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斯德哥爾摩(3)

第3章 斯德哥爾摩(3)

事情走向了C始料未及的方向。

他把這隻羔羊單獨帶出來,無論照顧他、或殺死他,在羔羊的生命還未終結時,藺懷生都成為了C身上無法撇責的存在。

C甚至在極短暫的時間內思考過,接下來要對藺懷生怎麼做。

但羔羊不需要他想,他善心善意地拯救了這個男人負累的大腦。在情緒經歷大起大伏之後,藺懷生腦海里的那根綳著的弦斷了,他一下子發起了燒。

藺懷生留在了這間屋子裏。躺在並不怎麼柔軟的床上,他燒得暈乎乎的時候想,原來這真的是C先生的房間。於是,這害過他的桌椅床腿,陡然都變得可愛。看不見,藺懷生就伸手,摸摸枕頭,摸摸被角。

沒那麼乖的手指一下被男人捉住,他聲音聽起來並不怎麼溫柔。

「幹什麼。」

有他的聲音,忽然整床整被子都注入了這個男人的氣息。燒着的煙葉與流過的血,那些從前藺懷生從不喜歡的味道,現在忽然給了青年滿腔的痴迷與安心。

儘管看不見,藺懷生也還是尋聲去找人,笨拙地追,眼睛因為發燒紅通通的,像乾涸后的土地。C就難免想到這隻羔羊那麼愛哭的樣子,也許正是因為他先前流了那麼多眼淚,才折騰得人發燒。更或許,他本身就是哭瞎的。

青年像好玩一樣,也牽着綁匪手不放。C很容易掙開這孩子的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他的手指卻落在對方眼睛,難道這就是他更重要的事嗎?C開始覺得迷亂,可他沒有停手。

瞎了的羔羊有一種任他予取予求的極度依戀,又弱勢,毫無依仗,這是真實、平凡的現實社會中不可能出現的關係。但就在這場綁架,這間屋子,他們兩個人完成了對彼此身份認知的確認。

於是,這個孩子有了種很神奇的能力。現在C越來越能夠感受到。他開始違背他的原則,那麼一定露出很多醜態。這與C一貫的意志相悖,讓男人覺得不應該再這樣下去。

可藺懷生的狡猾在於,他看不見。

他看不見C能夠多瘋狂多放縱,於是C就得到了赦免。

C就在這個青年面前,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他不嗑藥,但他好像有點理解那些人所表現出的享受。現在,他的神經就被抽掉,大腦舒服地放空,而開啟他醜態的關竅,就是藺懷生看不見的眼睛。這孩子的眼睛多麼漂亮,全世界亞裔的漂亮眼睛都從他這裏派生、複製,分去他細枝末節的美麗。不知道為什麼,C想起了十多年前,他路過某個當地最大的天主教堂,仰視聖母時的那一點悸動。現在,這雙類似的眼睛,從那麼高高在上的雕塑上摳下來,轉生到了這個可以由他牢牢掌握的孩子身上。

他太舒服了……

C反覆地撫摸著藺懷生的眼眶,他扣扳機的指腹,是一次次磨鍊的粗糲,現在施予這柔軟皮膚荊棘鞭笞后的痕。藺懷生渾身輕微地顫抖,他連這點疼都會被放大,但他好像從綁匪的動作中讀出了一絲含義,他就在裹實的被子裏轉動,身體和臉一點點地朝向並靠近C。他無聲默許,他來受難,他是世上最美麗而慈悲的受害者。C也讀懂了這個孩子,他覺得比起此前任何一刻藺懷生來主動靠近他,此刻他們的心才是最靠近的。

所以他是這隻羔羊的綁匪,也是這個年輕聖母的虔徒。

不。

C忽然驚醒過來。並覺得自己剛才就如被蠱惑了一樣。他感到恐怖,為放縱的自己,為藺懷生。他的手猛然抽了回去,在年輕聖母的臉上劃下一道傷疤。男人警惕而冷酷地盯着藺懷生,甚至下一秒,這隻愛過他的手很可能就作殺人兇手。

