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落平陽被犬欺

第二章 虎落平陽被犬欺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母后便是這般不可多得的佳人,素衣之下纖腰盈盈一握,瀲瀲楚目,多一分嬌媚,少一分柔弱,風揚起,裙帶飛揚,青絲交纏,鳳儀萬千,翩然仙至,每一步都讓人窒息,突然在那一刻明白,這便是世間女子不可求的傾國傾城,十五年的聖寵不衰,單單是這份遺世獨立就讓多少梟雄競折腰。

「楚國公,見到皇後娘娘還不行禮?」韓昭站在母後身旁,對着城牆之下的杜重威說道,這一聲質問,雄渾鏗鏘,也包含了多少憤慨與隱忍。

杜重威見到母后的那一剎神色有驚艷,有驚詫,有的美如月皎皎可親,有的美如焰灼灼勿近,而更令他沒有想到是,昔日後宮嬌寵之下的弱質女流竟有勇氣直面來勢洶洶的破城大軍,韓昭的一聲質問,他顯然沒有準備,在那個遲疑的片刻,我似乎看到了他內心的權衡,幾乎同時,這個高大強壯甚至還透著殺戮之氣的男子下馬行禮:「參見皇後娘娘,臣救駕來遲,請娘娘恕罪!」他這一動作,也帶動了城下騎兵,紛紛下馬跪拜。

這場內心的較量,母后賭贏了,我似乎看她輕輕的鬆了一口氣,對着城下的杜重威說道:「免禮,宮中一切安好,有勞楚國公了!」

母后的聲音不大,卻不失柔韌有力,城樓上下都能清晰入耳,此刻杜重威也已起身,仰望着城樓,站在城上,儘管佔領着居高臨下的地形,我依然能夠感受到被大軍包圍的壓迫感,事後韓統領告訴我,那日杜重威所帶皆是精銳,若是兩邊開戰,不出半日便可破城。

「啟稟皇後娘娘,臣有要事想與娘娘商議?」杜重威終於按耐不住開口了。

「什麼重要的事情值得楚國公不遠千里跑到京師?」這次開口的不是韓昭,而是素有清譽的太史令方弘肇,上次三伯父將母后的意思轉達給眾位朝臣后,一部分選擇了舉家南遷,但更令人動容的是不少老臣穿着朝服,帶着簡單的行囊進宮,誓與大周共存亡,這其中便有這位年過花甲的太史令方弘肇。

「方弘肇,我與娘娘說話,有你什麼事,區區一個太史令,輪不到你插嘴!」杜重威明著是在打壓方弘肇,實則卻是在給母后,給朝臣施壓。

「楚國公不必動怒,太史令不過是念你千里救駕,勞苦功高,並無他意。那就請楚國公與諸位朝臣一同到政德殿商議,楚國公意下如何?」母后朱唇微啟,言語從容,既替太史令解了圍,又將這個問題拋給杜重威,你既然要和我談,那你就進來談。

「皇後娘娘,不可啊,若是開了城門,他直接率軍直入,大周危矣!」這次出聲的是宰相秦璋。

「是啊,娘娘,這不是引狼入室嗎?」附聲的是三司使慕容紳。

「莫不是娘娘想要誘敵入城,來一個瓮中捉鱉?」樞密使楊頒問道?

「請諸位稍安勿躁,既然楚國公兵臨城下而沒有強攻,說明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不想公然撕破臉面,咱們這裏有文臣,也有武將,可咱們加起來面對杜重威的大軍也不過是螳臂當車,如果能夠和談自然是最好,起碼給大周有個緩息之時,若是不能,也不過是拚死一抵,開不開城門,都不影響最終定數。」到底是多年征戰沙場之人,加上十年中書令的做下來,這一番言辭,讓在場的朝臣都啞口無言,是啊,橫豎不過一個死字,不談就打,強攻之下是死,談不攏在打,也不過一個死,唯獨談成,雖辱可活,起碼給大周留下一線生機,試問在如何選擇,不言而喻。唯有韓昭一直沒有發聲,他似乎做好了一切準備,無論母后是何用意,他都將全力以赴。

