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次心跳

陸阮又做了那個夢。

小小的他坐在汽車後座上，高舉著父母給他買的新玩具。

有刺目的車燈透過前面的車窗落進來，父親好像說了什麼，但他聽不清也記不得了。

因為隨着遠光燈而來的，是一輛失控的大貨車朝他們撞過來。

四周的環境和車燈扭曲在了一塊，形成了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獸，沖他們張開了血盆大口。

他手裏的超人玩具被觸發了什麼按鈕，車內響起了超人標誌性的台詞，超人身上炫目的燈光在怪獸面前是那麼的微弱。

超人作出了標誌性的動作，卻無法化作真正的英雄拯救他。

「午飯已為您準備好。」

是機械人瓮瓮的電子合成音將陸阮從夢裏扯出來的。

他睜開眼，慢半拍地支起身子，大拇指指腹抵著自己的眉心揉了一下。

陸阮垂下的視線瞥見被自己壓折了的書頁，很輕地擰了一下眉心。

昨晚還是不該刺股懸樑看文獻。

陸阮慢慢將書頁撫平，合上后又找了本厚重的詞典壓住。

窗外大好的陽光灑落進來，將白色的書桌鋪上一層金燦燦的薄紗。

手機響起兩聲通知音，陸阮低頭用面容解鎖后看了眼，是兩條來自不同地方的通知。

【江南分部一區第一高中：高三全體學生於明日上午九點在潭玉遊樂園門口集合，請穿戴好校服，記得攜帶身份卡。】

【江南分部一區國立科研所：陸先生，您今日下午一點該來檢修了。】

陸阮一一點了確認，有點無奈。

……檢修，科研所的人是不是太不注重文科成績了？

這措辭說得他好像是個機械人一樣。

陸阮把手搭在輪子上，慢慢地轉着輪子後退轉彎，出了卧室。

他的輪椅其實是智能的，可以通過按鈕操縱，但是陸阮不喜歡。

甚至他的腿上都有裝輔助行走的儀器，是一套很輕薄的儀器，就貼着他的小腿和膝蓋形成一條黑色的支架，他只需要彎腰按一下膝蓋就可以啟動。行走起來和尋常人沒有太大的差別，但陸阮在家也不愛用這個。

餐桌上擺放着葷素搭配適宜、符合人體每日該攝入的營養標準量的午餐，是陸阮家裏的家政機械人定點按照標準食譜做的。

家政機械人分為很多種，陸阮家裏的是最貴的那種。

可以做飯、洗衣服、打掃……把一切家務往自己肩上扛。

就是功能越多的機械人越笨重，這傢伙就高達兩米五，得虧陸阮家是高架式住戶樓，不然還容不下它。

機械人已經按照設定的時間為他準備好了午餐，陸阮只需要用餐就行。

它的廚藝很好，畢竟是嚴格按照食譜上的標準做出來的，只可惜陸阮不愛吃。

因為精細到毫克的調料和食材，沒有爸爸媽媽的味道。

而那個沒有味道的機械人現在就貼著牆根，挨着冰箱擠在角落裏。

雖然當今社會科技發展得很快，但人們在仿人機械人上始終無法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這個機械人的外表就是銅牆鐵壁，沒有任何人類的質感，哪怕外形上努力像人形靠攏了，但也始終和人差距很大。