但藺懷生還來貼近。他似乎已經習慣了綁匪先生的反覆無常,他的感情讓他多麼偉大,可以有膽量去完成無盡的包容與體量。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羊,來到屠夫跟前,主動展現他的溫柔。藺懷生摸索著,終於拉住C的手,男人不肯他也要拉着,然後牽引對方的手指重新回到自己眼眶下。

C像一尊冷漠的石像。他以為他必定挖出這一對眼睛,但原來他在慢慢放輕停留在藺懷生眼眶下的力道。最後,那些施予過疼痛的粗繭對這個孩子跪服,把姿態放得很低,輕輕依偎他,反變成了眼睛身邊的盔甲。

羔羊好像是笑了一下吧。

C難以描述這笑,有點羞怯,有點忐忑,又有把他撞倒的力量。

「我眼睛……現在是不是很醜?」

藝術家、藝術商全都會哀嘆寶石蒙塵,可他是個缺乏美感的綁匪,一個遊走在生死間的瘋子,C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差別,甚至覺得不發光的寶石對於他來說反而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他自己都沒有對自己坦誠,但他的動作把什麼心思都向藺懷生泄露乾淨了,所以被窩裏的藺懷生沒有再接着問。他已經明白了。

他安靜地沉默下去,反而C越想越多,什麼都想,大腦又開始發瘋,變成他自己都陌生的瘋子。他要極力剋制,才不流露在他身上陡然出現的弱點。

「不。」

所以他的回答都是簡扼的。

得到男人的回應,藺懷生滿足地笑了笑,隨後被喂葯的時候也特別配合,就是話更多了,還會抱怨說葯好苦,頭又很痛,展現他的親近他的撒嬌。他啞著聲音,絮絮叨叨,像打在窗戶上的雨點。C想到了,這一次,嘴巴又比大腦快,就和藺懷生說,現在外頭在下雨。

「真的嗎?」

小羔羊展現他的好奇。下了雨,草地更芬芳,他一定喜歡,所以才這樣開心。

「嗯。」

C應他。他現在被關的地方當然聽不到,羔羊對外界的一切感知都只能依賴他的口述,他的舌頭決定了藺懷生聽見什麼,這使得C在感受到微妙的快樂時也懂得了慈悲。

這夜,藺懷生留在了綁匪先生的屋子裏,得到這個男人力所能及最妥帖的沉默照顧。C把床讓給藺懷生,而他自己又沒走,最後就搬了一張椅子,坐着宿了一宿。

白天,等藺懷生的燒退了,他被送回了最開始的屋子。

一開始,青年不明白為什麼,他發的燒還卷着他的腦子,他還想不清楚。只是下意識不想離開男人身邊。但當站在關押室的門前,他好像就明白了。

他轉過身,無神的眼眸去「注視」綁匪,便是這隻羔羊又在向他的綁匪注射毒藥。他沒瞎時,眼睛是最伊甸園;當瞎了,就最毒蛇,是這世上最綺麗致命的毒藥。

C被扼住喉嚨,他感到不妙,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走過去去撫摸藺懷生的眼睛,甚至更僭越放肆一些,用唇代替手,以親吻去膜拜。他想發瘋,他馬上就要發瘋,腎上腺素飈高,他的愛神是死神,他現在就在愛死神一般愛一個人。