「好,請開城門!」杜重威渾厚的聲音響起,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母后,就這麼直直的看着。

「楚國公,按照規矩,禁止攜帶兵器入宮,請楚國公卸下兵器。」樞密使楊頒說道。

「笑話,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今日我偏要帶,能奈我何?」杜重威冷笑一聲,這種在刀口舔血中成長起來的武將,豈能不明白這其中道理。

「杜重威,你好大的威風啊!」太史令方弘肇憤然出聲。

母后擺了擺手,「楚國公對政德殿比本宮瞭然,且宮內女眷甚多,既是商談便不宜驚擾,城門開着便是,其餘的,讓楚國公自行定奪。」母后說完,示意韓昭打開城門,一個微步轉身,重新牽起我的手,準備下城。

「好,臣今日給婉皇后一個面子,來人,一隊輕騎隨我入宮,餘下的守在原地,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擅自行動,違令者斬。」語罷,將自己的佩刀卸下,交給了一旁的親衛,跨身上馬,我從城牆的孔洞中望去,這個男人身上除了武將的粗獷,更帶有一種嗜血的野性,渾身散發着一種懾人霸氣,他帶着自命不凡的笑容,眼裏卻是如豺狼般的狡黠。

下了城樓,母后就讓韓昭派人將我送回了鳳藻宮,她與三伯父等人去了政德殿,與其說是商議,不如說是脅迫,有幾個朝臣在談判過程中還被杜重威的人推出了殿外。最終的結果弟弟承祐繼位,先舉行先皇的大殮喪儀,等二十七日後除服之後再昭告天下,舉行新皇登基儀式,定年號為乾祐,皇后李婉清正式晉陞為皇太后,毓妃晉陞為毓太妃,二皇子陸承勛封為陳王,杜重威由楚國公晉封為義安王,攝政輔佐幼帝,與其說輔佐,不如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而杜重威集兵權、政權於一身的,成為大周真正的決策人。而這其中,母后唯一竭力爭取讓杜重威讓步的,便是保留了韓昭對禁衛軍的統領之職,雖然彼此都清楚,以杜重威的手段和謹慎,皇城的禁衛軍遲早會換成他的人,至於韓昭,若是安分守己,空留一個統領虛銜,他也不是不能容忍。

就這樣,一場兵變在最少的犧牲和巨大的屈辱下,安然度過了,可誰也沒有真正的鬆懈下來,因為大家都明白,真正的宮變也不過是時間問題,杜重威需要時間平定能夠對他將來統治造成威脅的割據勢力,也需要時間讓天下人接受他的存在和價值,而對我們而言,時間是最後博弈的籌碼,別人賭的是家財萬貫,而我們賭的是項上人頭。

三日之後,一切似乎恢復如常,原先逃出京師的不少朝臣也以陸續返回,事出的理由大同小異,不是家中老父老母病危,就是族中親人過世,還有的說自己身患隱疾外出求醫等,這些三歲小兒都不信的鬼話卻偏偏被他們演繹的繪聲繪色,果然臉皮是個好東西,若是它們制盾,矛可不攻自折,而這些個不入流的東西多半也都歸順了杜重威,所以不僅官復原職,有的甚至加官晉爵。朝堂之上以杜重威馬首是瞻的朝臣逐漸佔據上風,其實以杜重威手中的兵權而言,朝堂基本也淪為了一言堂,只是如今多了些陽奉陰違之群,有些話便不需要他親自開口,自有人揣摩意思主動獻媚。

