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6章 第6章

遲向晚出去的時候手頭空空,回宮的時候打著一把月白色的油紙傘。

太後身邊的松瀾姑姑趕忙把她迎進殿內,她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的焦急神色頓時一空。

「看到外頭雪下得越來越大,正準備派了太監去尋小姐。還沒有來得及給您把傘送去,您便回來了。幸好沒叫您淋著,否則太后她老人家一直掛心呢。」

她又趕忙給遲向晚端上一杯熱騰騰的薑茶,讓遲向晚趁熱喝下,去去寒氣。

端來盛有薑湯的杯盞時,松瀾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遲向晚手中的傘上:「這傘奴婢幫您收了吧?」

遲向晚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松瀾。

得知那油紙傘是圓琛相借時,松瀾便笑道:「原來如此,奴婢還說何人風雪天肯將傘相借。但如果是圓琛法師,則一切都解釋得通了。別人冒大雪晚上收集花間雪水多半是瘋子,冒著大雪將傘相借多半是傻子,怕是受了什麼刺激,不過一笑柄耳。但圓琛法師卻是不同的,他本性如此,是最清雅不過,最慈悲為懷不過的。」

遲向晚不著痕迹地支起耳朵,問道:「姑姑這話怎麼講啊?」

「前兩年,江南道下屬某地鬧洪災,修的水渠出了問題,洪水四溢,很多農民因此顆粒無收,走投無路。農民沒有收成,幹不了活,也交不起糧,生活十分困苦。恰逢官員三年一次的考績,當地的父母官為了政績考量,決意將此事壓下,沒成想洪災遲遲未除,農民積怨已深,造成民亂。」

「雖然陛下派人平定了民亂,但事情畢竟沒有解決,要想災荒地的農民真正安定下去,還是要給他們提供一份自給自足的活計。只是這便產生了一個新的問題,農民一向靠種田為生,身無所長,舊有的田地被洪水衝垮,要復建需要很長時間,去哪兒給他們尋新的田地呢?」

「就在這時,圓琛法師主動站出來攬下這件事,那時儘管皇上早就為他特設江南道總主持一職,即統領江南道所有的寺廟,意為住持之首,但大家都覺得這是他靠天皇貴胄的身份謀得的,多半看他不起。」

「他那時尚且聲名不顯,人微言輕也沒什麼人在意。甚至有人跑到他面前,當面質問道:『佛寺的布施又能夠支撐那些災民幾日,施捨得了一時,施捨不了一世。既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圓琛法師你也只是沽名釣譽罷了。』」

想到當年這種觀點甚囂塵上,而那時尚且未及弱冠的少年便要一個人面對這千軍萬馬的詰問。

松瀾也不禁十分感慨。

那時圓琛也同現在一般模樣,身著紫衣身姿頎長,聞言不過笑一笑。

他起身下座,面上沒有多餘的表情,然而他越是平靜越是出乎那些人意料,畢竟一片好意被如斯責問,鮮少有人可以保持從容鎮靜。

圓琛步步向詰問他的人走近,那些人就不由自主步步後退。

終於圓琛停下了腳步,目光直視那些人,一字一句道:「如果我說,我要把這些人安置到寺廟中呢?」

眾人嘩然,寺廟誠然也有土地,但空地不多,大部分土地已經種上了觀賞性的植物。

圓琛便在自己管轄的寺院里,移除觀賞性植物,就連幾棵菩提樹也被他下令砍掉。

這次就連很多僧人苦苦勸他不要一意孤行。

他只回應道:「菩提本無樹,移除又何妨?若是能教災民安居樂業下來,多救一眾蒼生,如此才是自證菩提了。」

圓琛力排眾議,將災民接至寺院,實行以工代賑。災民們只要將觀賞性植物砍下,或劈成若干木條當作柴火,或充作木材搭建起供自己住下的房屋,就可以從寺院得到糊口的吃食。

災民既不用擔心飯的問題,又不會一身力氣沒地方使,自然很快安定了下來。

如此到了來年開春,當圓琛詢問災民是否留下時,絕大多數災民竟然不舍離去。

此心安處是吾鄉,離開這裡又能回哪兒呢?

