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第79章 第79章

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

事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太宰治再怎麼也沒能想到,這個世界的津島溫樹,竟然會選擇提前一天結束自己的生命——只是為了告訴他那個殘忍的事實。

天空突然下了暴雨,好像都是剎那間的事,原本的太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太宰治整個人被雨澆透了,彷彿他也和津島溫樹一起將自己投進了湖中。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濕了,雨水的黏膩感像是冰冷的毒蛇,讓太宰治整個人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他總是這個樣子的。」

津島溫樹用一種最殘忍的方式斬斷了太宰治和他之間的聯繫,太宰治的大腦從未如此清明。親眼目睹他的死亡,太宰治的心裏絲毫沒有洶湧撲上來的悲傷——他以為會有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蕪的沙漠,有風吹過這片沙漠,卻連顆砂粒也卷不走。

他接下來的人生,不會再出現津島溫樹的身影了。無論是溫柔的記憶,還是略帶涼意的擁抱,都只存在於過去,未來也不會在有。

到這一步,太宰治已經很明白所謂npc「津島溫樹」的真正身份了。

他從來都不是一團虛擬的數據……

他是貨真價實的本人。

太宰治低聲說:「如果這是你的選擇。」

……因為這是他的選擇。

儘管太宰治再如何捨不得,再如何自私。

這一次,他選擇尊重津島溫樹的意願。

風拂過湖面,捲起一層層漣漪。太宰治一個人站在湖邊,也不管寒意已經鑽入他的四肢,閉上眼。風越來越大,樹上的櫻花被吹落,花瓣好巧不巧地灑在了湖面之上。

「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太宰治說,「這次你絕對不會再做噩夢了……我保證。」

如果此時有旁觀者,恐怕會驚訝地發現。

這一幕與多年以前,津島溫樹送走自己媽媽的場景莫名地重合了。

據說副本里的死亡,便是真正的死亡。那麼在這個副本里,津島溫樹躺在了冰冷的湖下,現實里的津島溫樹也應該已經停止呼吸。

這次,津島溫樹在太宰治的眼前離開了。

在這之前,他最起碼還能觸碰到津島溫樹,儘管他沒有心跳也沒有脈搏。從今以後,他連這個都做不到了。

-

衛宮切嗣皺着眉想到津島溫樹臨走前塞給他的那張小紙條,他已經將小紙條上的話背得滾瓜爛熟。

可是他仍然不懂,為什麼那幾句話就能幫助他們?

……不過這個交易對他們來說,怎麼都不會虧就是了。如果津島溫樹沒有完成他們之間的約定,衛宮切嗣也不必去履行。

「天怎麼塌了……已經有人贏了嗎?!」

聽到愛麗絲菲爾的這句話,衛宮切嗣猛地抬頭。果不其然,天空正在不斷地崩塌——這一切他們都已經很熟悉了,是副本結束的標誌。

……但比起之前的兩個副本,這次是不是太快了點?

而且這次的贏家會是誰?

衛宮切嗣嘆了口氣,他們手中本來有着關鍵的線索,但沒想到在這個副本里卻仍然沒有取得優勝……那麼最後一個決定勝負的副本會相當麻煩。

要怎麼樣才能讓吉爾伽美什使用他的寶具呢?

如果英雄王肯出手的話,難度會大大降低。

和之前的副本不一樣,四周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衛宮切嗣認了出來,那是監管人的聲音。

「檢測到副本主要人物津島溫樹已經死亡,津島溫樹退出遊戲,不再具有成為遊戲玩家的資格。第二個關卡沒有勝利者,津島溫樹的協助者不再有進入遊戲的權利——」

「……」愛麗絲菲爾懵了下,「等等,他怎麼就死了?誰殺的?」

所有的線索在衛宮切嗣的腦中都串成了一條,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原來如此……恐怕我們見到的,其實就是真正的津島溫樹。在此之前不是說津島溫樹是以特殊的方式參加這次關卡的么?」

愛麗絲菲爾回想了一下剛剛見到的那位青年:「那他是……自殺的?」

「這我真的沒想到,」她輕聲說,「我沒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來結束……明明有可以活下去的機會,但是還是放棄了。」她揉了揉弗洛里安的頭,擔憂地叮囑:「千萬不可以學,知道嗎?」

