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那年夏天

第二十六章 那年夏天

庄唯傻愣愣的望着沙點兵,兩個人都不說話,時間凝固了。金穩說,「朱黎溺死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從頭到尾,一個細節也別錯過,誰提議去游泳的?吃了什麼?喝了什麼?都遇到過誰?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吧?誰和誰游在一起?怎麼朱黎就落單了,單獨溺水在一旁?咱們慢慢掰扯,還原真相,給朱黎一個公道,了結這樁公案。」

沙點兵說話了,他把眼神轉過來,看着前方的烤肉爐,說,「那天提議游泳的是臨時起意。高考結束了,考完試恨不得頃刻就把所有書燒了,撒了,發泄一下,還要住最後一晚,最後一晚最為瘋狂,各種大趴,被單大字報,甚至篝火歡唱,年輕多的就是折騰,折騰出花來才對得住青春二字。第二天才收拾行李,打包所有東西離開校園。我們許多都是鄉鎮學生,每天只有早上有一班下鄉的客車,郊縣的也願意多留一晚,離開的話,就是滄海桑田,天各一方,漸漸成為傳統,高考完第二天要好的吃個散夥飯,再整整齊齊的相互告別。」

李醉接話,說,「那天特別熱,汗流浹背的考完試,都特么餿了一樣。我們六個湊在宿舍門口,是我提出來野湖游個泳,開玩笑說誰敢光着裸個泳。大家畢業時候來個赤誠相見,以後再見就難了,身上幾根毛都先記全乎嘍。」

雷霆鈞說,「朱黎第一個同意,還說我們六個人的汽水歸他買,他平時沒那麼隨和,一下子大家都覺得奇怪,竟無人推脫了,朱黎還說了一句,他沒有讓他家人過來陪考,就是想自由的度過高考,自由的感覺真好。」

馬樁說,「朱黎買的是校門口小賣部的六瓶橘子水,玻璃瓶的,挺老高一瓶,那個年代也沒多少好的選擇,全是蘇打水加色素香精,特別煞口,開了瓶蘇打就冒泡,喝了就打嗝,有點沖。那時候就覺得好喝,還不能經常有機會買著喝」。

庄唯說,「我記得一瓶要五毛錢,咱們學校食堂一盤辣椒炒肉才賣五毛錢,他這幾瓶汽水,就是一個禮拜飯錢。花的挺大。」

沙點兵說,「我記着咱們拿着橘子水一路往野湖走,都捨不得馬上喝汽水,說到了地方,游一會,太陽一曬肯定就渴到不行,到時候再喝。那天真的很熱。」

李醉說,「到了地方,我喊的,必須脫溜光,裸泳,不許穿褲衩,解放天性,給高考特么一個光屁股。」

雷霆鈞說,「李醉是脫溜光,第一個撲騰一聲進去了,我們跟在後頭就奸笑,把他褲衩藏了,說就讓這孫子當個光腚代表紀念紀念高考就得了。我們都沒脫褲衩!」

沙點兵陷入回憶,雙手握在一起抵在面孔前面,臉上有美好的光澤,眼神也迷離,嘴角帶着笑意,朱黎彷彿就在他眼前。金穩有點心疼了,手臂輕撫沙點兵的後背,揉着,摁著,臉也湊近他的臉,想儘可能給點安慰。沙點兵明白了金穩的心意,看了一眼金穩,說,「他游泳的樣子我記得!」

雷霆鈞說,「我是最後一個下水的,你們特別瘋狂,撲通撲通跟下餃子似的,你們個個意氣風發,就我患得患失,不知道考的怎麼樣!考不好我爸爸走後門送我進一中的心血就白費了。你們沒一會開始比賽,沒多久全沒影了。」

馬樁說,「我們在水裏奮力撲騰的時候,還在討論將來。雖然有很多各人的苦,但是畢竟還是有光明而言的,那時候年輕真好。」

庄唯說,「李醉說他要當記者,就算沒職沒位,也是無冕之王,到哪裏都被捧著。馬樁說他要掙大錢,最短時間掙到最多的錢,錢是太好的東西了,一輩子就認錢是祖宗。朱黎和沙點兵一左一右的游泳,互相飆著勁兒比誰快,撲騰到哈哈大笑的泄氣了都。」

