即就走。」

「沒關係,當我見到你時,也很吃驚,似乎像認識了很久,你同樣給我一種親切熟悉之感。」我向遠處走來的胖子舉了舉杯,表示自己要去說些私事,很快來到女人的桌前坐下。

就這樣,我們避開尷尬,甚至連名字都不打聽,彼此談著自己,不知不覺天完全黑了。

「媽媽,看,發光的大蝴蝶。」幼兒將鼻子貼在窗玻璃上,向飛舞的蟲子揮手,叫道:「我在這,你快來,我們做好朋友吧。」

我大吃一驚,不由探頭張望。果然在四、五米外的空中,飛著一隻薄翼沾著血污的羽蝶,不知這小幫凶是通過什麼辦法,竟然追着前女魔闖來遙遠的夏洛特。

我在桌下悄悄揮舞手指,令它繞着八字飛行,最終撲在窗玻璃上,與幼兒彼此凝視。餐廳內的吃客也感到好玩,紛紛掏出手機,站在奇景前拍照留念。

「我叫Kris,住在這間酒店六樓,很高興認識你。」女人打算要回房休息了,說。

「我叫,我叫雅典娜,我也一樣。」我抬起手,象徵性與她握了握,也做好回房的準備。

「那麼,雅典娜,你只有一個人嗎?還是在等男友?我見你拖了許多行李箱。」

「事實上,我是個蕾絲邊,我正在等我的女友,她到此還有幾天。」我竭力按捺住偷笑,忍不住偷偷去打量她,故意問道:「那麼你呢,Kris?」

「Hummm,我正在等我的老公,他忙着掙錢,已經三天沒通電話了,這會兒肯定不知在哪吃喝嫖賭吧。」女人聳聳肩,突然星光般的眼睛一亮,說:「雅典娜,沒想到我們會這麼投緣,我忽然有個主意。明天,老時間老地點,就這張桌前,我等你來,咱們去逛街上迪廳,如何?」

「你覺得那會是一個淑女之夜嗎?好吧,我會在此等候,Kris。那麼,再見了。」

她與我都在等著永不會出現的人,一個在夢中一個在現實,一個需要歷經苦難才能找回,而另一個轉瞬之間就將消失。而這兩者都是同一個人。

她或他有許多名字,而我則是承載這段破碎之心旅途的終結。

(TheEnd)寫於2022年12月3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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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之路前傳黃金之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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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讓往事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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