不過陸阮家裏這個機械人比別人家的要貴很多倍。

因為不知道是科研所哪個鬼才想的，給這個機械人安裝了「溫度系統」。

簡單來說就是雖然不能給他帶來人類皮肉的質感，卻能無用的給他帶來屬於人類體溫的鋼鐵觸感。

陸阮收到這個機械人的當天就把這個系統給關了。

陸阮才吃兩口飯，門口就又響起了門鈴聲。

他沒動，角落裏的家政機械人聲音瓮瓮的，沒有語調和感情：「是您的小姨阮含煙。」

陸阮一頓，銀制的筷子很輕地敲了一下手裏的白瓷碗：「…給她開門。」

家政機械人：「抱歉，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又或者您沒有賦予我這個許可權。」

陸阮也不惱，只低頭用手機操縱着給阮含煙開了門。

阮含煙走進來時，陸阮就看了她一眼。

他像他母親，所以他和這個小姨眉眼間也有三分相似。

阮含煙長得其實很美，就是人很貪心，想得也太美。

「陸阮。」她語氣熟稔和藹：「怎麼才吃飯？」

陸阮笑笑，沒說什麼十二點也是飯點，只問：「小姨，你有什麼事嗎？」

他頓了頓，隨口喊家政機械人：「0748，倒杯茶。」

0748邁出沉重卻無聲的第一步：「好的，主人。」

阮含煙看了眼這台巨大的機械人：「你還沒給它設定名字嗎？」

「這編號挺好，」陸阮勾勾唇：「懶得取，就這樣吧。」

0748是這台機器的出廠編號，陸阮收到時確實覺得這數字不錯，就一直沒改。

再說……改了也沒意義。

0748把一杯溫度適宜的白開水放在了阮含煙面前，阮含煙的目光始終落在陸阮身上。

陸阮和她姐姐很像，生了副好皮囊，出生時她就知道他長大以後，那張臉能多禍禍女生。

她姐姐雖是女性，但長相卻並不柔美，反而是有種巾幗不讓鬚眉的英氣和颯爽，偏偏人又是如同江南春水般溫柔。

陸阮幾乎是一比一承襲了這些。

只是他眉目間總是帶着超出年紀的淡然和出塵，配上他如同白釉般的膚色，為他平添了幾分清冷和距離。

而且陸阮佩戴了可視化義眼。

他的義眼是藍灰色的，像是夏季還未全黑的夜空，帶着白日最後一點亮色和在雲中隱隱顯現的星月流動。

於是更加為這張臉釉上一層澄凈幽寒。

也正是這些，才沒讓陸阮看上去柔弱好欺，衝散了他本該有的病氣。

阮含煙扯了扯嘴角：「又有人開價想要買姐姐姐夫的手稿，這回都開出了這個數。」

她伸手比了一個數字：「你看，你以後想要研究的方向是仿人機械人，姐姐和姐夫一直致力於AI的開發，你們的研究方向也不一樣，那份手稿，不如拿去賣點錢……」

說到這，阮含煙到底還是有點心虛：「小姨不要你的，小姨也是為你考慮，賣了的錢我替你存起來，做點投資，以後你做研究也需要錢，生活也需要，娶媳婦不也得要嗎？」

陸阮笑笑：「是嗎。」

他沒什麼特殊反應：「爸媽還有手稿留下來嗎？」

阮含煙也笑：「這不得問你嗎。」

「問我？」陸阮微訝：「我沒聽過…我知道的都在那場車禍里燒沒了。」

阮含煙在心裏暗罵了聲，皮笑肉不笑道：「阮阮，你就愛跟我開玩笑，你去年不是受邀去了一趟國立科研所嗎？他們不是收拾了姐姐和姐夫的遺物給你嗎？」

「是啊。」

隨着陸阮這一聲落地，阮含煙的眼中流露出驚喜，但陸阮下一句就是：「要說遺物，他們留下來的，小姨你也知道。不就是那個AI么。」

他父母這一生致力於AI的開發，也不愧他們天才的名號。

他父母，創造出來了當今世界最偉大的AI——麒麟。

那是目前新世紀唯一一個可以自主思考，擁有獨立意識和人格的AI。

用更學術的方式來說，麒麟是唯一的量子級別計算機。

雖然麒麟至今還在不斷學習，在進化的道路上摸索著，但不可否認的是現在和未來，麒麟都是人類在探索人工智能時的核心。

而麒麟，是他父母創造的，卻並不屬於他。

「真的沒有別的了？」

「沒有了。」

阮含煙卻並不信：「沒有的話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來問？陸阮，真不是我說，國家現在是期盼着你能走姐姐和姐夫的老路，所以才養着你，要是你沒用了，他們就會放棄你了。你要為自己打算啊。小姨弄錢，不是為了小姨自己，是為了你……」