弗洛里安撇了撇嘴:「當然不會去學,我還有那麼多好吃的沒吃完呢!」

……當個笨蛋也沒什麼不好的。

愛麗絲菲爾嘆了口氣。

眼前忽然跑過一個人,愛麗絲菲爾定了定神,眯着眼睛分析那個背影:「那不是太宰君嗎?他要去找誰?」

太宰治並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找到那個人。

——那個造成了這一切罪孽的人。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再過幾分鐘,這個副本就會徹底地崩塌。他從未如此痛恨過這個副本的真實性——完全模擬了津島家的樣子,這段路是如此遙遠,好像就永遠都看不到盡頭。

可太宰治仍然在繼續奔跑。

他路過了弗洛里安他們,江戶川亂步也沒叫住太宰治,禪院尚也還一臉莫名其妙。這個副本的npc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世界正在崩塌,都繼續做着自己手上的事。

太宰治穿過小巷,靈敏地單手翻過了牆,一腳踹開了木門。他不斷地喘著氣,目光鎖定了正坐在桌邊喝酒的那個邋遢男人。

津島家主恍了下神:「……溫樹?」

「你不配提他的名字,」太宰治扯住桌布,將桌上的菜和酒一股腦兒地掀到了地上,用力地將津島家主的腦袋給按在桌上,一條腿壓住讓津島家主不能動彈,「你做了什麼?你對他做了什麼?」

這下津島家主就算再遲鈍也反應過來了。

「你不是溫樹,你是誰?」

他那被酒色掏空的身體已經相當虛弱了,在太宰治的壓制下根本沒有反手之力。

「你明天打算對他做什麼?在他離開之後,津島家每天都在衰弱,你總有一天會發現,津島溫樹名下的所有財產都早已經被各種方式捐了出去……他死了你什麼也得不到,」太宰治怒極反笑,「他打算投湖,但是被你發現了,你慌得不行,你不想失去津島溫樹給你賺錢,也必須保護所謂津島家的名聲……」

「畢竟津島溫樹實在太有名了,一個有名的人走向死亡,總是會有人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去探究的。所以你偽造了一場意外,誤導了所有人——好巧不巧,津島溫樹希望自己一個人孤獨地死去,也支開了所有人。沒有目擊證人,死者也不能再開口說話,所有人都會因為津島溫樹只是不小心葬身火海了。」

「這一切都只不過是意外,反正只要有個理由,就算沒找到屍骨也沒關係。」

太宰治的語調很平靜,但手下的力道卻不小。他緊緊地掐著津島家主的脖子,手上甚至都爆出了青筋:「你一把火燒了津島溫樹的所有,他什麼都沒給我留下。」

津島家主強撐著罵了一句:「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可是我的兒子啊!」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太宰治想。

看啊,從津島溫樹出生以來,津島家主從來都沒有盡過一份父親的責任。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卻拿自己是津島溫樹的父親來說事。

多麼諷刺。

明明什麼都沒付出,卻又什麼都想得到。

外面還在下着雨,太宰治聽着嘩嘩的雨聲,眼睫毛動了動。津島溫樹希望太宰治放下他,走出他的死亡帶來的陰影,拋棄心裏的愧疚,擁有一個美滿的人生。

但那怎麼可能呢?

太宰治太聰明了——他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這件事的。

但他不能這麼做,他不能再這麼自私,眼睜睜地看着津島溫樹痛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太宰治不知道,每次當津島溫樹嘴角提起溫柔的笑的時候,心裏究竟在想着什麼?他分明每天都在做噩夢,當他和津島修治說晚安好夢的時候,又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情?

這個虛擬的世界在崩塌,他的世界也在崩塌。

太宰治第一次生出了不想離開這個副本的願望——他不想回到現實。如果回到現實,他大概會發現自己的手機上全部都是來自醫院的未接來電。他想像著自己回撥過去,手機那邊傳來護士略帶沉重的聲音:「……很抱歉,我們已經儘力了,但是……」

「這個關卡已經結束,你也不會再擁有留在這裏的資格。」

這個有些機械的聲音讓太宰治從凌亂的思緒之中抽身。他茫然地抬頭,發現從這個關卡開始起就沒有出現過的監管人站在門口,那雙金色眼睛正冷淡地看着他。

太宰治問:「這是你們的安排嗎?他必定在這裏迎來死亡?」

「這不會是任何人的安排,這是他自己的選擇。」監管人說,「是他自己造成的後果,他對神並沒有那樣強烈的信仰,哪怕神賜予了他力量。」

「你們不會讓這樣的人獲得勝利,是嗎?」太宰治直直地看着他。

監管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祂選擇玩家的標準,是他們有遺憾、有還沒有完成的事,就算是津島溫樹也一樣。」