藺懷生的話制止了他,把他從漩渦里拉出來,擦乾他身上落水的狼狽,給予他體面和體貼。

他還是笑得那麼天真而甜蜜。

「那我先回去……」他因為自己的討要,而露出幾分不好意思來,但他還是儘力去展現這份期盼,他羞怯也竭盡全力去大膽表現,「你之後還會來接我,對不對?」

他那麼可愛,又那麼壞。

救一個落水的人,是為了讓這個人在岸上被殺死。

C的大腦轟然徹響。他好像不會思考了,就只記得藺懷生和他說的這句可愛而天真的請求。

藺懷生在說完后就着急地推門逃進去了。他甚至沒有等男人給他的回應,覺得等不到,就還有可幻想的餘地。

可他沒看到C已經張了的唇,他說對,說願意,滿心着急和後悔都異化出一個全新的綁匪,這一次,C想要捆綁這個羔羊,回到他一個人的巢穴。

C甚至想要跟着破門進去,把藺懷生捉出來,不不,是把他的羔羊從庸碌的芸芸眾生的羊圈中解救出來,但他設下的圍欄此刻攔下了他自己。這個綁匪就跟丟了魂一樣,只能等着他的羔羊什麼時候跳出來,拯救他。

……

藺懷生並不知道自己被冠以「羔羊」如此極具誘導性的稱呼,成為「最完美的羔羊」。他也不知道他需要有什麼身份或使命。

這個快樂的小瞎子就彷彿他出去遊玩了一圈,和屠夫依依不捨地道別,再回到屠宰場里。但對於他真正的同伴來說,這個青年已經不再是同類。

這一次,三個人質間的氣氛就十分微妙了。

藺懷生被單獨帶走了一夜,伊瑟爾被挑中折磨一頓,平衡被打破,三人中唯剩的阿諾德較為冷靜,他知道當下最重要的是他們三個人必須齊心,無論綁匪接下來懷着什麼目的、以什麼方式對待他們,他們不能分崩離析。

伊瑟爾因為挨了一頓打,最嚴重的地方有骨折,這會懨懨躺着,阿諾德就代替他,對這個剛回來的藺懷生主動關切,同時也想借藺懷生,試着探清綁匪可能的目的。

「藺,你還好么。」

其實他們素不相識,這個亞裔青年的名字,阿諾德都是從之前綁匪的三言兩語中得知的。所以僅憑發音,阿諾德念藺懷生姓氏的語調頗為怪異。

但好在,他是個嗓音很佔優勢的日耳曼族人。

藺懷生藏在髮絲下的耳尖抖了抖,他現在已經學會通過聲音大致辨別方向,就轉過來,一點點地朝兩人這邊摸索。

走到一半,藺懷生髮現自己沒有禮貌地忘了回答,就又站定,朝着虛空認定的一個方向局促地笑,連忙回答,以期能彌補他的過失。

「我沒事的,你們呢?」

而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審視。阿諾德觀察著青年,但截至目前,藺懷生所展露的一切都是那麼自然且好懂。

但阿諾德還想再看看。阿諾德很會營造與把控沉默,他開始有意佈置。在這種氛圍下,漸漸的,藺懷生愈發感到不安,並開始湧現出一種內疚感。他昨天沒有被打,那麼一定有人成為了他的替罪羊。他現在是安然無恙回來的,就好像他叛逃了,違反了他們這些人質心照不宣的盟約,成為十惡不赦的叛徒。

青年絞着手,解釋越說越磕絆,安慰越說越多。

「是、是誰受傷了嗎?你們怎麼樣?……要不我們求求他吧?我聽到他們說,他們想要一個東西。」

「我不知道是什麼,你們呢……」

「……他也很好的,沒有打我,還讓我睡床,照顧我……那就去求求他,他說不定會答應……對了,你們吃飯了嗎……」

阿諾德皺眉。面前的青年被巨大的自責擊垮,暴露出目前他異於常人的精神狀態。

阿諾德見過這類人,在經歷嚴重的身心創傷后,他們會趨利避害地保存自己,心理異化就是一種形式。阿諾德意識到這個年輕的孩子恐怕正處在這樣的狀態,他停下了這種隱性施壓。然而——

原本如一灘爛泥般躺着的伊瑟爾笑出了聲,笑聲和破爛鼓風箱差不多。

他挪著坐起來,毫不掩飾他的鄙夷與惡意。

「綁匪憑什麼答應你。」

「你是被他打傻了。」

「還是被他睡服了?小傻瓜。」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羔羊陷阱[無限]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羔羊陷阱[無限]
上一章下一章

第3章 斯德哥爾摩(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