再被狗官兒欺壓,哪次再有災厄降臨又面臨顆粒無收、走投無路的窘境。

他們自是不肯,紛紛跪下求圓琛收容。

圓琛將此事回稟皇帝,獻策帝王。

說不妨在這些寺院中開設憫田院,取憫民之意,收容因自然災荒而無家可歸的流民,讓他們在寺院進行勞動以養家糊口。

去歲的成效皇帝也是看得到的,以前處理災民的方法只有發放救濟糧,可這並非長久之策,且對國庫消耗過大。

眼下有既不用損耗國庫,又可以妥善處置流民的辦法,更何況圓琛雖說出家,但從血緣上而論還是皇家的人,推行以工代賑之策、憫田院之舉也能算得上是皇家市恩於民。

念及這三點,皇帝自然無不應允之理,於是憫田院便開始在江南道的一些寺院推廣開來。

圓琛也因此聲名大顯,這個名字不僅在一眾僧人那裡廣為流傳,災民和勞苦大眾更是將之視為救萬民於水火之中的神明。

松瀾將兩年前的事完完整整地講完后,遲向晚沉默了一瞬。

面對如此大的信息量,饒是她善於辭令,也一時半會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心中消化良久,她才道:「法師慧質仁心,確實非同凡響。」

松瀾也很贊同:「圓琛法師最初提出出家修行時,皇帝太后都很是反對,本來皇帝還想等待法師十五歲便封他為王,看他好好的王爺不做非要去當和尚,氣得連最愛的貔貅鎮紙都摔了個粉碎。」

她話鋒一轉:「但終究還是讓圓琛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服這二位同意,成了咱們大鈞朝第一位從皇室出家的和尚。」

遲向晚忍不住納罕,皇帝她接觸不多,但太后她還是了解一二的,最注重顏面的一個人,怎麼會容許皇室出現這種史無前例,在她眼裡頗為荒唐的事呢?

真不知道圓琛是何等字字珠璣,才能說服太后。

何況那時他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啊。

不過皇帝的生父肅王只有皇帝和法師兩子,儘管法師年齡遠小於皇帝,暫時構不成威脅,但終究有長大成人的一天。

恐怕太后也是出於維護皇帝皇權的考慮,才准許了這件事。

遲向晚一邊暗自思索,一邊不忘捕捉松瀾話語中每一條關鍵信息。

松瀾是太後身邊的老人,一向消息靈通且豐富。

說起這位令人嘖嘖稱奇的圓琛法師,她的嘴像打開了閥門,畢竟宮中之事說起來自然要謹慎小心,圓琛已非紅塵之人,多說幾句倒也無妨。

何況此人也有很多值得一提的地方。

「剛才姑姑說的是圓琛法師的慈悲為懷,那法師的清雅又是怎麼講呢?」

「遲小姐聽老奴慢慢道來。」松瀾打開了話匣子。

「小姐應該也對法師常常雲遊四方有所耳聞吧?」

「事實上,法師除了四處普渡眾民外,還兼雲遊各處。每每聽聞何處有石刻古迹,有書畫名帖,都會欣然前往。有時為了觀潮,在江邊站上一天一夜都在所不惜。」

「他對於各種古玩珍品鑒賞能力也極高,有時翰林院那幫人拿捏不準字畫真偽,皇帝都會讓法師幫忙鑒定。」

「法師自己雲遊,但從不忘宮中眾人。他曾道『我雖心歸佛祖,但血系皇室,生身親緣不敢忘』。像龍清宮門口那盆四尺高的珊瑚,便是法師雲遊至嶺南時在一競賣會上所見,他當即拍下,讓人千里送至京城,給陛下做壽禮。」

松瀾望著遲向晚,笑眯眯的:「所以小姐曉得了吧,法師這般世無其二的人,為了收集烹茶的梅花雪水,風雪中呆上一晚不過也是尋常。不過說來最近天也是不好,不是先前天乾物燥引起走水,就是今日天降大雪道路不暢,也不知道冬至宮宴能不能順利舉行……」

松瀾卻像意識到了什麼,覷了一眼遲向晚神色,及時住了口。

提到冬至宮宴,遲向晚想起今日太后和祖母將自己支開的事,看松瀾這副諱莫如深的架勢,想必冬至宴上有什麼和自己有關的事了。

她一個女兒家,無外乎和她的親事有關。

自從言穆葬身火海,遲太后和遲淑妃又在宮中站穩腳跟后,老夫人有幾次有意無意地暗示,家族中的長輩打算將她嫁入皇家。

遲淑妃的大皇子只比她大一歲,年齡上正合適。

這次的冬至宴,怕不是個相看宴。

遲向晚已經沒有心思繼續聽松瀾說些什麼了,她找了個借口屏退松瀾,支起胳膊雙手托腮看著窗外的大雪。

也不知道那位圓琛法師現在如何了,現在的雲致亭應該格外寒冷吧?