太宰治抬起頭。

「這樣的遺憾吸引了神,是他們自己召喚了神,不是神召喚了他們。別人的遺憾都是想留在這個世界上,想繼續好好地活着,和重要的人一起共赴未來。」

「但他在這一點上,不一樣。」

監管人破了一回例,難得這樣話多:「當時他剛剛到了神的身邊,每天都很安靜,不說什麼話,整天都望着一個地方發獃。神的宮殿裏有各種美味佳肴,但他從來都只吃海鮮。」

「有次神問他為什麼對海鮮有這樣的偏愛……他告訴了神,他活着的時候很少下廚,每次下廚都是處理海鮮。他說他那天走得太早,還欠一個人一頓海鮮大餐,也欠那個人一次旅行。」

「在談論起這件事的時候,他的眼睛總算有了點光亮。神問他,『這就是你想重返人間的理由嗎?不是想繼續活很多年?』他那時候點了點頭……後來神單獨召見了他,在遊戲開始之前,神告訴我,津島溫樹不會獲得勝利,只是一個過客。他獲得預選關卡勝利的時候,我以為他欺騙了神,所以才警告他。」

監管人慢慢地摘下了面具。

他擁有一張俊秀的面孔,只不過有點僵硬。

「是我錯了。」

監管人說。

「現在想想,他之所以獲得了預選關卡的勝利……那時候大約就是在為自己的離開做準備了。他總是想竭盡全力地告訴別人自己不是個好人,津島溫樹好像覺得,作為壞人離開的話,身邊的人就不會那麼難過了……」監管人嘆了口氣,「他應該已經完成了心愿吧?」

太宰治慢慢地鬆開了手。

津島家主的身體化作了一團數據,灰飛煙滅。

他想起——想起和津島溫樹重逢的第二天早上,他一醒來發現身邊沒有津島溫樹,匆匆地打開卧室門,便看見鳶發的清瘦青年正站在廚房裏,溫和地和他說早安。

他想起——想起第一個正式關卡里,他突然很想吃螃蟹,而津島溫樹答應了下來。他們本來約定好要去東京一起吃螃蟹,但那天晚上津島溫樹從市場買回來了新鮮的螃蟹做了頓大餐。在那個時候,津島溫樹應該就已經知道,自己支撐不到去東京的那天了。

他想起——重症監護室里熟悉的眉眼,武裝偵探社醫務室里冰涼的手,茶几上的溫水,上學前的許諾,房間里溫暖的月亮燈,辦公桌上的書籍,撥開樹叢第一眼看到的人。

津島溫樹完成了心愿嗎?

太宰治問自己。

他確實完成了,所以他離開了。

一個人。

……原來他一直都記得當初的約定。

津島溫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也從來都沒有對太宰治食言過。

「第三關遊戲不會再對你們開放,你想要知道的我也已經告訴你了,」監管人重新戴上帽子,對着津島宅的方向行了一次禮,「一切到此結束了。」

-

遊戲結束了,武裝偵探社終於能回歸正常生活,一切都恢復了秩序。他們將不再涉足那個有着神明、涉及生死的世界,橫濱看似也恢復了安寧,坐在港口Mafia的森先生鬆了一口氣。

太宰治踩着點走進了偵探社的辦公室。

要說這個遊戲給偵探社帶來了什麼變化——最大的變化莫過於太宰治了。他像是想通了,竟然不再在宿舍里矇著被子睡過點,每天雖然都是踩點上班,但起碼沒有再遲到了。和國木田獨步搭檔的時候,也沒有動不動就嚷嚷着要去跳河要去尋找新的自殺方法,儘管表面上看着還是不怎麼靠譜,但卻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國木田獨步差點都要掐着他的臉懷疑是不是有人冒充了太宰治。

但國木田獨步看着他,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動手,也沒有將疑問問出口。

偵探社看上去都恢復了正常,一切都和津島溫樹沒來之前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只是與謝野晶子發獃的時間增加了,似乎也沒有那麼愛成天把自己當個酒桶似的灌。江戶川亂步有時候會獨自一個人坐在窗邊下棋,坐坐左邊,又坐坐右邊,彷彿這樣就有兩個人了;他還會將下巴放在自己裝零食用的保險箱上,零食喜歡兩份兩份的買。宮澤賢治買了個保溫杯,每天都將適宜溫度的水放在保溫杯里。國木田獨步下班後會去心理診所幫忙,努力對小孩們擠出溫和的微笑。