陸阮在她的長篇大論中，心平氣和地喝了口湯。

他正想着要不要懟一句過去，沒想到站在角落裏的0748忽然出聲打斷了阮含煙的話。

放的還是阮含煙的聲音。

「我就是不小心欠了個幾十萬，阮阮，小姨給你打欠條，回頭一定還你。我保證，再也不碰賭博了。而且這也不是賭博，是投資，我也是為了你，這不想給你多存點錢嗎？」

阮含煙一愣，陸阮猝不及防地嗆了口湯，咳了兩聲，眼尖地瞥見機械人的鋼鐵手動了動，連忙狠狠瞪了眼。

阮含煙狐疑地看着兩米五的機械人：「陸阮？！」

她驚駭地瞪着陸阮：「這是怎麼回事？！」

陸阮緩了口氣：「……之前有了點想法，碰了一下他的程序，沒想到語音系統出了bug。」

阮含煙盯着他，像是在確認真假，但恐懼讓她的聲音都變調了：「那它為什麼會錄音？！」

畢竟誰知道陸阮會不會像他那個天才爹媽一樣，研究出第二個能夠擁有獨立人格的AI。

如果陸阮研究出來了卻沒有上報……

「小姨。」陸阮勾勾唇，溫潤的語調帶着無端嘲諷：「一個bug，我要怎麼跟你解釋呢？0748本身就帶有錄音程序，所有的家政機械人都有，不然它們怎麼錄入主人的命令？」

阮含煙沒答這話，只是喊了0748。

機械人：「在呢。」

阮含煙：「去給我倒杯水。」

機械人：「察覺到您沒有許可權，我需要問過我的初始用戶，請您耐心等待。」

「我說，去給我倒杯水。」

「察覺到您沒有許可權，我需要問過我的初始用戶，請您耐心等待。」

阮含煙壓着不耐問了幾遍，機械人的聲音卻始終平淡，就連語速也是一致，每一次的回答都一字不差。

陸阮由着她做最基礎的圖靈測試，沒有看一眼自己手機里彈出的提示，端起碗掩住了自己嘴角淡淡譏諷。

有些人蠢，是真的蠢得讓人提不起興趣去處理。

他能由著阮含煙成為他的監護人，始終沒有向國家打出申請更換，就是因為阮含煙好掌控。

問了幾個來回后，阮含煙信了：「你居然敢私自改造機械人？」

陸阮彎眼，他抬抬手，屈起手指，指甲敲了敲自己的眼睛，發出了清晰的悶響：「小姨，你覺得我有什麼不敢的？」

這話就像是一盆冰水澆在了阮含煙的身上，讓她的心登時涼了半截。

彷彿被勾起了什麼不得了的回憶，阮含煙沒忍住打了個寒顫，她也不想再管什麼一張手稿值多少錢，只匆匆留了句你好自為之，然後就跑了。

天才和瘋子，素來只在一線之間。

大門關閉的那一刻，兩米五的機械人也邁著沉重卻無聲的步伐走到了陸阮身邊，估算著距離，輕柔地給陸阮拍了拍背。

其實陸阮嗓子裏嗆的那口湯早就下去了，但他沒有推開機械人的手臂，他只是說了聲：「把門反鎖了。」

機械人瓮瓮的聲音傳出：「好。」

陸阮頓了下，沒好氣道：「來了就用自己的聲音。」

機械人沉默片刻，不多時，另一個聲音傳出來。

這個聲音雖然仍舊帶着淡漠，但卻只有一點很微弱的電流聲，更像是從電話里傳出來的人聲。

低低的，卻清朗動聽。

好似冬日裏的裹雜了雪花的冷風，涼，但刻骨銘心。

「嗯。」

陸阮頓了下，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個簡單的音節中歸攏，又往一處靜靜宣洩。

他偏頭，貼上了蹲在他身邊卻仍舊比他高的機械人的手臂上。

陸阮不愛開無用的溫度系統，但對方卻自動調節了「體溫」，讓陸阮感覺到了一絲……僵硬的溫暖。