沙點兵說,「第一輪游的太猛,鬆勁兒松的快。我們慢慢的上岸休息,開始喝汽水。四下通亮,陽光正濃,覺得從此就是安穩在世,一切都不在話下。」

李醉說,「遊了一大圈上岸發現你們全雞賊,就我一個人光着。我不幹了,我就開始動手扒他們。」

雷霆鈞說,「我們幾個你誰也打不過,你也就比庄教授塊頭大,只能扒他一個了。」

沙點兵說,「說着鬧起來,我們幾個摁的庄教授,讓李醉扒的褲衩!」庄唯笑起來,笑得有點猙獰,看着眾人,一眼一眼看過去,說,「我可記仇了,拿個小本本,仇全記下來!」

馬樁說,「鬧起來沒邊,又把庄教授抬起來扔水裏了,撲騰一聲,跟掉井裏似的。李醉就光着屁股躺在岸邊,說不給褲衩就光着,涼快,不怕看。啥叫不要臉?啥叫不要屁股?誰愛看誰看。」

李醉說「樂極生悲吧!鬧的有點沒邊,接二連三的你追我趕,興奮過頭,也體力透支,後來三三兩兩的上岸,喝汽水,下水,也沒誰注意朱黎就不見了,怎麼就出事了呢!?」

沙點兵眼神暗淡了,思考着,回憶著,那一段記憶他想完全抹去,有些東西已經強行刪除了。他說,「第一個發現朱黎趴在水裏的是雷霆鈞。他沒有第一時間游過去把他翻過來。他看了一會確認是朱黎,反而是游回岸邊喊我們。我跳起來跳進水裏,渾身沒勁,越游越覺得遠。我看見朱黎在水裏的姿勢,就覺得一切都完了。沒有人幫忙,我一個人把他拖上岸,我看了一圈四周,大家都在面面相覷。我在朱黎出事的時候,是第一個起身逃跑離開現場的。是李醉報的警。我在奔跑途中就發現一件事,我的雙腿不是太有力,我雖然在奔跑,卻怎麼也跑不快,就像運動跟不上思維一樣。想邁大步卻原地踏步的感覺。我當時以為是情形所致,心慌意亂造成的,其實不是。心神焦瘁造成的不會是這種有心無力,而我也不是那種特別容易顫抖的人。」

李醉說,「我記不全什麼,但是那天我一直呆在原地,也有點有氣無力,覺得好像手和腳都泄了勁兒了,我覺得游個泳游透了力,拉到筋了。」

「和游泳勒到筋很像,所以不易覺察。那天,有五個人的橘子水裏有肌肉鬆弛劑,恰巧,朱黎,只有他把一瓶橘子水,全喝光了。。。」

金穩扶著沙點兵的肩頭,摩挲著,用力摩挲,沙點兵看着烤肉爐,眼神陰鬱,嘴角抿著,後背也僵了。李醉哆哆嗦嗦的說,「沙點兵,你的意思,就是兇手想我們全死光?!」

庄唯兩手拄著桌面,低着頭,看着盤子裏被叉的亂七八糟的烤肉,說,「朱黎的死,拯救了大家!」

沙點兵抬起頭,看了看前方,目光沒有聚焦,很空洞,說,「那個下藥的人,有一刻恨不能要我們每一個都死,都死。他的恨很奇怪,有點像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是個被恨填滿的生命,生活中沒有一樣令她滿足,愉快,所有細枝末節都令她焦慮,悸動,不安,和惱怒。他的母親眼裏沒有溫情美好的事物,慣於找出各種瑕疵和不足,他母親有着病態的人格,性格卻極其強悍,能用利嘴殺人於無形,可以喋喋不休四五個小時,把一個人罵瘋,或罵死,把一件事搞透,樂此不疲的折磨著身邊每一個人。」