服喪期間,母后依然一身素衣,除了去芳華殿看過兩次毓妃,基本上閉門在鳳藻宮,我也隨母後去看過一回毓妃娘娘,神色憔悴,滿眼無神,湯藥似乎對她來說絲毫不起作用。不過神志已經恢復正常,應該依稀從璟綉姐姐那邊知悉了自生病以來發生的事,包括母後上城樓對峙杜重威的事,也知道是母后憑一己之力保全宮中婦孺,第一次看到她向母後行禮是那般的恭順,那雙高傲的眼睛裏看到了敬意,母后親自將她扶起,又讓如意姑姑將滋補品交給碧落姑姑,吩咐毓妃好好養著身子,承勛那邊派人一直在打探,若有消息一定即刻告知。一聽到承勛哥哥的名字,毓妃的眼睛亮了一下,抓着母后的手,眼淚終究是落了下來,這個驕傲了一輩子的女人,與母后爭寵十幾年從未服輸的女人,如今卻在情敵面前第一次示弱,依仗的夫君不在了,如今兒子生死未明,她是真的害怕了,害怕再一次經歷失去。

我以為經歷這場風波之後會迎來短暫的平靜,或一年或半載,然而現實狠狠的給了我迎頭痛擊,就在除服日的第二天,宮內上上下下都將原本守喪的素服換了下來,恢復了往裏的常服,原本蕭瑟蒼白的宮中又變回了昔日的繽紛,這二十天裏面杜重威倒也安分,除了隔斷了後宮與前朝的聯繫,由他把持着前朝,其他倒也沒有生出特別的事端。中間來過幾次鳳藻宮,大約是恩賜了他的黨羽親信家眷,需要用到母后的鳳璽,每回來都會帶些宮外的奇珍異寶進獻,看似對後宮的恩澤安撫,更有幾分討好獻媚,但無一例外都被母后婉拒,我知道母后清冷的目光里還帶着幾分厭惡,只是不想讓杜重威惱羞成怒,才在拒絕時給他幾分笑意,又找了幾個足以讓他有台階下的理由。

然後杜重威並不是不明白,他轉而軟禁了弟弟承祐,每日派人接送上朝商議國事,下了朝便直接送回紫宸殿,沒有他的命令或者令牌,任何人都不能私下接見,連太后也不允許。弟弟自幼嬌弱,便一直是母后悉心撫育,即便母后回李家探親,也沒有於弟弟分開超過三日,如今母子不能見面已有十日,母后吃不下也睡不好,派沁芳姑姑去打探,只知道剛軟禁的幾天,弟弟因為想見母后,先是發脾氣摔東西,然後又是嚎啕了幾天,慢慢的開始接受,宮人端什麼就吃什麼,宮人安排穿什麼也不再反抗,一個九歲的孩子活得像一個老者般暮氣沉沉,毫無生氣。母后聽聞淚流不止,派人去請攝政王,我只記得那個長滿絡腮鬍的男子,笑意盈盈的進來,大手一揚,母后便若小鳥依人一般跌進他的懷中,母后在他身旁顯得更加嬌弱。只是不到片刻時間,那個身影便怒氣沖沖地離去,如意姑姑不放心,便帶着我去一看究竟,只見母后坐在鳳椅上,雙拳緊握,原本楚楚動人的臉上佈滿著憤怒、悲傷,甚至還有幾分絕望。「母后——」我喊了一聲,便衝上前去。