儘管有遺憾,儘管不想放棄,但生活仍在繼續,不會停下。

太宰治抽空回了青森一趟——太多年沒回去,已經物是人非了。津島家早就破產,津島宅也已經被別人買下,不過有人還是認出了太宰治是津島家的孩子——因為他和津島溫樹長得很像。

太宰治從別人那裏得知,津島家在失去津島溫樹之後直線下降,原本那些屬於津島家的財產,慢慢地都冠上了別人的姓名。而津島家主過慣了享樂的日子,根本不能忍受貧窮,沒多久就徹底瘋了。沒一座精神病院願意接受他,畢竟他沒有錢,也沒有兒女願意為津島家主買單——誰能樂意承認自己有個精神病父親呢?很快就沒有人知道津島家主的下落了,有人說好像幾年前看過他衣衫襤褸地乞討,捧著個破碗還告訴別人,自己有個多麼多麼了不起的兒子,他一定會來接自己重回榮華富貴的。

青森的冬天陰冷,或許津島家主早就凍死在了某個角落。

和宅子的新主人打過招呼之後,太宰治在那座湖泊前站定。這座宅子實在太過陰森,新主人進行了一番大改造——唯一沒改造的是津島修治小時候的房間和這座人工湖。他小時候的房間,現在是這家唯一的小少爺的居所,太宰治路過的時候還能聽見裏面傳來孩童的歡聲笑語。

湖泊沒什麼變化。

現在並不是櫻花開放的時候,樹上光禿禿的,並不好看。傍晚時分,湖上起了一層淡淡的霧,偶爾能聽到幾聲小鳥撲扇翅膀的動靜。落日鑲嵌在天邊,給湖面鍍了一層淺淺的金色,有風吹過,晃起了小小的波紋。太宰治慢慢地在草坪上坐下,單手撐著泥土,伸出另一隻手拔了根草丟進湖中心。

在離開那個夢境之後,太宰治就接到了來自醫院的消息。

津島溫樹化作金光消失不見了。

連最後的屍體都沒有剩下,太宰治不想給他立墓碑,畢竟津島溫樹已經有了一座墓碑——這種東西又不是什麼好的,沒必要再來一個。

他在重症監護室里坐了很久就出來了,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面對空蕩蕩的病床,太宰治也不知道自己要給出什麼反應才合適。現在是夏天,十年前津島溫樹失蹤、他離開津島家的那個時候,正好也是和現在一樣的夏天。十年前的他找遍了津島家的每一個角落,去報案去調動人手搜索,用腳步丈量了青森縣的土地,徒勞地尋找著其實早就已經躺在湖底的哥哥,連一點線索都沒有。

之前有過先例,現在也不用再來一次了。

津島溫樹總喜歡悄無聲息地離開。

太宰治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湖畔,從落日坐到了天黑。繁星在夜空中閃爍,縱然現在是夏日,夜晚也仍舊帶上了一點涼意。太宰治忽然站了起來,雙目盯着湖水,蹲下身,讓湖水浸沒過了手腕。

——很冷。

——真的很冷。

和津島溫樹身上的溫度一模一樣。

他的手浸泡在湖水裏,彷彿這樣就能感受到津島溫樹身上的溫度,就能再一次見到他。

恍惚間,太宰治竟然看見二十歲的津島溫樹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穿着那身眼熟的白色和服,風吹起過於寬大的袖子。他安靜地望着太宰治,嘴角含着溫柔的笑。

「……是你嗎?」

太宰治愣了愣,問:「我明明沒有睡着,這是夢嗎?」

津島溫樹慢慢地走了過來——太宰治這才發現,他竟然是在水面上行走的。津島溫樹打量了他一下,輕柔地托起他的手腕,用自己的衣袖擦去太宰治手上的水珠。

「不要把手伸進水裏泡太久,」他沒有回答太宰治的問題,只是叮囑,「回去吧。」

太宰治猛地睜開眼睛,眼前早就沒有了津島溫樹的身影。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上面沒有任何被水浸泡過的痕迹,指尖只有泥土傳來的微微濕意。

——太宰治這才明白,原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畢竟津島溫樹死後的這些天,他從來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一次,躺在床上根本沒有辦法閉上眼睛。

太宰治很理智,一直分得清何為現實何為虛幻。

可是現在。

他寧願自己還是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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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皆是我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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