沙點兵說,「一個用詛咒,謾罵,憎恨和咬牙切齒支撐生活的母親,她帶給一個家,是鐵的秩序,軍隊一樣的服從,和豢養的打手和要嘛屈服要嘛諂媚的生命。」

金穩聽的臉色嚴肅起來,眾人都把目光轉向了庄唯。

庄唯微笑,說話了,說「我考上一中,我大哥小弟心裏不舒服,也就我二哥為我高興,我平常回去都把他們攢給我的活幹完,所有寒暑假時間都在我小姑姑的沙場拉板車。我在長身體的時候拚命幹活,很重的板車,個子都壓住了沒長高,營養也跟不上,太省了。三年高中幾乎都是住在她的沙場,我家裏在我讀高中住校的時候,就自動把我的地方清除了,有時候過年都沒地方給我擠,就像我總被人忘記了,我媽提到我,必是我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不三不四,她喜歡老大,我大哥像她養的打手,我媽無論為什麼發飆,都是我大哥一把揪過來幫着收拾,我四弟最沒骨頭順邊倒,我二哥骨頭硬,就打的烏煙瘴氣的,我媽就說是我挑唆的他們不和,就屬我尖懶饞滑,喪盡天良,賊眉鼠眼,她樂於把最難堪最扎心的辭彙集中起來當做重型武器發射出來專門送給我。我也是個古怪的人,在農村我這體格輪不了鋤頭,念書又特別花錢還坐着不動,所以我的路走的二頭堵了,人變得怎麼的都不對。十七八歲的性格開始死犟死犟,擰,不說話不轉身不回頭,不怪我媽不待見我。兒子太多不值錢,壓力還山大。我媽那一腦門子官司,沒有一天天是藍的,生活很艱難。」

眾人都沉默了,死盯着庄唯,不明就裏,莫名驚詫。沙點兵看着庄唯低頭嘆氣的功夫,接着他的話說,「如果一個人用殺戮開始了他的方式,殺人會有癮的你相信嗎!?」

庄唯說,「我信!」

沙點兵說,「有時候恨一個人,可以把他最在意的拿走,就最好不過了。活生生的看着他痛苦,豈不就是圓滿的結局。你母親最愛她的孫子,最疼最小的兒子,你大哥的孩子的死,你四弟的殘廢,都沒憑沒據,被定性為意外。那孩子死於窒息,果凍嗆的,四弟被敲了腦袋,沒死已經廢了。一個人如果開始殺戮,真是一條不歸路,他總能想用最捷徑的路徑奔跑尋找,不願意拖延片刻。」

庄唯說,「是的,你說的沒錯。」

沙點兵說,「你還是賭沒有證據。庄老師。對嗎?」

庄唯看看沙點兵說,「你說什麼都對。」

沙點兵說,「酒桌上雷霆鈞提到你家的事,你就覺得你的事有漏的可能。我一旦仔細推敲你家的事,十五年的案子我都不放過,何況這麼明顯的很集中的意外,都發生在你周圍。殺戮是有癮的,這一點,你也知道。」

庄唯說「我那三年高中過的很苦,很苦。我每個月用來吃飯的錢就二十塊,每天不到一塊錢,有時候為了省錢,我只吃鹹菜,一天伙食費就花三毛錢飯錢,沒菜。我實在沒錢了也會沖我爸要,我爸一點家都不當,也就幾毛幾塊的救我,我不敢沖我媽要,我看見她都繞着走,從來不和她呆在一個屋裏,不喊她,禮拜天在我姑那使勁拉幾車沙子,問我姑借一點,問我所有親戚都借過錢,我想掙錢想瘋了,我還跟着哭喪隊去掙過哭一天十塊的活兒,架棺材背死人有錢我都願意干。

我在學校從來沒人問我,渴不渴,餓不餓,穿的暖不暖,沒有一個人。你們根本看不見我,我拉板車掙錢沒人知道,我手破了皮,脖子套著繩子勒出印子也沒人在意,我每天就著鹹菜吃白飯,沒人知道,我小心翼翼的活着,溜著邊,想着熬過這三年,考上大學,離開這裏,機會多了自己掙學費就容易點了。我怕自己熬不過這三年,三年太長了,我像馬樁一樣,懼怕著未來,因為窮,和無家可歸。

我和李醉上下鋪,一個學期一換,可我三年都沒下來,因為他不願意上去,我就只能在上面三年。我不敢反抗你們其中任何一個人,你們說什麼是什麼,我已經沒有個性,沒有想法了,我就想當個隱形人度過這三年,不要讓誰發現我這麼慘,沒有家,心裏沒有根,我除了學習,似乎也沒有別的世界。

雷霆鈞第一個發現我逆來順受,拼了命支使我干這干那,我唯一能得到的好處,就是可以挖他帶肉末的鹹菜,把他用差不多的牙膏拿過來說是擦球鞋,其實是擠在自己牙膏里接着用,隔三差五幫他打飯挖他的菜吃。

我是一個默默存在,有活兒就能想到我,只要看見我了,順理成章的啥事都自動歸我頭上了,彷彿理所應當,沒有人覺得有異議。馬樁早出晚歸,就睡覺時候在。你們有啥事都願意和他說。沙點兵也早出晚歸,幽靈般存在,像影子似的,可就是誰都把他當人,不敢惹他。

我只想也當影子,幽靈般存在,把我當空氣吧!或者把我當個正常人,可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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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遊戲的邀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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