母后回神看着我,恢復了常態:「你怎麼過來了,字寫完了嗎?」

「還差一點——」我心虛地答道,「母后,我怕那個壞人欺負——」母后捂住了我的嘴,又朝如意姑姑看了一眼,如意姑姑示意,便讓一旁的宮人退下,又四處尋了尋。

「玖兒,你已經十二了,母后希望你明白,這皇城已經不是你父皇在時的皇城了,以後說話,做事都要三思而後行。」

我點點頭,母后隨即鬆開了手,「是不是如《管子》一書所言,牆有耳,伏寇在側?」母後點點頭,「是母后沒用,不僅沒辦法讓你們有一方天地自由長大,如今連祐兒都見不到。」說着便潸然淚下,母子連心,隔一日如三秋,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的痛楚又有誰人可以體會。母后相見祐弟的心日久彌堅,而杜重威對母后的覬覦之心,一如瘋草般蔓延滋長。那日我在自己的鳳儀宮練琴習舞,想着練完之後正好與母后一同用膳。酉時待我快到鳳藻宮時,尋到一絲不同於往日的肅靜,宮中已經陸陸續續點起了宮燈,而母后的宮門處什麼時候多了不少不同於禁衛軍打扮的士兵,現場明顯有打鬥過的痕迹,我有些吃驚擔心母后安慰,正要上前一探究竟卻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韓昭。此刻他頭髮有幾分凌亂,身上還有幾處挂彩,而眼睛卻直勾勾的盯着鳳藻宮的大門。

「韓統領——」我走上前去,這一聲依然沒有把他喚回神,正要拉他袖子,卻發現他的手在滴血,「韓統領,你的手受傷了——」我走過去,一手拉住了他流血的手掌,粗糙的手感里摸到了厚厚的繭子。

「公主——」他回過神,把手本能的縮回,看着我問道:「你怎麼過來了?」

「我來找母後用晚膳,可是你怎麼成這樣子了,誰傷的你?」以韓昭的功夫,以一敵十都不在話下,如今他負了傷,顯然對方要麼人多勢眾,要麼功夫不在他之下。

「末將不礙事,公主,你先回鳳儀宮吧。」

「我就是來找母后的,你受了傷,先回去包紮吧,或者你稍等我下,我讓母后請太醫過來給你瞧瞧。」說完我正要往鳳藻宮的宮門口走去,卻被門口的侍衛攔了下來,「攝政王有令,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

啪——我直接一巴掌呼在了那人的臉上,「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本宮是不是閑雜人等!」說完,我身後的宮女琉璃也怒不可遏的罵道:「好大的膽子,見過安寧鳳臨公主還不下跪!」可能是我們兩個氣勢還強,還是這個侍衛自知說錯話理虧,便跪下向我們行禮,「見過公主殿下,攝政王有令,公主請回!」

「本公主去留輪得着你指手畫腳,滾開,今日我偏要進去!」說着我便要硬闖,這些侍衛不便與我們動手,但我和琉璃兩個弱女子面對一群精幹的侍衛明顯處於下風,人家只輕輕一推,我和琉璃差點摔倒,幸虧有韓昭扶住我們,「讓公主進去,不然我韓昭不再乎再賠上幾個!」說完,韓昭手裏的劍提了起來,這幫侍衛手中的刀和鐵槍也作出防禦的姿勢,「公主,不管如何,只要我韓昭活着一天,定要護你們一天,哪怕是賠上我的性命!」他的目光又不自覺的往鳳藻宮瞥去,大門緊閉絲毫沒有動靜,他緊緊的握住手中的劍鞘,一股殷紅的血緩緩流下。

韓昭,您對李家和陸家如此盡心儘力,我只能把這份感激放在心中,但以你現在的狀態去和他們硬拼,只怕你凶多吉少,我不能讓母后苦心保全下的你折在這裏。「韓統領,送我回鳳儀宮。」

「這——」他有些意外的看着我,然後又似乎明白了什麼,無力地把劍放下,應了一聲:「喏!」韓昭是一路看着我長大的,對我的寵溺和愛護與父皇相比,只多不少,我的箭術、兵法都是他教的,很多人都覺得女兒家要多學些琴棋書畫之類的雅藝,唯有他,從來不以性別論處,只要我想學的,他從來都是傾囊相授,還跟我說起過花木蘭的故事,說古有花木蘭代父出征,女子也可征戰沙場,報效國家。儘管他也明白,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能上戰場的機會幾乎是渺茫的,或許是李陸兩家的血脈里就是尚武的,總之這麼多年,我們幾乎是亦師亦父這麼過來的,所以,我就逼你離開鳳藻宮,去處理你的傷口,不然再耗下去,怕你這身功夫要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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