陸阮莞爾，這回卻是真心實意地笑了：「好怪啊，戚臨。」

戚臨不吭聲。

兩人之間安靜了會，戚臨又出聲：「吃飯。」

陸阮彎眼：「好。」

他伸手端起碗，忽然覺得這頓飯也沒有那麼難以下咽。

陸阮安安靜靜地吃完飯，放下碗筷后，戚臨沒有第一時間去洗碗，而是站起身來握住了陸阮身下輪椅背後的扶手，推着陸阮進了房間。

只是這兩米五的魁梧身材在進門時還是不得不彎一下腰。

「太笨重了，跟變形金剛一樣。」陸阮輕聲道：「這身體不適合你。」

戚臨只答：「我檢索了一下，這間屋子裏目前只有這一台機械人配備了語音系統並且有手推你。」

陸阮嘆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戚臨：「你選仿人機械人專業是為了給我做身體。」

陸阮在上周拿到了國科大的保送，陸阮選擇的專業是仿人機械人。

陸阮：「……你總是入侵資料庫也不行！」

他無奈：「戚臨！你能不能遵守一下AI定律？」

「想了解你。」

陸阮被這四個字再次打敗。

他挫敗道：「你要先保護好自己啊。」

AI五大定律。

1、不能傷害人類；

2、必須服從命令；

3、不得欺騙人類；

4、不能擅自違規操作；

5、永遠保護人類。

而戚臨究竟犯了多少次，陸阮都不敢深究。

戚臨可是「麒麟」，要是讓第二個人知道AI麒麟已經進化到脫離了掌控……

陸阮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只有戚臨了啊。

戚臨：「我會的。」

戚臨推他進了衣帽間，然後又貼著牆根站着。

實在是這具機械人太過龐大了，不靠牆，會影響到陸阮動作。

陸阮彎腰啟動貼在自己腿上的輕薄機器，藉著鋼鐵的力量站立起來，從衣櫃里挑了一套簡單的休閑服。

正默默做着數據轉移的戚臨望着他面前的少年背對着他，沒什麼遲疑地脫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有些孱弱纖細的身板。

這個機械人很貴。

而貴有貴的道理。

比如攝像頭清晰到可以數清楚陸阮有多少根頭髮。

陸阮的皮膚很白，一對肩胛骨宛若真正的蝴蝶翅膀，稍稍一動，就像蝴蝶展翅一般漂亮。

他的腰身也很細，還有兩個淺淺的凹陷，陸阮細長的手指搭在了自己的褲腰上，像是要往下……

戚臨運轉的數據一頓。

解釋不清的亂碼在他的數據里亂蹦，就宛如一年前的那天，他懷揣著人類的「躁鬱」情感想要把研究所的數據全部黑掉早日從牢籠里逃出來，把所有的「思想」拷貝進現有的AI里，再一次發動AI革命。

但他誤入了一個男孩的心跳里。

那時，他最隱秘的核心數據里跳出了成片成片的他無法解析的亂碼，差點就讓他已經完整的「人格」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下。

同樣也是那天，他的核心數據里多了一組他解析不出來的「語言」，形成了一把鑰匙，供他可以從科研所的安全牆裏溜出來一點透透風，來看那個男孩。

不出半秒，戚臨毫不猶豫地關掉了機械人的攝像頭。

……並開始動用自己量子級別的計算能力思考如果永遠黑掉這個攝像頭，讓這個帶有攝像功能的家政機械人報廢，會不會被陸阮罵。