雪都這般大了,說句仿若鵝毛都不為過。

而雪與火是不相容的。

她又一次想起了春獵時的那場火。

……

時間回到太后從昏迷中醒來,遲向晚於官道上遇見福寧的那一日。

遲向晚因侍疾有功,受到太后的嘉獎,來尚服局挑選蜀錦。

尚服局在一個二出二進的院落裡面,遲向晚和引路宮女二人穿過堆滿各色布匹的庭院,引路宮女向嬤嬤說明來意。

本來幹活干到一半,有不速之客前來打斷了工作,尚服局的嬤嬤有些不爽。

但一聽到是太後娘家的小姐,面上頓時恭敬三分換了一副笑臉。

「快把那幾匹蜀錦拿來讓小姐瞧瞧。」尚服局嬤嬤使喚著手下的宮女。

等到宮女將那幾匹抱來后,她指著幾匹疊得整整齊齊的蜀錦緞子,討好道:「今年蜀郡織造送來的,便都在這裡了。本來想另挑些穩重大氣的給太後娘娘送去的,但既然太后把今年的份例都給了小姐,依奴婢看,倒是纏枝山茶花雨絲錦、五穀豐登鋪地錦、冰紋漸色月華錦這幾匹樣式最適合小姐呢。」

遲向晚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愧是尚服局經年的老嬤嬤,審美是極好的。

纏枝山茶花的那匹嬌俏明艷,五穀豐登的那匹端莊大方。

至於冰紋漸色的那匹則最為亮眼。從蝦紫漸變到天藍再漸變到櫻粉,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許是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匹上的時間最長,連先前為她引路的那個宮女都主動開口道:「太后庫中正好閑置幾件白狐皮里,雲小姐做件冰紋漸色月華錦面,縫上白狐皮里的披風在宮宴中肯定能在一眾貴女中拔得頭籌。」

拔得頭籌么……

遲向晚不語,抱著錦緞的小宮女看到遲家這位嫡長小姐目光雖然看向蜀錦,但看的很空很遠,似乎憶起了什麼往事。

「晚妹妹選好自己心儀的紗面,縫上我獵的狐狸皮子,製成斗篷,冬日穿著必定暖和。」

還記得那少年目光溫暖誠摯,明明是丞相之子卻偏愛武學,年初他聽到皇帝組織王孫大臣草場圍獵的消息時,當真興奮極了。

在出發之前便跑過來,坐在永國公府高高的圍牆上,向心愛的少女興緻勃勃地允下承諾。

那少年的話言猶在耳,不過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在慶帝還不是大鈞的君主,如今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剛出生數月,遠在藩地的時候。

遲家的長輩和言家的族老,就有意讓剛出生的言穆與遲向晚結一對娃娃親。

金童玉女二人也十分般配。

而這二人從小也關係十分要好,長輩們更加相信這是一樁金玉良緣。

不料這次春獵,草原著了大火,福寧公主的馬受驚之下竟朝灌木叢深處狂奔而去。

大約是新任御前侍衛的言穆初生牛犢不怕虎,率先縱馬追了上去。和福寧一前一後消失在眾人視線當中。

而最後,手無縛雞之力的福寧活了下來,而武藝高於同齡人數倍的言穆卻葬身火海。

這其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眾說紛紜。皇家已經叫人封鎖了消息使之不被外人知曉。

可是從事後皇帝對言家的豐厚補償來看,言穆救了福寧而犧牲自己的結論也不難得出。

言穆死了,但言氏一族不倒,聖眷更濃,甚至蒸蒸日上起來。

皇家和言家,就像是忘記了這個人這件事。

但遲向晚沒有忘記,福寧對她心懷敵意不錯,遲向晚對福寧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好印象,她不是聖人,做不到絲毫不遷怒。

畢竟從某個角度講,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有意還是無意。

福寧都欠了言穆一條命。

……

現在言穆逝去了不到一年,他們又想讓她嫁給大皇子。

曾經從小定下的娃娃親,這麼多年一同嬉戲一同共事也彷彿不存在般,被那場大火燒得乾乾淨淨。

不過這也很正常,婚姻大事向來沒有自己說話的餘地,不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言么。

況且言穆已故,自己也沒有嫁過去,沒必要為了他一輩子不嫁。

但是,遲向晚嘴角勾起一道涼薄的弧度,她現在真的沒有這個心情。

她與大皇子也是見過數次的,言穆在世時大皇子知道自己這位表妹已有婚約,一向與她保持距離,言穆亡故后大皇子對她態度還那樣,可見對她也沒有什麼別的方面的想法,只是單純表哥表妹情。

而遲淑妃素來很疼愛自己唯一的兒子,他的意見不會不考慮。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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龕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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